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父亲》与精神的寻根
《天台上的父亲》是作家邵丽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包括《天台上的父亲》《风中的母亲》《北去的河》《黄河故事》等共十篇。小说集中多个篇名,关乎父辈,以河命名,明显标示出一种精神血脉。这也是邵丽写作的故事背景和灵感发生的触媒。“黄河”背景下“父亲”“母亲”等形象在她的艺术和精神谱系中被综合、被重写。
小说中的“父亲”对我们来说隔膜且熟悉。很多传统家庭中的父亲不太容易让人亲近,是“天台上”的父亲,既真实存在,又极具象征意义。在多数情况下,我们依然处于男权社会,父亲是权威、权力的象征,既喜欢权力,也被权力伤害过。《天台上的父亲》中,父亲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他被权力绑架,又十分依附权力。失去权力,于他而言就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撑。这时候的父亲,与其说是权力的象征,不如说更是权力的奴役。从脱离开权力的那一天,父亲成为一具活尸游魂,除了死,似乎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办法可以化解开他心中的忧郁。父亲自杀了,“我”和哥哥妹妹才逐渐接近父亲,了解父亲,在母亲的讲述里,在父亲的记录里。
而在《黄河故事》里的父亲,从来没有走到过他想去的地方,他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好厨子。但在那种逼仄的环境里,他的梦想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怜。父亲一生唯一的一次绽放,就是当三轮车夫给人送菜的时候,在路边一个小饭店死乞白赖地当了一次大厨。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饭店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的死更令人伤悲。
两个父亲都死了,死于与现实的不可调和。父亲的死亡不是偶然的,它有着质的规定性和执着的方向,除了环境之外,关乎取舍,关乎“性格决定命运”,是情感所至、是故事走向的必然。我们应该怎么理解父辈,怎么处理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进入现代社会,父母与子女的关系错位已远远无法以“代沟”所能涵盖。邵丽尝试以文学的角度切入父辈的生活,因此,她的笔下不是“父亲”本身,而是凝视父辈之后的心灵印记。她关心父辈个体的存在方式,以饱满的情感和思想反映他们在那个时代的浮沉。
“当你懂得了一条大河,你就懂得了世事和人生”。父女关系对于邵丽来说更是一个庞大的话题。由此,邵丽重新回到了家族之中,情感之中,命运之中,历史之中。在故事的讲述中,她重新活过,而且活得特别清醒,纯粹,逐渐走向内心,走向与父亲的和解。她发现,越开放,对内心的张望越热切,因为参照系更博大,更深邃。开始是找故事,后来是那些故事找自己。“它们拥挤在你周围窃窃私语,拼命挤进你的生活里,直到你跟它们融为一体。”几十年来,邵丽始终没有停止对家族的思考,因为那是一个特殊年代所能产生的特殊人物。2020年疫情的爆发,再次点燃了她写作的激情。在回答记者提问时,她谈到:”我在想,对于上一代人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还有耐心窥看。等我们老了的时候,下一代人对我们还有兴趣吗?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经历的这个大喜大悲、跌宕起伏的时代还能留下什么?所以这也是我着急进入家族叙事的原因。”
从走上文坛初期,邵丽就显示出“爆发型选手”的特点,曾一度成为文学刊物的“宠儿”,作品常常被《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全国大型刊物刊载。中短篇小说连续数年被中国作协收入年度小说精品年鉴,并多次获全国奖项。前几年似乎相对沉寂,疫情期间又连续推出《黄河故事》《金枝》《天台上的父亲》等作品。这大概与邵丽的工作状态有关。和多数担任领导职务的同行一样,她的写作时间是挤出来的,每一次创作都是厚积薄发,都是不得不写、不吐不快的必然。她的语言风格简洁内敛,不动声色,平实真切。在几万字的篇幅里反映那段复杂的历史,可以想见邵丽面对的挑战。但是我们看到,她从容起笔,淡定叙事,以宏阔再现现实生活的能力,以干净质朴的文风,回望那段前仆后继的生活洪流,那些故事在她的笔下变得意蕴悠长。
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回望父辈,将他们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塑造出个性鲜明而又不同以往的“父亲”和“母亲”形象,并以此为坐标勾连起家庭往事,映照出中国人的伦理生活、中国家庭的情感结构,展示个人和家庭在时代洪流、历史环境下不断变迁、令人唏嘘的命运。她在讲述一个困窘的时代。不管经历怎样的黑暗和磨难,最终总会走向“应许之地”。这不是麻木之后的自我陶醉,而是心灵解脱后的一种精神生长,是一次精神的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