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工人故事,也是海派文学创作传统
管新生,作家,曾获“中国曹禺戏剧奖·编剧奖”,被上海市总工会授予“上海工人小说家”称号。著有《兄弟时代》《梅兰达之吻》《无法回头》《工人新村:上海的另一种叙事记忆》等多部作品;创作多部电视剧,其中《龟蛇盗》创下38.38%收视率。管燕草,作家,国家一级编剧,上海淮剧团副团长。创作舞台剧《半纸春光》《大洪流》等30余部;出版长篇小说《一个高三女生的日记》等13部,中短篇小说集《靠近我》及《管燕草剧作选》。获包括“中国戏剧奖”在内的奖项30余次。
《百年海上》管新生 管燕草 著中国工人出版社
1949年10月,管新生在上海出生。1968年,他初中毕业分配进上海铝材厂。2021年,三卷本《百年海上》出版,是他作为“工人小说家”的“总结陈词”。
小说100万字,从1921年写到2021年,武家几代人的工人生涯,跃然纸上。个人、家族命运的背后,是上海百年近现代化的风云激荡,是上海工人运动的潮起潮涌,是上海产业转型的痛与重生。
成为工人,描写工人,管新生用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接续他的,是女儿管燕草,《百年海上》的另一位作者。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拥有艺术硕士学位的管燕草,没有做过一天工人,但,工厂曾是她生活的环境,关乎成长,关乎她对世界的认识。
“缺失工人命运的海派文化是不完整的。”父女俩想用这部作品,为自己的这句话作注。
从“工人”到“百年海上”
当时不改是为了突出“工人”这一主体,现在改为“百年海上”,则是为了突出上海的百年沧桑、中国共产党人的百年奋斗、中国工人的百年发展。重点在“百年”这一时间跨度上
读书周刊:两位管老师曾耗费10年心血,写就《工人》三卷本,于2013年出版。时隔8年,武家三代的故事再次以《百年海上》为题出版。从《工人》到《百年海上》,做了哪些修改?
管燕草:我先来回答,因为我写的是第一卷。第一卷增加了一种目前尚无法界定的文体,是一种全新的探索,姑且称之为链接吧。
为修改小说,我不断查阅资料,发现了很多原来不太了解的东西。比如,我在小说里写工人下班后去咖啡馆喝咖啡。不要以为咖啡只属于“小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工人,尤其是电车工人,是经常喝咖啡的,提篮桥附近就有一家工人咖啡馆。我在链接里不仅介绍了这一情况,还趁机捋了捋咖啡传入上海的历史。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读了之后说这种形式很好。
类似这样的链接共计36条,它们帮助读者了解上海的百年历史和城市特色,使得中国共产党党史、中国工人运动史的脉络更为清晰。
读书周刊:链接是放在文中还是单独列出?会不会影响阅读?
管新生:放在卷末单独列出。按我原来的设想,是放在文中的,可以制造德国戏剧革新家布莱希特所谓的“间离效果”——时不时地从小说中跳脱出来,去了解一些知识性的东西。这很像现代人在网络上浏览,遇到感兴趣的内容,可以点进去看。
我们不仅希望读者读到一部反映上海工人百年历史的小说,也希望读者能更好地了解上海这座城市。
读书周刊:你们交给读者一把钥匙,但打开还是不打开,主动权在读者。另外还有什么修改吗?
管新生:小说覆盖的年代也有变化。原先第一卷是从1906年写到1930年,现在改为从1921年到1930年,重点是1921年,那是中国共产党诞生的年份。
第二卷的写作难度高,修改也比较多。第二卷主要讲在日本侵略者严密的监管之下,工人如何与之周旋、与之斗争。修改时增加了暗战的回合和紧张度。
第三卷的改动更大,牵涉主题的变更——原来单一描写上海工人的发展史,现在侧重展现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历史。为此,增添了一些情节。如武大武创作的话剧改成了建党百年献礼作品;如黄浦滨江是如何从“工业锈带”变为“生活秀带”的;融入了上海建党的一些标志性建筑……甚至还有来自抗击新冠疫情的最新“战”况。
《百年海上》是我们在深入研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史、中国工人运动史、上海城市发展史的基础上创作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以历史大事件的编年史为经线,以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为纬线,讴歌建党初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闪亮,赞美解放全中国、建设新中国时期共产党人的丰功伟绩,抒发改革开放新时期中国工人惊天地泣鬼神的豪情壮志,把时代的宏大叙事,投射于一个工人家庭的家族史之中,从工人的视角,展示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建设、改革的光辉历程和取得的光辉成就。
通过讲好中国工人和中国共产党的故事,通过传播工人阶级的声音,我们重温奋斗历史,回答时代课题,引导读者思考人生理想、家庭幸福与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深度“链接”。
读书周刊:《工人》出版时,管新生老师曾表示小说名《工人》是无可替代的,为什么现在改成《百年海上》?
管新生:《工人》的标题是我们在创作之初就定下的,文学评论家王纪人在为小说写序的时候问我,“工人”两字不“抓”人,没有卖点,要不要改一个?我回答“不改”。当时不改是为了突出“工人”这一主体,现在改为“百年海上”,则是为了突出上海的百年沧桑、中国共产党人的百年奋斗、中国工人的百年发展。重点在“百年”这一时间跨度上。《百年海上》的新书名比原书名更贴切、更聚焦。
一个只会发生在上海的故事
上海的百年历史正是产业工人崛起、壮大的历史。如何从这段历史中汲取智慧和力量,进而发扬中国共产党的优良传统,发扬上海产业工人的优良传统,是一道时代思考题
读书周刊:《百年海上》共三卷,分别以“天之光”“地之光”“人之光”为题。可以具体解释一下“天”“地”“人”以及“光”的含义吗?
管新生:天、地、人,构成了本部长篇小说的内在含义:中国工人有着光荣的历史,也背负了时代的压力,始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挺起胸膛,为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贡献力量。
第一卷“天之光”(1921—1930)是一种“破晓之光”。本卷以苏北农家子弟武家根来上海寻找生父为引子,讲述了他先后当码头工人、纱厂工人、船舶机修厂技术工人,陆续结识革命者、共产党人、国民党人、民族资本家、帮会人物的曲折经历。在中西方文化交汇、鱼龙混杂的上海滩,他从一个混沌的农村青年,逐渐觉醒、觉悟,成长为为共产主义理想冲锋陷阵的工人阶级先锋分子。
第二卷“地之光”(1931—1949)是“热血之光”。本卷通过讲述武伯平这个把生命紧拧在工厂齿轮上永不停止转动的普通工人,在工厂平台上演绎的精彩命运,反映了自民国、抗战至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国大工业的起伏沉浮,展现了党和工人阶级发展壮大的壮阔画卷。
第三卷“人之光”(1950—2021)呈现了“人性之光”。本卷通过讲述新时代的工厂显然已经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工厂,工人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人,在迎接建党百年的日子里,武氏家族几代人前赴后继,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冲锋在前,即便面对在全世界张牙舞爪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国工人的本色仍在新时代的洪流中泛着光芒。
读书周刊:《百年海上》回答了怎样的时代命题?
管燕草:回答了为什么是上海成为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诞生地的命题。上海的百年历史正是产业工人崛起、壮大的历史。如何从这段历史中汲取智慧和力量,进而发扬中国共产党的优良传统,发扬上海产业工人的优良传统,是一道时代思考题。
读书周刊:阅读《百年海上》,给人强烈的印象:这是一个只会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如何让上海成为小说的主角而不是背景?
管新生:上海是一座英雄的城市,革命的城市。这是历史的选择。中共一大、二大、四大在上海召开,五卅运动、工人三次武装起义在上海发生……这些都注定了,上海在历史的洪流中所处的位置。
上海有工人,沈阳也有工人,但是,只有写到这种程度——这个故事、这个人物,离开了上海这个特定环境就不可能存在,小说才是成功的。不只是《百年海上》,我的很多中短篇小说里,都有很多非常典型的上海工人形象,因为我非常熟悉上海的历史、上海的风土人情和上海的工厂环境,同时我也有编织上海故事的能力。
融在血液里的人生印记
工人们的生活是瞬息万变、与时俱进的,尤其当你在工厂、班组之外,更进一步观察、进入并深入到他们的个体家庭生活的时候,你完全可以从他们的身上,触摸到时代的脉动
读书周刊:管新生老师致力于工人文学,被誉为“工人小说家”。有人认为“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您曾在工厂工作40余年,却对工人题材热情不减,工人和工人文学为什么这么吸引您?
管新生:工人生活、车间生活打动我、感动我。我的处女作《竞赛》就源于生活、脱胎于生活。
工人、工厂、工业,既是波澜壮阔的大江大河,又像一口深不可测的井,等待作家走近、亲近和开掘。工人们的生活是瞬息万变、与时俱进的,尤其当你在工厂、班组之外,更进一步观察、进入并深入到他们的个体家庭生活的时候,你完全可以从他们的身上,触摸到时代的脉动。我一走进工人中间,就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工人、班组、工厂、机器……这些是融在我血液里的人生印记。
谁说熟悉的地方没有精彩的风景?借用罗丹的名言:世界上不缺少美,缺少的是发现美的眼睛。
读书周刊:管燕草老师曾出版《一个高三女生的日记》《偷窥男女的双重自白》等青春文学和白领小说。是什么使您从轻松明快的畅销题材,转向更具历史感和沉重感的工人题材?
管燕草:我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就去了淮剧团,没有做过工人。但我身边有很多工人,最熟悉的工人就是我爸爸。小时候,每到周末,我就去爸爸厂里洗澡,也会到车间里去玩。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很重要的。
长大以后,我自己搞创作,有很多次机会参加工人尤其是下岗工人的座谈会,了解他们是如何面对工作变化、努力实现再就业的,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也曾在工人文化宫,看到工人们讨论文学的热气腾腾的场面。我对工人群体一直是熟悉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再满足于一直写青春文学、都市生活,作家总是要成长的。正好爸爸要写大部头的工人小说,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我就想帮爸爸实现这个梦想,同时也挑战自己。
读书周刊:《百年海上》用生动、传奇的笔法,展现中国工人百年的恢宏历史,两位是如何处理宏观“大历史”与底层“小人物”之间的关系的?
管新生:“大时代”是每个人都绕不过去的背景,而“小人物”则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苦难。我们基本上是遵循这个创作原则处理的。诚如王纪人老师所言:“我也曾读过时间跨度达百年的其他小说,为了达到‘编年史’体的效果,其中的人物几乎每人都被分配参与了一段或几段重大的斗争,常有刻意为之之嫌,也有捉襟见肘之憾。真正能兼顾史、事、人三者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实为凤毛麟角。在读了《百年海上》后,我倒是倾向于小说作者实事求是、扬长避短的处理方式——对史的表现不刻意求全,熟悉的可以多写正写,不熟悉的则侧写或不写。”王老师所说的,正是我们所做的。
经得起历史的拷问
小说不仅有对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典型环境的真实描写,小说中的街道、马路、寺庙,甚至是一杯咖啡、一声爆炸,几乎无一没有来历,无一不可追根溯源
读书周刊:不同于乡土文学源远流长的历史传统和稳定的美学风格,中国工业化时间仅150余年,工人文学问世的时间较短,工业题材发展势头也较弱,“工人美学”传统尚未建立。两位如何建构和理解“工人美学”?
管新生:这是一个比较理论的问题,而不是创作的问题。
工人文学永远在路上。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茅盾的《子夜》,夏衍的《包身工》,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这么多的“工人”文学形象,都反映了处于不同时代背景之下的不同作家的不同的创作理念。现在到了反映我们时代的时候。
理论的问题期待理论家们解决。《百年海上》则是我们对“工人美学”的一种建构、一种理解,所有的思想自是渗透在字里行间。也许需要评论家的破解,因为,文学创作从来就是文艺理论的先行官。我们愿意做“工人美学”的奠基石。我们坚信:工人一定会重振雄风,回归社会发展的舞台中央,工业题材的文学也必将迎来新的春天。
读书周刊:两位如何看待工人文学与海派文化的关系?以及如何看待海派文化与红色文化、江南文化的关系?这三种文化在这部小说中彼此缠绕、彼此嵌入。
管新生:陈思和教授在评论《百年海上》时,有这么一段话,我觉得可以拿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这本书写的是工人,写上海工人,作家有意识地把工人生活与上海文化风俗结合在一起来表现。小说叙事中有很多相关链接,如每发生一个场景的时候,链接就出现了有关上海地名的历史。书中人物喝咖啡了,就会出现咖啡进入上海历史的相关链接。这是一种小说文体上的变化:每一个人物都生活在平平常常的场景之中,可是,每一个场景背后都有故事,都有来历。实际上,它讲的就是工人文化与上海文化是一起出现、一起发展的。读这部小说可以帮助大家了解上海的历史,有很多历史穿插在具体的故事之中。如三轮车夫臧大咬子被外国人打死,引起码头帮会的抗议;如顾正红事件。这些穿插于小说叙事的历史,正是上海工人运动的历史。”
《百年海上》经得起历史的拷问,可供研究工人运动史、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海地方志的专家学者进行研究和讨论。小说不仅有对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典型环境的真实描写,小说中的街道、马路、寺庙,甚至是一杯咖啡、一声爆炸,几乎无一没有来历,无一不可追根溯源。
工人运动史、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海地方志,在《百年海上》中是互相交融、互相渗透、互相辉映的,这就是海派文化与红色文化、江南文化的关系——互为依托,生死相依。
海派文化是个大概念,工人文化是海派文化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工人这个群体在上海所占据的历史地位,注定了它是海派文化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缺失工人命运的海派文化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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