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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谈长篇小说《江南役》:历史云层里漏下的一束光
来源:文汇报 | 海飞  2022年01月03日09:21
关键词:《江南役》

如果你是小说家,在书房里翻书,喝茶,打盹,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空间,会让你安稳和妥帖。顺着巨大的夜窗,你可以看到灯火,看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历史纵深,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重重叠叠的人生,并能听见隐隐的雷声。所以说,创作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你一个人分饰无数角色,并且让自己代替这些角色依次登场。

翻开大明朝的秘簿,巨大的历史纵深感像深渊一样将我包裹,事件和群像如鸟蝶一般纷至沓来,熟悉得仿佛亲历过一般。我看过很多人生,也写过很多人生,无数次感叹人在命运中沉浮,又无数次折服于人在命运关口所绽放出的无穷潜能,以及人性光亮。而《江南役》里缥缈的人事,如同被历史云层里漏下的一束光所照亮。我们在这一小片亮光里身不由己,踌躇前行,是谓人生。

命运选择的“锦衣英雄”

凡是小说家,大概都迷恋过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各种故事。要说从古至今所有特种部队中,最众说纷纭、讳莫如深的,要数明朝军政搜集情报机构锦衣卫。充满争议,就有写头,有张力,有无限可能性。我愿意把脑海中这个风格鲜明的神秘组织再具象化,就像勾勒一幅长卷,或者谱写一首慢诗,养出气韵,想出威风,直到有一天望见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俊逸身影,从云层亮光中走来。

这个挺拔身影,有时是田小七,有时是昆仑,有时也是其他人,是“锦衣英雄”系列小说中每一个碧血丹心的人物。《江南役》是我“锦衣英雄”系列小说中第二部,承接第一部《风尘里》,在这一部中,田小七南下浙江,在杭州城与倭寇特工展开较量。循着这条线索,第三部《昆仑海》,田小七在孤儿院的弟弟昆仑,会接替田小七的“事业”,在台州挖出奸细,摧毁日军的特工总部。还有番外《神机营》《粮草官》缓步走来。田小七和他的兄弟们,都是辽东战场烈士的遗孤,都是军人世家;同时他们也是吉祥孤儿院的孩子,是沧海中的一粟,也是凡人中的平民英雄,在无法逃避的个人命运与可歌可泣的家国情怀中,一路决绝地走了下去,肝肠寸断,悲喜交加。

时间和空间上的广大,共同构成了我正在构建的“古谍世界”中恢弘的世界观。在这个世界中,我常常瞧见,田小七长身鹤立自在游走,说着一板一眼的话,偶尔望向江南习以为常的水波潋滟,想着他心爱的姑娘。

迷雾重重的古谍世界

一个偶然契机,我在家里翻书,翻到了28年不上朝的“懒汉”万历皇帝朱翊钧的一篇史实材料,将古代历史背景与谍战相融的想法由此挥之不去。古代与谍战,传统与现代,一个遥远,一个隐秘,随时可以形成奇异磁场把人吸进去。

没有任何现代通讯技术,冷兵器时代的情报暗战会是什么样子?各色情景在我眼前惊心动魄地排大戏。听瓮传音;舞蹈中脚尖踏出的节拍中暗含密码;萤火虫传递音讯;哑巴吉祥通过与动物交流,洞悉人世秘密;专门用于传递情报的小萌物豹猫;不流通的阿拉伯数字排列代码暗传真相……顶尖特工对决与智谋博弈,如武林中高手过招,一招不慎,一命呜呼。于是,寥寥数笔一镜到底的历史情节在我面前陡然复活,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婉转、曲折、生动起来。

历史纵横上下数千年,朝代更迭数十个,奇闻轶事无数桩,民俗百代流传,是培育谍战的沃腴土壤。于是在史料的细缝中,谍战、悬疑、推理与武侠共舞,《江南役》中,迷雾四起,蝙蝠作妖案闹得人心惶惶,倭寇步步为营,六和塔一发千钧。于是开始了田小七根据火器专家赵士真留下的线索步步推理,锦衣英雄联盟个个身怀绝技,武功招式目不暇接地呈现,刀光深寒中侠义风骨再现人间。

我们每个人心中,大概都会经历这样谍战、悬疑与武侠交汇的一瞬。

城市是有肌理和印记的,正如文字有脉络和气息。京城是锦衣卫的出发点,也是第一部《风尘里》故事展开的地方。京城风云自不必说,其间必是盘根错节暗潮涌动。第二部《江南役》让田小七南下杭州城,历史上,这里确有发生过倭寇入侵事件,六和塔也遭过损害,古旧痕迹昭示着昔日悲壮与荣光,一派祥和繁华的江南风光下,藏着深不见底的阴谋诡计。而台州,沉淀过一个叫桃渚的明代千户所,这是戚继光抗过倭寇的地方,关乎民族大义的呐喊冲刷着这片土地,这里是我正在创作的第三部《昆仑海》发生地之一,这部故事将会是从台州暗战到东瀛的明朝谍战。

站在这些城市的长空下,故事还没开篇,说书人还未起调,仿佛已听见滚滚雷声,自天际铺天盖地而来。正如我们的人生,总有些事没有征兆、突如其来。

历史题材小说的特殊感召

我不太喜欢拘泥的故事,当西湖的秋波适时地传来,我让田小七从宫墙深深中拔腿跑了出来,跑到我熟悉并生活了经年的杭州城,跑到妙趣横生的民间。

我喜欢这座水汽氤氲、慵懒旖旎的六朝古都,蒸腾的水汽可以包容一切。田小七追踪着案子,我就跟在后头细细描绘,描绘湖畔森然林立的塔寺,岸上高低连绵的砖瓦,街边的杂剧、庙会、“五杭”,万人空巷的观潮节,赵士真随手抓的红豆沙、定胜糕,城墙下卫守戍军吸吮的爆炒螺蛳,某个寻常的日脚,鳞次栉比登场的油煎葱包烩、糯米酒、西湖藕粉、西施舌……我对这种细节的镌刻近乎执拗,把杭州气息碾碎撒入描绘的文字,让这幅风俗长卷长出温情与残酷来。这是我看不尽的杭州,是我内敛情感的外露,是我融于骨血的,对于历史的敬畏感。

这是一场半虚构的谍影重重,一片虚构人生里的波光粼粼。回头望去,依然能看见历史敦实的注脚:比如明嘉靖十二年倭寇入侵杭州,六和塔遭破坏;比如明朝四大迷案之一的“妖书案”外壳;比如赵士真的历史原型赵士祯。与完全的历史不同,文学也在另一种笔法上接近事实与本真,在精准放大的想象空间书写人性,可以让读者在诗性极致的语言里,或多或少地触摸历史的温度,感知部分的人文与关怀。

当我像个考古者挖掘历史细枝末节的时候,历史像个面目温和的庞然大物,我站在它面前,让我观照自己、观照当下。小说结尾,我让锦衣卫千户大人田小七淡出一切,隐居民间,和赵刻心一起办了孤儿院。他不愿再做皇上的刀,嚣张锋利的田小七收起绣春刀,脱下飞鱼服,化作那温润翩翩少年郎,奔向那一襟晚照。与此同时,田小七出家的弟弟昆仑还俗,成为锦衣卫昆仑,走上保家卫国之路,我想,不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是他们内心忠实的选择,日后若相见,依旧肝胆相照,光明磊落。

现在,刀剑声隐去,乌云散开,六和塔重新威武起来,冬天似乎提前过去。经年之后,我大概还会偶尔记起笔下那个笑时会露出一口白牙的田小七,他站在孤儿院门口的暖阳下,或者杭州城河坊街一块布幡下,朝我笑。我说,这位兄台,请问候潮门怎么走?

请随我来。田小七说完转过身去,然后我一定能看到前面大步流星行走的田小七,他走在历史云层漏下来的一大片光阴中,步态决绝,目光坚定。

(作者为知名编剧、作家,代表作《麻雀》《惊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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