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岩:当人工智能被抛弃,人类该如何重构社会?
电影《沙丘》正在热映,这部电影改编自1965年出版的同名科幻小说。时隔半个世纪,弗兰克·赫伯特笔下的《沙丘》仍然保持着生命力。
《沙丘》上映后,科幻作家吴岩看了2遍,第一遍应片方邀约,第二遍是他自己买票去的。“二刷”的原因是,他要讲电影课,还要再看看电影语言。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邀请吴岩谈谈他对《沙丘》的看法。
从《沙丘》看到东方色彩
故事里,无论是拥有惊人计算能力的“门特泰”,还是掌握精神控制的“姐妹会”,在吴岩看来传递了同一个讯号——面对科技的高速发展,人类有一种无力感,寄希望于自身的潜能,以此实现对科技的制衡。
这也曾使许多观众困惑,为何影片中人类已经具备星际旅行的能力,却没有超级计算机、人工智能,计算星际往返的“差旅费”都要依靠“晶算师”心算,甚至战斗还得用冷兵器。
这样杂糅、混搭、反差巨大的场景,源于一场1万年前的大战:人工智能觉醒,人类与机器人对战,人类最终险胜,但损失惨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沙丘》进行了一种设想:当人工智能被抛弃,人类该如何重构社会?这里暗含着人对科技高速发展的恐惧。
“像阿瑟·克拉克的小说,(小说)拍成电影也好,《2001太空漫游》被认为是有东方神秘主义在里面。”吴岩又举了个例子,美国科幻小说家厄休拉·勒古恩在《黑暗的左手》里有一句话:“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一阴一阳的对照,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太极图。
厄休拉本人对道家思想有研究,还曾英译注解《道德经》。坐在电影院里,吴岩看到了东方色彩。男主角和母亲吃饭,背后的窗格是中式的。演员张震扮演的岳医生,用中医的方式诊病。
大屏幕中,“姐妹会”成员用“音言”(Voice)传话——不以声音为媒介,直接将信息传达到人脑。吴岩想到了一个词,万物有灵。“中国文化里有跨物种交流,比如民间故事里经常有人善鸟语、兽言,这其实就是生命之间的相通。”这种观念不仅东方有,西方也存在。随着科技进步,这一观念走向衰落,进入了德国哲学家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祛魅”阶段。
“在科幻小说的体系里,《沙丘》属于某种太空剧,可以追溯到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基地》。”在吴岩看来,两者都架构了一个世界体系,甚至是一个完整的帝国。包括《三体》在内都是如此,都有“巨物崇拜”,也就是设定了BDO(BigDumbObject),译为“巨大沉默物体”——指代巨大的、神秘的、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物体。例如,《沙丘》里的沙虫、《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巨石、《三体》里的“水滴”等等。
如果横向看,还有一种类型——星际旅行。比如,《星球大战》《星际迷航》讲的是向外探索,探索未知。这两种类型代表两种方向:一种向内,开掘人自身的潜能,讲的是大历史;另一种向外,向辽阔的外太空进军,讲的是探索。
如果要更确切地感受这两者的不同,或许需要打开《沙丘》和《星际迷航》。《沙丘》(第一卷)的开头是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手记前两句是“凡事起始之时,必细斟细酌,以保平衡之道准确无误。贝尼·杰瑟里特的每位姐妹都深知这一箴言戒律。”
在一个暖意洋洋的夜晚,一位干瘪的老太太前来寻访保罗的母亲。15岁的保罗躺在床上,琢磨“戈姆刺”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老人直接称呼母亲“杰西卡”,就像使唤一位普通侍女,不把她公爵爱妾的身份放在眼里。
“鱼雷锁定了我们,坐标位置320-2。”电影《星际迷航》的开头则发生在外太空,舰队接到了一份乱码数据,飞船正在驶向一片未知的空间。黑洞中,一艘巨型战舰突然出现,用鱼雷锁定了舰队。舰长当即指挥,进行反击。
西方科幻小说,
站在宗教的交错点上
“和中国科幻小说相比,西方科幻小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西方科幻小说的背后其实是宗教。”吴岩讲到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这部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
主角弗兰肯斯坦是个热衷于研究生命起源的生物学家,他用死尸制造了一个拥有智慧的巨型怪物。这一设定冲击了基督教宣扬的理念,要知道《创世纪》第一句就是“起初,神创造天地”,而在科幻小说里,生物学家创造了一个新的、有智慧的生命。
吴岩认为,这象征着科技向宗教发起挑战。尤其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科学、艺术、人文的发展都是向神权发起挑战后获得的位置。他说:“西方科技产生的时候,就带有一种原始的、挑战的欲望,对宗教的挑战。所以西方科幻作品把宗教当成一个重要内容,这里面有历史原因。”
《沙丘》中也有浓重的宗教色彩,“姐妹会”就是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神秘组织,她们通过基因选配创造“奎萨茨·哈德拉克”,也就是“救世主”。
创作《沙丘》《基地》《三体》这类大架构的科幻小说,作者需要庞大的信息。弗兰克·赫伯特曾在军队服役,当了很长一段时间新闻人。他被邀请写一篇流沙治理的报告文学,踏上了俄勒冈州进行田野调查,于是产生了写科幻小说的想法。为了创作《沙丘》,他花了整整6年,在书里探讨了宗教、科学、政治、哲学、历史……
吴岩记得,刘慈欣对自己说过,他曾经把历届“雨果奖”作品都看了一遍。看完以后,又把提名作品找出来看,作品大多只有英文版本。吴岩想说的是,刘慈欣单枪匹马写出了《三体》,但他的书写是站在“金字塔顶端”,其中有着艰苦卓绝、不为人所知的辛劳。
不久前,吴岩曾和评论家三丰做了一场直播,直播主题是《沙丘》。吴岩谈到,科幻小说是一种认知型作品。读者看完一部侦探小说,不会问什么是侦探小说;看完一部悬疑小说,不会问什么是悬疑小说;看完一部爱情小说,不会问什么是爱情小说。但科幻小说不同,很多大人、孩子问过吴岩这个问题——什么是科幻小说?由于科幻小说时常构建“异域”,使用陌生化的叙事语言,描写反常的事物、场景。这就让读者忍不住发问,未来真的会变成这样吗?
如果说科幻小说提供了100种设想,现实很有可能是第101种——现实常常超出预料。《沙丘》提供了一种想象,尽管从目前来看,它更像是一个寓言故事。对未来的想象,实际上也是一种话语权。
吴岩讲到最近看的一篇论文《谁在定义未来——被垄断的科幻文化与“未来定义权”的提出》。文中提到,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日益垄断了全球科幻产业中“幻想特许权”,并借此传递出关于未来的特定信念与价值体系。在市场争夺之外,科幻文化产品隐含着政治经济意图与意识形态。在“未来定义权”上,中国科幻无法缺席,也不能缺席,要传达中国立场、中国诉求、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吴岩是南方科技大学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1991年开始在高校开设科幻创作课。前年,吴岩选了几所中小学作为试点校。“我一直觉得,这个课开在中小学可能更好一点,他能领略到更多东西。”吴岩引用了阿西莫夫的一句话:“儿童应该尽早阅读科幻作品,在9岁或10岁,不能晚于11岁。”
在中小学开设科幻课程,最大的问题是师资。教师需要了解科幻,需要掌握课堂,这不是科学课、科普课,也不是阅读理解课、写作课。“凡是开设科幻课,都是教师自己对科幻有兴趣。但是这样的教师又不是特别多,所以想大规模普及还有挺大的瓶颈。”去年,吴岩和团队推出了《科学幻想:青少年想象力与科学创新培养教程》,该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还配有教师用书《科幻应该这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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