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涣漫见真意,烟景历历总缘情
文化散文易学难通,表面上看是把文化以散文方式呈现出来,而个中关窍却不是随性抒出即可把握的。其一要保持文质,不使散文失范。也就是说,要理趣与情志调和,过于倚重史实绍介,言谈不露偏锋不生枝蔓,作掉书袋状,会令文章的活气不够蓬勃。若全然倒向灵秀脱越,也是不佳,如鲁迅评演义小说,“据旧史即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易滋混淆”,在这一平衡功夫上,文化散文亦然。罔顾史实就会使散文质地过分轻薄,绵软,无骨而形销。
其二要与读者间形成氛围,不与读者有隔。在自己兴趣和笔力所及的材料范围内,抉取适合于唤起对象群体较为良好的阅读反映的那一部分,应力避曲高和寡,重在交流传播,文化散文作者的身上需具备一种以文化人的自觉,即令读者在内容的接收过程中有所进益。
王彬先生在这部《袒露在金陵》中就处理好了这两点,在智趣洋溢的叙述中传递熨帖自然,崇善唯美的人性关怀,形成一种剥除历史滞重感的文化书写。“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时刻,收舒有度,不因循旧论,能够独抒新见,如《自序》所形容的一般,约请读者在冬日围炉夜话,而举重若轻,娓娓可听。
一 承接古今,文道并用的大散文观
作者继承中国古代散文“文道并用”的传统,以丰厚的历史学养为源头,以真实的生活、阅历、阅读触发思索。与文集同名的单篇作品《袒露在金陵》,是彰显作者散文叙述特征的一枚佳例。此篇曾收录于《沉船集》(1991),并非作者的近作,此次改定后再入新集,用作者的序言来说,“算是对个人记忆的一点依恋”,而这“依恋”之作与后来的《野狐岭》等篇目有气韵的延续,度越历代星辰,闪烁着文化与智趣的光芒。
余光中曾经指出,出色的现代散文需要具备一定的密度,“所谓“密度”,是指这种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真正丰富的心灵,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字字珠玉,绝无冷场。” 王彬先生的散文即具备了相当的密度,在他的散文中,作者每至一处都会舒展想象,不是囿于目下,而是由此即彼,将思绪绵延开来,唤醒智识,抚摸辞章,袒露心扉,打通成古今时序,为读者拓开新鲜视野。
传统的“抒情”与“诗意”在王彬的散文中得到了充分继承,作者向诗词、史传寻得了可供借鉴的结构,使散文的体式更加具有开放性、整合性和艺术性。比如《秋夜里的三枚匕首》,此篇的小引,引用了诗经《国风·唐风·蟋蟀》,并且将第一节移译为白话诗,与泰戈尔、普希金诗中描写的蟋蟀给人的美感勾连起来呈露给读者,小引的后半段,作者尤其提到鲁迅的三篇写及蟋蟀意象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父亲的病》,园子里蟋蟀的弹琴、背诵时语声如焦急的蟋蟀、医生开具的药方中的、似乎暗藏生命玄机的一对原配蟋蟀,短短一节小引,已出现了古诗、新诗、外国诗、现代散文,更不消说正文中着重谈到的《昆虫记》《东京昆虫物语》了。体式和文类虽丰,却在整体行文穿插中不留缝隙,作者在征引和叙述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采撷材料,为我所用,极好体现了俯察品类以仰观宇宙的笔法。
二、任意而出,秉持本真的絮语散文
王彬认为絮语散文是散文文体的正宗, 采取一种任意而出的创作态度,从而将在散文境界上跃升一阶,然而“把似乎没有什么艺术门槛的文体写成具有艺术美感的作品其实更难”。不明白这个道理,散文创作就会因为宽松而丧失节制而信马由缰,造成一种艺术上的失范。
王彬先生的散文以出色的文化品格和审美观念,追求文体本身的优美,既保持了散文本质的随意、真实,又具有艺术的综合性。王彬先生在其访谈文章提到,散文“在作家手里应该是一棵会生长的树,树有它自己的生命力,不会随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我们始终被一个僵化目标所框定,最后的文章想必是写不好的。”不拘于特定的形式,不被题材所框范,才能形成大气清正的格调,与“越分越细沉沦为小家子气的散文”高下立判。
“散文就是书写自己内心的感受,书写真实的生活经历、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思索的一种文学形式。”这是王彬先生的观点,而现代作家梁实秋也曾坦言:“平常人的语言文字只求其能达,艺术的散文要求其能真实,——对于作者心中的意念的真实。”作者的散文创作实践,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向古代散文靠拢,汲取前人优长,晚明小品的灵动和语丝散文中清隽的特色,含蕴在作者的笔下,读来别有一番滋味。作者重视散文语言的“弹性、节奏、密度”,将生活语言转化为文学语言,熔古典、生活、西式等语言于一炉,以弹性与节奏进行调度,比如《秋夜里的三枚匕首》的结尾。作者描写杭州居所外的蟋蟀之声,即以诗化语言,抒发饱满的情感,将谛听所得转换成可视之景,古典与生活气息并具,极其优美、细腻:“风停雨歇,很快便冒出了蟋蟀的叫声,‘㘗㘗’‘㘗㘗’,先是短暂、零星、胆怯的一声、两声,继而渐渐密集恣肆,很快便汇集为嘹亮的交响的海洋。然而,也并不每每都是如此,在银汉迢迢月白如绢的深夜,原本甜蜜的歌声有时也会突然噎住,仿佛欢畅的小溪流猛烈地被岩石撞击回去,而突然黑云翻滚,白雨珠跳,‘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刹那之间寂无音响了。为什么会这样?真的是黑煞突现,举起三枚亮晃晃的匕首,对准它们靓丽的歌喉?”通过语言的节奏艺术化地处理了蟋蟀鸣叫, 从 “短暂、零星”到“恣肆、嘹亮” ;而在后面又描写鸣声戛然而止时的寂静,于无声处听有声,长句与短句的使用配合恰切,积极加速之“动”和速度归零之“静”的描写,犹如奏鸣曲式的快板和抒情慢板,一章终了又起一章,快慢交叉而极其优美。
三、熨帖自然,崇善唯美的人性关怀
王彬先生这部散文集,对人以及非人的生灵具有独特的关怀。这种关怀背后是作者对写作对象采取了完全平视的散文叙述角度,笔之所至从未流露出拔高或贬损的态度,每一个对象,无论是人是物均在同情的怀抱中获得平等地位。而在讲述女性的散文中,这个特点尤其明显。比如《红粉》一文,严斥白居易以诗讽刺关盼盼夫亡不殉,而导致了关的离世,其文中结尾这样写道:“这就使人奇怪,被谀称为极具有人民性的诗人,何以在这一点上丝毫不放松”,进而抨击封建道德对古代女子的荼毒,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刺激而死,还要感谢这个男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真是匪夷所思。而认知这种匪夷所思,并不是容易之事,如同我对于白居易,早年只知他的诗有人民性,而直到多年之后,五十岁以后,方才认识到他的人与诗还有另外,非人道的另一面,其间至少隔了三十五年的烟尘,这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令人感喟不已的。”
作者带有史家秉笔态度,言近旨远,面对这样一位诗人,不逢迎,不颂德,敢责人过,将历史反思与自我反思、集体意识相结合。托尔斯泰说,对一件事物的理解内容需要划归真理与谬误,尤其“在于要把对此事物的理解和多数人希望理解的事物加以区分。” 作者通过思索与寻访,体悟了诗人“非人道的另一面”,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多面立体的诗人形象,弥补了大众认知的疏漏,批驳了封建主义卫道士们错误的性别文化观念,王彬历史文化散文中的旧事之再解读,不仅十分精彩,而且具有疗救的自觉,这在当代社会审美人格重塑方面的价值,应当唤起重视。
作者不仅拥有悲天悯人之心,更是拥有一颗万物皆有灵的慈心。在第五章,蟋蟀、蝈蝈、杜鹃、乌鸦、喜鹊等皆成为作者描写的对象,作者勾勒每一种动物的文化形象,令它们在人文与自然的融汇中一展灵动姿态。在《青铜峡的猫》中,作者为那只被南泉和尚斩首的猫哀叹不幸,为偶遇的小小乞食生灵在无常的自然环境下如何维系生命而心忧;《带囚笼的歌者》中,作者记录一只蝈蝈在寒冷的室内,屡次背负笼子向油汀靠近,死在拚命求生的路途上,来不及听到自己的清晨问候。蝈蝈的跳跃是求生的本能,但谁人能轻易否定,眇眇生灵也胸怀弱德之美。苏轼有诗“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是慈心,这些也是慈心的表现,前一种是在其生多艰的预想中呵护生命,后一种是珍惜相见之缘,像对待朋友一样投诸真情。读书是迎接人生之纯粹、洁净的一种方式,我们在这部文集收获的思索与感动,当长久地浸润着我们的生命。
四 惠风朗月,析出新意
王彬先生的散文善于作者在“回首”与“瞻望”的不同面向之间架起桥梁,打通历史时间造成的阻隔,使得情思传递、贯通,把思史心况和当代社会观察对流起来。
王彬先生的散文具有浓郁的历史底蕴与文化色彩,如何处理好处理文化与历史的关系,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也要把文化和生活紧密结合,非如此,历史与文化往往成为僵化的隘板而读者难以接受。当然,三者的关系并非稳定不变,历史文化延续到当下生活,乃至未来,会和现代意识发生一系列的化学反应,任何一方都不会毫无新情况。王彬先生则抓住了“变”与“恒”的对立统一,以文化为线索,调和了历史与生活,用通脱的思维衡量文化、历史与生活的关系。
文化之变,变在时移事易,情随事迁,后人应做出通透理解,而不通过模拟和效仿的方式虚构其价值。文化之恒,恒于传统美学的活力,以及触摸历史时的审美体验给人的强烈震撼。《高峡平湖》写道 “中国文化传统讲究留白,追求幽渺朦胧之美。巫山神女是一个遥远的美丽传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过度开发而将古老的神话破坏掉呢?”以疑问去解读疑问,作者实则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意象和文人情趣具有坚定的认可,相信这些内容在现代人的美学培养和自我教育中不可或缺。这些认识从历史文化中来,却不带有滞重感,而是展露了作者内心的旷达。
追怀历史,作者对当下和未来葆有期许和信任,这其中蕴含着文人的一种向善向美的力。这是一种文化向往,是拨散云雾,冲决逆折的渴望。一方文化正如一方水土,滋养人们的心灵,构建人们的精神家园。这种向美向善之力,从文人内心升起,通过精心结撰的作品,传递给读者,为读者的内心点亮了一盏灯火,延续历史文脉的同时也减去了历史的沉重,令人在新的时代以客观理智的态度,自信的精神,面向文化的潮涌。
文化向往的诚挚和文化品格的高妙,是王彬先生的散文中令人感佩的特征,他以独具慧眼的史家风范关照历史的种种人物,掀起历史的朦胧面纱,钩沉史实,品鉴旧迹,从中析出新意,不单为历史中人祛除他们身上由墨色叠印而成的瘢痕,使之袒露在今人目前,更袒露自我的襟怀,体悟万物的诗意,把文化感受流淌在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中,对流传开来广为接受的书写和观念保持敏感,他的散文世界是充满吸引力的,语言的表达方式随着叙述的展开而变幻多姿,深入历史却不因其深厚坠入迷蒙,而是生发向上的轻捷,不断在散文写作中追求艺术审美性,糅合古雅风调与当代哲思,留驻惠风朗月与人间芳菲,平视而珍视着所思所见,心声与新声同在。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有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舆图涣漫失真,历史的崖岸已被磨砺无棱,可喜作者的文字就是那照彻幽暗昏惑的可相之物,我们都可由作者掌灯,一同以散步的姿态,行过时代的高光与至暗。风雪已停,炉火尚暖,无论遗留或湮灭,都是一种馈赠,但愿每一位亲切文字的读者跟随作者的笔触,把历史与自然的馈赠在书册之间、在明亮的头颅之间转折为历历烟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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