梁鸿:女性存在之样态是我们文明最为暧昧和难以叙说的事物
这是一篇我特别想写好的小说。不是因为写作上的野心,而是因为,在经过漫长岁月之后,一些被遮蔽在灰尘和时间之下的面容逐渐浮现出来,它们如此生动,如此神秘,你无法不去注视,不去想象。它们好像就是我自己,有我的痛感、欢乐和悲哀。
在看到那道物理题的一瞬间,我就像被击中了一样。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水滴在滞雾中穿行,无论经过多长时间,经过多少风尘和世间万物的洗礼,仍保持着最初的形态。这该是怎样一种命运形态啊。与此同时,那一张遥远的面孔重又回到我的眼前,我强烈地感觉到,她的一生在召唤我,我必须书写她。
并非是为了想念她,或者,为了给她的性格、命运寻找一种解释。我只是想借助于她,去追寻我一直想弄清楚的事情,譬如某一瞬间对人类的意义,譬如在摧毁和塑造之间,时间在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这样的写作目的,与其说是写作者的自私,倒不如说,她的面容里面所包含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她自身。她始终无法忘掉的那一点羞耻,愚昧、顽固,却又昭示着人类最初的某种纯真,她不像她的朋友或世间大多数人一样,逐渐成熟,许多东西自然化开,譬如羞涩,譬如接受新的幸福。她不。她就像那颗水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质地、重量,浑然穿过岁月,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以最初那颗水滴的样子做了自我了结。
是啊,丁明雅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你无法给她的行为和思想找到恰当的逻辑,我也无法。她身上奇怪的矛盾性正是人类无法自解的情感的总和。看似并无意义,却又无法承认全然都是虚空。陈冰则是她的另一面,一个单纯、明朗却又强悍的女孩子。她顺应世事,寻找新的生活出路,但却始终维护着她心中的“水滴”,也使自己拥有了“水滴”的澄澈。
女性存在之样态是我们文明最为暧昧和难以叙说的事物,它们被压抑在文化观念和生活惯性之中,最后,常常演化为女性对自我的强烈认知,很难觉察到其中的路径。换句话说,总体言说容易且顺口,男女平等、性别差异等等词语我们随手拈来,但在生活内部,这些却是交叉小径的花园,很难找到确切的对应。我并不想赋予丁明雅和陈冰更大的存在意义,只是试图寻找那些暧昧却致命的瞬间,研究它们最终如何积聚成一种爆炸性的力量。
必须要说的是,我把故事发生的背景放置在一个特殊的群体“师范生”之中。这些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毕业进入职业教育的孩子,十八九岁就被分配到各个偏远贫穷的乡村做教师,之后的社会剧变、教育改革似乎都和他们无关。他们被悬置在了一个真空之中,人生仿佛全然停顿,被封闭起来,沉落在某一空间,没有人去关注他们的心理、生活和社会身份状态。我想写出“化石”的状态和境遇,它既包含着遗忘和伤害,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保持和原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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