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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建民:钱锺书说落泪之学问
来源:中华读书报 | 杨建民  2021年12月22日10:33
关键词:钱锺书

哭泣,人生中,不多见也不少见。可要说其中多少含义,想来一般人不会过于深究的。钱锺书先生博览群籍,《管锥编》中,有关“泪”的种种情状,一一呈现,读来让人很是惊奇。

南朝梁诗人王僧孺,写有一篇《与何炯书》。钱锺书对它的总体评价是:“摹司马迁、杨恽两书,不及江淹所为之俊利也。”认为此文在思路、行文上,是对司马迁《报任安书》及杨恽《报孙会宗书》的仿摹,也不及江淹《别赋》的“俊利”。随即,钱锺书引述了此文中有关离别落泪的描写:“所以握手恋恋,离别珍重。弟爱同邹季,淫淫承睫,吾犹复抗手分背,羞学妇人。”“抗手”即抬手施礼,“分背”是离别之意。“邹季”是两个人,钱锺书放在后面介绍。

这节描述,钱锺书以为,与江淹《别赋》中的几句话大致一个意思:“横玉柱而沾轼”“造分手而衔泪”“沥泣共诀”“亲宾兮泪滋”,均为友人离别时流泪的情形。这应该是古人很重要的落泪场合,可钱锺书只是因此处提及落泪而引用它。很快,钱锺书转笔,言及落泪的礼仪问题。清代学者俞正燮在他的《癸巳类稿》中,专门有“哭为礼仪说”一篇,考证古代“有丧事助哭之礼,且‘于礼,哭不必有泪’”,钱锺书跳过此节,提出自己的研读成果:“窃谓哭不仅为死丧之仪,亦复为生别之仪,虽不若丧仪之遍播久传,而把别时哭泣无泪,便遭失礼之责,其节文似更严于佐丧也。”“生别”也须落泪,在钱锺书的研读中,认为比丧仪中落泪似乎更为严格。

为何如此说,钱锺书先说时间:“送别必泣,昉自晋世。”最早应该出现在“晋世”。再举证据:《三国志·魏书·吴质传》,裴松之注中,引述了《世说新语》中一节“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淄侯植并送路侧。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辞,世子泣而拜,王左右咸唏嘘,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足也。”此处“魏王”是曹操;“世子”为曹丕;此时的“临淄侯”即曹植。曹操出征,曹植发挥才华,以一篇唱颂父亲的文章赢得满堂彩;在文章上再努力,显然无法更上层楼,曹丕手下谋士吴质便出了一个主意,让曹丕不必用言辞,而以“哭泣”送父亲。这么一来,情感偏转,大家都认为曹丕“诚心”,曹植多华丽辞藻而“诚心不足也。”曹植当然不是不诚心,不过吴质的主意技高一筹,显得曹丕“诚心”罢了。钱锺书由此评说:“是汉末尚无此习,故吴质出奇谋而使曹丕得胜着。”临别落泪,在此时未成礼仪,所以吴质出的主意让曹丕以“泪”胜过曹植上佳文章。

这般手段后人还在用。《旧唐书·高宗纪》有这样的记载:“太宗将伐高丽,命太子留镇定州,及驾发有期,悲啼累日。”太宗出征高丽,被册封太子,后来的高宗留守。父亲将出发,太子竟“悲啼”数日。钱锺书认为此举“殆秉吴质之遗教欤”。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了,可“哭”的手法不妨再用一次。

在古人那里,流泪不流泪,其间还有层次。钱锺书由唐人编辑的《艺文类聚》里,转引东晋裴启《语林》中的一段:“有人诣谢公别,谢公流涕,此人了不悲,既去,左右曰:‘向客殊自密云。’谢公曰:‘非徒密云,乃自旱雷尔!’”所谓“密云”,本意是指下雨前的天气情状,此处是形容人有泪而尚未落下的样子。有人去拜别谢公,谢公流泪了,此人却没有多少悲伤的表情。谢公左右的人说,前面的客人都很悲戚,几乎落泪。谢公说,不仅未落泪,只是空“打雷”罢了。此处又有“旱雷”一词,钱锺书用小说来解读:“旱雷”即《水浒》第二五回论“有三样哭”之“无泪有声谓之‘号’……‘干号’”。《西游记》也有说,第三九回中,孙悟空论“哭有几样,若干着口喊,谓之‘嚎’。”民间也有言:干打雷,不下雨,形容天气,也描述一些只空喊不干实事的人或行为。“旱雷”云云,描述中也有态度判断在其中。至于“密云”,钱锺书也有形象解说:“即《史记·吕后本纪》所谓‘太后哭泣不下’,《汉书·外戚传》上作‘哭而泣不下’,颜师古注:‘泣谓泪也’。”哭而不下泪是谓“密云”。

临别之际,落泪与否,有时很难把握。钱锺书引述《颜氏家训·风操》中一节:“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王子侯去与梁武帝告别。梁武帝流泪了,王子侯却只是“密云”,自觉惭愧,也因此受到批评。“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灿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前面王子侯例子,应该代表当时南方礼仪;这里举北方情形,并不看重离别时流泪,甚至很高兴地分手。除此外,“家训”作者还分析了不同人性,说有人天生少泪,尽管内心悲痛,眼睛却没有泪水。并且尊重地认为,对这种人,不应该批评强求。

这分析得有意思。顺着这个话头,钱锺书接续说:“心伤而不下泪,即所谓心软眼硬,如朱淑真《断肠诗集》卷六《秋日述怀》:‘妇人虽软眼,泪不等闲流’,或李开先《一笑散》载明初人《商调》全套《逍遥乐》:‘我从来眼硬,不由人对景伤情。’”“眼硬”指人心伤却不易下泪。南宋这位女子朱淑真说得好:妇人虽然容易下泪,可也不是随便流的。

有人离别时未落泪,不好意思,还预留:“谓此际无泪,后将必有泪,以成来而必往之礼。”钱锺书举例:《类说》卷五三引《谈薮》载刘孝绰送王元景出使,“泣下,元景无泪,谢曰:‘卿无怪我,别后阑杆’。”人家送自己,下泪,自己无泪,只好抱歉,说别怪我,以后会泪洒“阑干”。最前面举的例子,是王僧儒与何炯分别时,何炯哭泣而王僧儒“眼硬”,这与“江南”礼俗不符,他又没说以后“找补”,便给自己找说辞:“爱同邹季,……抗手分背,羞学妇人。”钱锺书认为,这说辞来自《孔丛子》一书。《孔丛子·儒服》:“子高游赵,平原君客有邹文、季节者,与子高相友善。及将还鲁,……临别,文、节流涕交颐,子高徒抗手而已。……子高曰:‘始吾谓此二子丈夫尔,今乃知其妇人也!’……其徒曰:‘泣者一无取乎?’子高曰:‘有二焉: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妇人、懦夫,以泣著爱。’”看来,子高这人不认流泪这一套。友人邹文、季节临别送他时“流涕交颐”,他只是“抗手”而已。甚至对人说,以前以为他们是丈夫,今天看他们为妇人。门人问,下涕者一无可取么? 子高极严厉地评价:大奸之人,以此来增加自信;妇人和懦夫,以流泪来获得爱怜。在他看来,这些当然不足取。

这个故事流传下来。晚唐诗人罗隐借此写出《泪》诗一首:

逼脸横颐咽复匀,也曾谗毁也伤神。自从鲁国潸然后,不是奸人即妇人。

首句是一个人哭泣,泪流满面的形象;二句说流泪或伤神或被人“谗毁”。下面两句必须知道上面故事的人才懂得。“鲁国”指子高将回鲁地,“奸人”“妇人”正是子高对落泪者的评判。

钱锺书接下再举一例:《世说新语》中,周叔治将出任晋陵太守。他的兄弟周侯、仲智(周嵩)来送别。周叔治哭泣不已。周嵩生气了,说他真是个妇人,与亲人作别,只是一味哭泣。负气走了,只剩周侯与叔治喝酒话别。对此钱锺书议论:“盖叔治徒知临别涕泗之为礼,而不识文胜礼过,反惹厌取憎也。”说周叔治以“流涕”为礼,而不知节制,所以让人厌憎。笔者倒以为,也许周叔治就是个“眼软”之人,在兄弟面前,不见得当作礼仪流涕,而是真情表露,难能控制。

哭泣被人认为“奸人”“妇人”而外,还有今天人难以想象的效用。《汉书·王莽传》中,记述地皇四年秋天,王莽率群臣到南郊仰天号哭以厌国灾。结果有意思:“诸生小民会旦夕哭……甚悲哀及能诵策文者,除以为郎,至五千余人。”王莽率领群臣大哭,希望以此压制国灾。去的人,大都不分昼夜哭泣,愈显得悲哀以及还能边哭便诵读策文者,都加封赏。因此而任命的郎官达五千人之众。以哭得官,史所罕见,难怪钱锺书这般总结“哭泣可为仕宦之终南捷径”。

有此先例,后来者也有表现。《魏书·宋弁传》中有载:“高祖在汝南,不豫大渐,旬有余日,不见侍臣。……小瘳,乃引见门下及宗室长幼。诸人入者,未能知致悲泣。弁独进及御床,唏嘘流涕曰:‘臣不谓陛下圣颜毁瘠乃尔!’由是益重之。”宋弁此人,十分能耐。帝王有病很严重,十多天不能接见近臣。等稍好一点,才让宗室长幼和近臣看望。事情有些匆促,大家都没能以哭泣表达心情。宋弁却一下子来到病床前,哭泣着说:我不料陛下身体面容被病损毁成这样。有哭有言,宋弁因此更加受到重用。这段描述中有“知致悲泣”一句,钱锺书专门拈出评价:“‘知致悲泣’四字甚简隽,即谓办得一付急泪也。”合适时间,你得及时流出眼泪才成。

顺着此四字,钱锺书再引一例:《史记·外戚世家》中,记载窦广国早年被人掠去贩卖,后来听说朝中新立窦皇后,猜想是自己的姐姐,便上书自陈。窦皇后召见时,扶着弟弟哭泣起来,“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服侍的人都伏地哭泣,可不是由什么真正哀痛,不过帮助烘托此时皇后的悲哀罢了。钱锺书说下面人的“伏地泣助哀”,正是“知致悲哀”的意思。

中国有记述,外国也有例。钱锺书说:“意大利古诗写一妇美而黠诈,蓄泪在睑,常备应需,如源头活水。”这可不是什么夸赞。此美人没有什么真情,她的眼泪,就在眼皮下面,随时可“流”。

由于有这些作假的流泪,在评价人物时,人们也把“眼泪”作为考量标准之一。譬如《旧唐书·张仲方传》中,博士尉迟汾请皇帝给曾任宰相,此时暴病而亡的李吉甫一个“敬宪”的谥号,张仲方驳议,斥责李吉甫:“谄泪在睑,遇便即流;巧舌如簧,应机必发。”看来李吉甫不仅善言,还常常落泪,可在他人看去,这遇便即流之“泪”,不过谄媚之泪。明代文学家陈继儒在他的《太平清话》中说:“每读此,却笑似平康榜文也!”“平康”即长安之红灯区;平康榜文,即妓女发布的信息。钱锺书顺着陈的话说:“则谓‘奸人’与‘妇人’,一二二一,奸泣同妓,而妓泣即是奸。”这话对那些以“泪”谄媚之人,骂得实在厉害。

清代文人袁枚在他的《随园诗话》中,引了一位叫庄荪服写的《赠妓》诗:“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钱锺书说,此语“正‘平康’之下泣言离矣”。明人沈德符札记《野获编》,记述了一些所谓“士子”以哭泣为手段,获取官员重用的例子。钱锺书节略引用一点:“士子无耻,莫盛于成、正间,嘉靖以来又见之。”札记直接斥责为“无耻”。举证了三个例子,其中一名“汪紘”者,一直追随许多人不齿的高官张永嘉,他的几次升任,也靠了张永嘉。后来因为小事失欢,张永嘉再不理他,还让看门人不准他进来。汪紘于是租了隔壁一间空房,从中打洞,钻进张永嘉院里,乘张出门之际,“叩首泣于阶下”,不仅叩首,再加“哭泣”。这一举动,使得“永嘉骇笑”。之后虽然待遇如初,“而心薄之”,内心极为瞧不起。不长时间,找个机会又将其抛弃了。另外两位“士子”举止与汪紘不相上下,都是失欢于高官后拿“哭泣”为手段,侮辱自身,以获得人家赏识:“乃以数行清泪,再荷收录。”所以沈德符指斥他们:“何其愚也。”并引用说:“古人云:‘妇人以泣市爱,小人以泣售奸。’诚然哉。”钱锺书认为沈德符引用“古人云”者,正是《孔丛子》一书。

还有极端的“泣”不由衷例子。清王世祯的《古夫于亭杂录》中,记载有:“董默庵(讷)以御史改两江总督,有某御史者造之,甫就坐,大哭不已,董为感动。某出,旋造余佺庐相国,入门揖起,即大笑曰:‘董某去矣! 拔去眼中钉也!’”董默庵外放两江总督,仍是重臣。这位御史进门以“大哭不已”开场,使得董“感动”;可这家伙出来后,马上去了余相国家,进门便大笑,并说“拔去眼中钉也”。这样一“哭”一“笑”的两面行径,实在令人惊叹且不堪。此一方面可见官场险恶,一方面证明“哭”有时表达感情的不靠谱。钱锺书评价:“堪为‘平康榜文’语笺释。卖哭之用,不输‘卖笑’。”这种人的“哭”与妓女“卖笑”同样,指斥极为严厉。

相较于真正意义的悲戚流泪,这种“卖哭”多还是少? 钱锺书以为:“而行泪贿、赠泪仪之事,或且多于汤卿谋之‘储泪’、林黛玉之‘偿泪债’也。”以“泪”行贿,以“泪”成仪式,或许还要多过真正、发自深心之“泪”。林黛玉之“偿泪债”大家熟悉,略说说“储泪”。汤卿谋乃明代作家,他在文章中有激愤的一节:“人生不可不具备三副痛泪:一哭国家大局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才子不偶佳人。”这节文字常为后来者引用,句子亦偶有同意异字。譬如“具备”用“储”换,即钱锺书所谓“储泪”由来。

说到此处,钱锺书追溯“瘾”发,立即举例:“孟郊《悼幼子》:‘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又柳永《忆帝京》:‘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词章中言涕泪有逋债,如《红楼梦》第一回、第五回等所谓‘还泪’‘欠泪的’,似始见此。”涕泪欠债,才有了林黛玉不断地“流泪”以偿,钱锺书认为,此说法来自唐诗人孟郊和宋词人柳永的深情诗词。

落泪,是人们生存中的常见情形。一般想来深情流露的“泣涕”,由于场合、动机种种因素,便真真假假,高贵低贱起来。我们古人,早早注意并记述到这些现象,钱锺书先生以其广博阅览,将此钩沉,且自有论断地给予评述。使我们不仅看到现象,并且窥见其中丰富内蕴。这当然对我们增长知识,观察世事,体会人情,有不小助益。这也是笔者不揣浅陋,冒昧将此疏释出来的一个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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