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书衣文录中赤子
我和孙犁先生没有过交往,这对我来说,是个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换个角度,我现在时常这么宽解自己:在精神层面我们还是相逢又相识了。并且,在这一过程中,至少近10年来,我因他保持了自己残存的想象力——我在编辑《书衣文录全编》时,感觉是非常奇妙的,我总是想象在前,然后在他的笔迹里辨认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老人,我有时能听见自己轻叹:他果然如此,他果然如此。
前不久看四川作家马平的一部长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也是常常听见自己在唱或者在说。世界足够安静,自己才有机会将自我对象化,才有机会反观复观自身,才有机会听见自己的“思想”。书衣文录中的孙犁,是自己收听、反观、复观自身的孙犁。
书衣文录中我们所能见到最早的段落,写于上世纪60年代,那时的孙犁才50岁出头。但是从那时起一直到他终止写作,他的心理年纪和他自己感受中的身体年纪,给我的印象是老迈衰朽。他的体质应该不属于强壮型,时常患小病,但绝不至于弱不禁风。但他总是说,自己老了,从中年说到晚年。刘禹锡酬白乐天咏老,首尾皆传世佳句,“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始于哀伤,止于振作,这可能适用于多数人的心理需求,却不适用于孙犁。孙犁之叹老,别有所指。这是属于孙犁的时间自治,他有能力让有所不为的晚境提前到来。在长达60余年的写作生涯中,孙犁的生活经历了太多的大变化,有所不为的孙犁,通过时间自治,让晚境另有所为,让晚境别具只眼。
时间自治,在写作者那里得以实现,扎实的现实的也许是最终的途径是语言自治。孙犁是一个有能力呈现语言自治的作家——在现当代作家中,这样的人并不多。书衣文录中大量的段落是关于读书的——藏书,爱书,最重要的,他真读书。在天津市和平区多伦道的一个杂院里,几十年中,孙犁老人做得最多的事情是:读书,购书,委托友人购书,修整旧书,包书,记录读书心得。应当说,从《白洋淀纪事》到《风云初记》《铁木前传》,在革命作家群当中,孙犁已经显示了他独异的叙事天赋,尤其是在《铁木前传》里,九儿、满儿,这样的女性,像未解之谜出现在孙犁的逸笔之下。如果止于此,语言自治意义上的孙犁远未完成。他非常自觉地看到,仅仅依靠天赋,写作难以为继。所谓语言自治,当然不是指围观修辞,更不是以自我标榜来自证所谓个性,它是指在充足思想资源与充分技术准备下,写作者最终建构言语系统的能力。在书衣文录中,我看到一个困顿中谦逊的孙犁,他沿着以下几个路径在补课,四库全书是一个路径,鲁迅荐读是一个路径,兴趣杂项是一个路径,苏俄及法国文学是一个路径。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一个经由命运磨砺、经典养育而使独异叙事能力获得新生长的孙犁出现了——他已经完成了语言自治,世界与生活,凡经他之叙述,便成为他之世界他之生活。
书衣文录有着强烈的日记性质,借此,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生活自治的孙犁。他是个倔强的人,奇怪的是,同时他能看见自己有些“坏”的脾气,书衣文录中人生反思的段落比比皆是,但是,他没有改变自己。有个阿姨,帮他料理生活杂务,很多年了。某日,孙犁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换个帮忙的阿姨。第二天,孙犁就把这个念头和阿姨说了,但一开口,孙犁就哭了,阿姨于是也哭。阿姨没有被辞退。他怎么能改变自己呢,他一生的遭际,都是为了不改变自己,不改变这赤子之心。
(作者系百花文艺出版社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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