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走进了人性深处——评蔡东《月光下》
蔡东的《月光下》是典型的经典小说的写法,特别是在结构上。比如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陈映真的《将军族》,宗璞的《红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等等。小说中就两个人物——小姨李晓茹和外甥女刘亚,这是亲如姐妹的两代人。两人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有特殊的亲密。一如为刘亚少年时节营造的前现代乡村生活氛围,那是沈从文、废名、汪曾祺文字的气息,恬淡、优雅又干净无比。但岁月不是静止的,友情不是不变的。她们有了突如其来的隔膜和生分,而且时间隔得那么长久。她们在深圳再见面的时候刘亚已长大成人,两人有了不同的阅历,那月光下的过去永远地成为过去了。《月光下》不是写人的悲剧性,不是写人物悲惨的命运唤起我们的悲悯心同情心,它写的是人微妙的“共情”性,是只可体悟又难以言说的那份心结,文学性就隐含在那“微妙”里头。它与是非、原则无关,也比“心事”更让人牵扯和投入,那是只能想象再难拥有的刻骨铭心。
小说结构上是现实与回忆的交替穿插,时间跨度大,就有了无可言说的人世感。那是杏烟河畔:“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独生子女,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装美女,头发里插上自制珠钗,披着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来走来,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还拓展出大侠系列的新剧情,一人执纸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剑,挥舞,发功,从高处往下跳。她手巧,会编各式辫子,在我头顶两侧扎两个高马尾,再盘起来,戴上蓬蓬的头花,我定睛细看,马上宣布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在小城月光下的夜晚,在杏烟河畔,她们有共同的快乐,也有共享的秘密。一个偶发的自然事件,是小姨恋爱了:“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凑到我耳边扔下一句话,我处对象了。我一愣,隐约知道有过几个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对象吗?是谁是谁?长得排场不?回过神来,我巴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小姨有了名叫侯南南的对象。这让刘亚既有“被信任”的荣耀,又有“失望在心底尽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的疑虑。刘亚上了小学,见面时间少,也有了交替出现的生疏和亲近。
当她们再相见的时候,小姨已经有了白头发,“她从事着可以笼统地被称为阿姨的各种工作”。刘亚“攒了很多话想对她说,又怕表现出过了火的熟络,毕竟我们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踪已久”。时间的不确定性在这对曾经最亲密的两人间发生了不同的效应:时间越久,可以使想念越强烈,关系越亲密;但在刘亚和李晓茹这里,却因“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踪已久”而越发陌生。这是对情感生活复杂性新的发现。每个人都有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恋人,是不是情人,有或没有血缘关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密不可分。但后来就是散了,后来也许见了也许没有见,无论见或不见,就是回不去了——那是回不去的从前。感伤、痛惜、悔不当初都无济于事。当然,关于时间的力量未免虚幻或牵强。一个人的万千屈辱和艰难,莫过于生存的残酷。小姨真实的生存经历无论怎样想象都不过分。当“我”呼哧带喘地告诉她姥爷就要不行的时候,“她摇晃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她说,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是什么力量能够让一个女人置父亲的死而不顾,那是女性对耻辱最后的遮掩:“两辆自行车慌张地蹿出去。黑夜里,传来齿轮和链子猛烈摩擦的声音,还有急促的呼吸声。我和她之间多了一个秘密,一个真正的秘密,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去。”
小姨李晓茹致命的艰辛,是得到刘亚理解的最终理由。一个人的生存已经至此,这是那些生活体面的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和体会的。那么,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故事呢?是宽恕,是原谅吗?刘亚有必要宽恕或原谅李晓茹吗?所以,这是蔡东走进了人性的最深处,讲述的是一个与理解有关的故事。“等我把这壶水烧开了”,那是一言难尽万般无奈啊!
小说有明暗两条线索,“月光下”一直潜隐在小说内部,过去的月光,是她们友谊和心心相印的见证。两人分开了,生疏了,但月光并没有远去:“有些时刻,发现月亮竟行至窗前,先是一怔,接着心底涌上来模糊的旧事。我到底也跟它疏远了。漫长的时光里,其实它一直在那里,照亮暗夜,移动潮水,譬喻悲欢,唤起思念,让分离的人们在抬头望月的一刻再度发生深刻的联结。”这条潜在的线索,不仅使小说紧扣题目,关键是令小说充满幽幽的诗意,那种并不欢快的调子一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那里有贝多芬至深的感情,是失聪的音乐家用心和灵魂谱写而成。那倾泻一地的月光,慢慢浸润至我们的心房,照亮了心中经久不曾碰触的角落,于是心潮如海潮。
还值得提及的,是《月光下》闲笔的魅力。写杏烟河畔世纪的变化:“杏烟河是我俩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来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树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净的几笔,忽如一夜,水边堆满热闹的花影,抬头一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胀的春天舒畅了。接着,白天长了,细细窄窄的河流变宽了,充足光照中,树叶的绿厚了一层,又厚了一层,蝉声在浓绿中突然静默又骤然响起,她喜欢说,一大早天就这么蓝,中午得热成什么样!当河边的色彩变得丰富,夏天就过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静电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时节,河水分外沉静,风掠过,几朵云从水里浮起来。我们用纸片叠小船和飞机,任由它们随水流走,我们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头埋进土里,然后永远地忘记了。”——还有谁不喜欢杏烟河畔和那些少年时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