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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在人性的解码和追问中呈现时代和命运的浮沉
来源:文学报 | 何晶  2021年12月11日09:29

某种程度上,在作家麦家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发行近250万册的当下,对它进行深入探讨、解析,具有不一样的意义。这意味着它的丰富性、复杂性,以及其之于作家本人、之于文学界的重要性,需要再次被确认。这或许也是第二届“西湖——浙工大文学周”将其研讨会作为重要活动之一的原因所在。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小说,我所说的有意思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艺术质量高,而是说这个小说同时还包含着可以让我们深入思考的话题。”评论家南帆指出《人生海海》之所以丰富的关键所在——它所包孕着的是无数的话题,这既关乎麦家的写作本身,也关乎20世纪以来中国文学发展中的一些关键性议题。

以《解密》《暗算》《风声》等作品享有“谍战小说之父”美誉的麦家,在《人生海海》里则讲述了一个人在时代中穿行缠斗的一生的故事,离奇中藏着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与前作相比,《人生海海》有何不同?在评论家肖瑞峰看来,《人生海海》不仅意味着麦家的一种转型,更标志着一种提升,“这种突破与提升,并不意味着对既往创作风格的舍弃和背离,而是一种在充实与丰富基础上的变奏,它依旧有谍战小说的悬疑、传奇、神秘的色彩,又揉进了许多新的元素,其中最眩目的一种是诗性的光辉,小说中的人物形象突出在诗性光辉的笼罩下,而留下了真善美的精神刻度。”

评论家吴俊更愿意将《人生海海》看作是麦家的“新创之作”,“从创作的角度来说,麦家采用了他一以贯之的传奇性、悬念性、套中套、连环扣的叙事方式,但从题材来说,是一种带有历史背景的日常叙事,这就意味着传奇性叙事的特征如何与现实日常叙事的题材相结合,这部作品可能是偏向于后者的写实。”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上校,一开始出场是带有神秘性传奇的人设,但随着他整个人生的崩塌,整个叙事开始向世俗日常化深入,但他的神秘感、未解之迷仍然存在。“随着人物的形象清晰化,这个人物的另外一面就出现了价值——他蕴含着我们对人性的理想化、纯净化和朴素化的认识。小说是人心之善、之丰富性的展开过程,这个展开过程不仅包括了善的一面,也有对恶的包容。这就是我们生命的、人性的初心。”

事实上,在很早之前,麦家就有两套写作的笔法,一套是人们熟知的谍战小说的笔法,另一套则是像《两位富阳姑娘》中的笔法。评论家谢有顺认为,《人生海海》是两种写作能力和写作手法的综合,但在写法之外,他认为《人生海海》对于麦家之所以重要,在于“麦家找到了自己的方式来面对自己和自己的父辈”。“他的小说原来更多的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他自己的人生经验其实是不太去触碰的。不太去触碰不等于他回避,而是可能还没有找到一种方式来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父辈。读了《人生海海》,就会觉得他找到了。小说叙述者的‘我’和他以前作品的叙述者是不太一样的,他参与整个故事的发展,这个叙述者本身好像也是一个主人公,也在这个小说里不断地成长,这个成长里面包含着麦家对个人经历的一个另类的讲述。”而上校这个形象,可以广义理解为父辈的形象,该怎么样来书写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如何面对父辈?在《人生海海》里上校这样一个既是英雄也是凡人的人物形象,他是有缺点的英雄,或者弱的英雄。通过这样一种形象,麦家检索了童年记忆,也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回到了故乡,通过一个人的存在和命运,写出一种特殊的灵魂,这个灵魂里面有光荣的东西也有畏缩的东西,有很凡俗的乐趣,也有等待清理的那些罪和悔。这是非常独特的形象,也是麦家见证自己写作超越的一部重要作品。”

在评论家孟繁华看来,《人生海海》虽然是一个新的题材,但是在人心和人性的处理谱系上,它和麦家以往的作品是有内在一致性的。“《人生海海》的上校有各种各样的身份,这个身份的不确定预示着这个人物命运的不确定性,又通过个体命运的沉浮揭示出时代和人类命运的不确定性。小说中上校英雄式的出场,使其悲情式的命运和落幕之间形成了强大的思想张力,这种内在性的叙事落差让我们对上校的人生充满了无尽的怜悯和同情。上校是一个具有多重身份的谜一样的人物,他以敬畏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人生。麦家的写作既是在求证一种人性的可能性,也是在重温一种英雄哲学。”

南帆关心的则是,小说将人物放在一个乡村的环境里展开,这个人物的经历坎坷、起伏非常大,是否是一个村庄能够承受得了的?《人生海海》这部小说涉及到战争、民族、阶级,将一个传奇人物放置在村庄里,小说以什么来推进?在他看来,小说涉及到的焦点是身体与性,这也是20世纪以来西方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话题。“人的尊严、人的屈辱,包括人们之间相互权利关系,都跟身体、跟性联系起来,麦家能够在中国传统文化、乡土文化背景下,把这个主题写得这么深入,这是一部非常独特的小说。”

这与评论家陈福民的观点不谋而合。“我一直觉得中国农业文明有一种动力源,无论是革命动力源,还是乡村动力源,还是人性觉醒的动力源。这种来源《人生海海》非常深刻、非常准确地抓到了,就是身体和性,这个问题本身是包含着思想能量的。这也表明了一点,《人生海海》中不仅提供了更广阔的像海一样的人生,也提供了人性的善恶、和解,这是麦家自己的人性方案。”

评论家王干强调麦家小说中都存在着一个关键词。“《暗算》《风声》关键词是关于真相,《人生海海》的关键词是关于宽恕。麦家小说确实或明或暗地有一个巨大的关键词,这个巨大的关键词也成为他小说的一个塔尖或者是一个小说的制高点。它或者改变或者提升了小说的形态。”他将麦家的小说形态归结为,在叙事的迷宫中和多元体的故事中,把关于真相、关于历史、关于人性、关于善恶、关于自由和生命的问题,巧妙地融合一体,“麦家的小说应该有他自己的‘麦家体’。”

“麦家在写一个今天我们非常难写的题材——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写作,如果去写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这个意义是海海的,巨大的,这种小说在今天来说是非常难写的。”在作家石一枫看来,《人生海海》的特别之处正在于此,麦家通过将一个传奇人物放在现实的纬度,写出真切感,在人物的丰富、复杂中呈现了人生的意义所在,更重要的是,麦家通过两重丰富的人生来体现。“小说人物的丰富性有时候不一定来自于他自身,而来自于看他的那个人有多丰富。通过‘我’这个形象的不断成长、‘我’的生活的变化和丰富,人性和社会性的矛盾在‘我’身上同样呈现出来。怎么写出上校所代表的‘人生海海’,其实是看上校的这个人有着海海人生,才能看出人生海海。作家的功力就在于这里。”

评论家季进认为《人生海海》中有一种“叙事的循环”,“小说里面不管是叙事者的‘我’,还是老保长、林阿姨,他们都承担了讲故事的任务,而这个“我”之外的人所讲的故事,最后也成了叙述着‘我’和大家共有的人生经验,也就是说它也成了一个故事本身的材料。这样使得叙述者的‘我’可以不断地来复述故事,每个人所讲的故事又成为‘我’所讲的故事,这构成一个有趣的循环。”在这其中,是麦家写作的内核,就是人性的解码和追问。

以评论家张晓玥的观察,《人生海海》中有各种公开的或者隐秘的文字,它们形成了具有各种力量的话语,对人进行驱遣和控制。“这些文字既是情节的要素,又构成一种隐喻。通过这种多重的叙述和情节的隐喻,在广阔叙事中小说展开的是多重性的全景的世界。这个多重性的全景世界首先是一个乡土的世界,其次是城市世界,最后则是‘我’漂泊海外归来之后重新发现的上校的世界。三个部分彼此勾连、互相阐释、互相拼图,拼出一个全景世界,同时几乎大半个世纪中国的历史都贯穿在小说当中,最后一切都归于人生海海,种种传奇的、魔幻的、悬疑的、震惊的、暴力的、创伤的海浪最终都平复,这是麦家对世界、对人的一种总体的关照和思考。”

评论家王春林则提出一点,“我觉得《人生海海》的上校,麦家是在借助这个人物的人生经历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活跃在《解密》《暗算》《风声》里的那些英雄们,他们进入当代社会以后,会有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会遭遇什么样的人生境遇。麦家是沿着这个脉络写了《人生海海》这部长篇小说。其实这也正是罗曼·罗兰所强调的,真正的英雄在认识到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依然要坚强地生活下去,这才叫英雄,这也构成了《人生海海》一个核心的理念。”

这与作家艾伟的看法有一种对应,“《人生海海》第三部,‘我’饱尽沧桑从海外回到故里和上校相见,这是整部小说中最为动人也最有力量的部分,上校已经失忆,他从传奇英雄落入到人间大地。这是否隐喻着关于20世纪宏大叙事的终结?英雄传奇最终演化为人间悲欢?”

无疑,如南帆所说,《人生海海》中包含着无数话题,这在于麦家本身的复杂性,也或许在于评论家郜元宝所说的“完成与未完成”。“麦家有些东西是已经完成的,但有更多的东西好像是未完成的,他是用提问的方式来写作的一个作家,不管是主观的自觉的提问,还是客观的不自觉的暴露问题。而且他暴露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文学上的问题,也是我们整个中国小说和文学,甚至是中国文化的一些根本的问题。”《人生海海》中麦家的切入点是人生、人性、人情,包括爱、恨、宽恕、友情、亲情等等,但对于麦家本人有挑战性的一个悬念也由此产生。“这个悬念不是小说叙事的悬念,而是文学的一个悬念。我们发现处理中国的历史、中国的人情,作家们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可一旦上升对于一些核心词汇如爱、真相、生存、恨、宽恕、友情、乡情、污秽、圣洁的理解,或许还要进一步的追问。我们熟悉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们未必熟悉我们的观念,也未必熟悉承载我们这些观念的当代汉语。我们要在混杂的汉语中寻找一个观念领域的清晰线索,使得我们的小说真正在逻辑上、观念上、文化的大背景上能够有更加强有力的依靠,这可能是麦家对中国文学提出的一个最有意思的提问,是他对自我的一个挑战,也是对中国文学的一个挑战。”

麦家的回应则向我们展示了“完成性”的可能。“是什么让我一直在生活面前还有所谓的浪漫,还有激情,我觉得就是因为有小说。我真的对小说有一份抱负,我想写好小说,越写越好,虽然年纪大了,这个抱负还是没有放下。”

研讨会由评论家贺绍俊、王尧主持,吴玄、林那北、张楚、翟业军、陈培浩、郭冰茹、王迅等作家、评论家也参与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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