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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界环环相扣的我们——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的达成
来源:《十月》 | 赵依  2022年02月16日16:50
关键词:石一枫

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丧葬传统,也是常常出现在小说里的重要事件,承担不一而足的叙事功能,丧葬书写既昭示出浩浩荡荡的文化流变史,同时也展示了时代的鲜明特质——这是石一枫最新长篇小说《漂洋过海来送你》的故事缘起。当这项具有民族特色的风俗活动和人生重大礼仪分化出行业领域和经营模式,丧葬礼俗厚重而持久的生命力开始在经济发展大潮中存乎于具体的收益层面,于是产生了遗体火化时可供亲属操作的可能:石一枫正是在小说中通过殡仪馆里两具遗体的加塞儿、加急,牵扯出三具遗体同时操作的千丝万缕。传统与科技总是被并置讨论,石一枫安放在小说里的殡仪馆,与墓地开发配套发展,采用科技含量高的德国进口火化炉为卖点,却只能针对高端客户销售。在经营者的思路调整下,殡仪馆重启操作费力、燃烧快速的国产旧炉,却又生发出“丰俭由人”的诡异悖论,导致三个换错的骨灰盒,以及与之血肉相连的北京胡同平民、上层社会、海外劳工三种身份背景的家族故事。

人的脉络:身份、旧时光与新的方位

几位青年在当代中国社会中的角色与责任,以一场物归原主的事件展开,以漂洋过海为盛大仪式,完成差异化背景下庄重的送灵与还乡。有关青年成长的小说,石一枫从他熟悉的北京土著那豆一家的胡同生活切入,通过爷爷那年枝的去世和殡仪馆里哭不出来的那豆,打捞深邃隽永的爷孙情:因为极度哀痛,那豆才在临场时哭不出来——这与他小时候去烈士陵园祭奠时中断的发言如出一辙;也因为极度哀痛,那豆的哭不出来成了他的未竟之事——他要换回爷爷的“盒儿”来完成自己的祭奠。

历史、现实与启蒙的叙事,依托对骨灰盒错换的探因来渐次开启。首先是动作,一行送葬的亲友乘车前往位于河北的墓地,弥漫的灰白色烟雾和连日来的困乏,以及愣愣站着的农用车旁的妇女,促成有惊无险的未遂车祸。捧着骨灰盒的那豆,先是受惯性作用前扑,然后在失重和腾跃中两臂收紧,进而死死抱住怀里的“盒儿”。于是异常的响动被觉察,骨灰盒里还有他物。

其次是由各家族史绵延而来的生活境况,石一枫对那豆这类北京人的实情有着精妙的描写,“算上房子,搁美国大概都不是穷人,可他们也只配守着两间半破房子受穷”,于是爷爷的墓地只能买在路途遥远的河北;遗体从干部病房直接拉走的老太太沈桦,孙子黄耶鲁急赴美国办理入籍手续,即便处于优渥的生活条件、准备了紫檀雕花的骨灰盒,也在诸多“隐情”中只得凭借“钞能力”选择旧炉的加急火化;海外务工者田谷多在高空作业时遇上横风不幸离世,施工队从埃及回来又将启程前往阿尔巴尼亚,工友何大梁也只好在国内略作停留时匆忙办完田谷多的后世。而把事情都“拴在一块儿”的关节,是操作旧炉的劳模李固元。李固元在汶川地震中郑重地为每一具遗体擦拭清理、编号登记、告慰道别,也帮助持照片寻找家人下落的幸存者进行辨认,此后供养了无依无靠、腿落下残疾的地震孤儿,享受一家人的乐趣和烦恼——为了外孙女上学而换房,一家子工薪阶层,李固元不得不重回工作岗位,此外还奔波于幼儿园和燕郊,患上了“美尼尔综合症”,于是在同步操作爷爷那年枝、老太太沈桦、贵州籍工人田谷多三具遗体火化的过程中犯了“晕”。这一“晕”,不仅是病症的动作表征,还是生活条件的窘迫指认,更是一辈子爱岗敬业老工人的人生颠簸,李固元抛开殡仪馆的处理策略,开始了全面的事故自查……

一场对仁义礼智信的仗义回归与一个关于彼此说服的故事同时展开,查清“盒儿”事故原因后,石一枫将纠错任务交给了那豆,通过那豆的奔走相告、患难共情,以及对三位逝者及其家族历史的互相关联、互承脉络,确认自身的主体性。“漂洋过海来送你”,北京胡同连线阿尔巴尼亚,首都机场到芝加哥与密歇根湖,多么勇毅坚韧的行动力;当那豆对那天地拜了一拜,当老太太沈桦的骨灰归国、弹片沉湖,当田谷多身体里的螺丝拧进家乡的桥梁,所有人都有了坟、立了碑,这又是多么文学性的时刻,多么自省与自我启蒙的时刻。

互看的地缘:北京胡同与全球化

《漂洋过海来送你》使用北京口语和戏谑寻味且极富韵律的语言风格,这是石一枫绵延自广义的北京文学传统的创作特质——以北京人身份从事创作或以北京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杂糅平民气与贵族气的“顽主”形象,指认鲜明的市民精神。之所以是启蒙叙事,是作者成功地为那豆、黄耶鲁等小说人物提供了在当下的日常生活和家族背景中独自战斗的人生旅途,并由此成长为独立思考问题、独立解决问题的独立自主的长成的人。而成长的勇气和信心又来自亲缘关系下的精神力量的汲取与传承——个人生活向着时代深处探寻,几位青年经由父辈的父辈故事,逐渐接近、理解并融入国家的浩荡征途,进而决心投身更加质朴的精神世界和更有难度的生活挑战。

不可穷尽的现实主义力量表述当代文学的无限可能,怀揣浪漫的抒情精神和不依不饶的理想主义,石一枫把社会生活的特定形态浓缩进北京胡同文化,通过北京看世界,再从世界回归本土,昭示人的多元困境和道德坚守的通途大道。人物塑造上的地域性,呈示以飞速发展的新北京为显著标志的国家发展进程。大变局反映大时代,个人早已与世界环环相扣——北京胡同生活自然习得了与之相适的超越性,以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和对文化生活的眷恋为主要内容,凝结着出离物质生活水平的人文气息,并久久焕发世俗之外的浪漫情怀。所以,那豆爷爷深陷宫斗剧的话语模式,而那豆在追忆与爷爷的对话时,也常带有对传媒、时事及文化的关心和批评意味。虽是日常生活的不同侧面,那豆与黄耶鲁共有与父辈的断层,并不追求过高的物质生活,不似父母那样专注于攻克殡仪馆的赔偿难题,也不完全附庸于父母成功学下的“入籍”庇护,反倒“隔辈儿亲”般升华出不卑不亢、大气兼容的处世观,映照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基本特性的同时,确认了新一代青年的文化自信和大国自信,从而也倒逼父辈在经济大潮中具体的价值追求和人生选择。

时代的变迁赋予北京历史性与世界性,而历史与世界的纵深也透过那豆等时代新人展现。缜密的情节设置推敲出故事的典型性,清晰的章节结构勾勒瞩目的地理方位划分——太平洋东西两岸的人们将故事推至高潮,石一枫在尾声的最后部分借用《阿甘正传》经典的奔跑场景,暗示小说的又一前文本。阿甘奇迹般的个人奋斗历程,跑过了长达三十年的当代美国历史,从华莱士、肯尼迪、约翰逊、尼克松、列农等诸多风云人物到反战风潮、妇女运动、毒品问题、黑人民权斗争、肯尼迪被刺、中美关系解冻、水门事件等一系列大事件,电影记述了当代美国史上最重要的一代青年在历史视点和社会思潮上的转变。石一枫在小说里用情用功塑造的那豆和青梅竹马阴晴,正是阿甘和珍妮的中国化,不仅倾心演绎那豆对阴晴的缱绻暗恋,深挖阴晴原生家庭的聚散因果,既感怀旧时的少年美好也通过美德观念的重新确立诀别过往,所燃起的是中国青年一代的“中国梦”和前所未有的民族自信。于是小说中便有了身在美国、心在北京的黄耶鲁,即便殷实的家境使他度日无忧,他也处处批判美国生活的尴尬虚伪和水土不服,遭遇美国所谓“普世价值”的倾轧;以阴晴为代表的普通留学生,无法保障日常生活安全,直到同学遭遇抢劫案,一句“为什么是我?”,导致阴晴抑郁症的最终爆发;阴晴的母亲郑老师,将美国“幻境”误作人生通途,与阴大夫结成貌合神离的夫妻,最终迎来人生的彻底错位……

那豆等青年虽属世俗里的弱小,却拥有强大的精神优势,牵引他们洞穿历史真相和当代人类生活。当阴晴得知黄耶鲁父亲的“庞氏骗局”,预备实施疯狂的命运拖拽时;当纷繁的集会游行汇集于黄耶鲁家的豪宅,各色人等在对峙中尽心尽力地警惕、示威、监视和寻求表达,和解的可能性恰恰来自那豆和黄耶鲁这代人对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那段军民鱼水情的现实体悟与精神延续。

劳动者之歌:生长的城市与被打捞者

在那豆的不停追忆中,石一枫将那年枝的处事方法、价值选择和对孙子的人生引导一一彰显。在解密骨灰盒错换的过程里,那豆深切领悟了爷爷那代人在新中国建设中的奉献精神——“从酱油厂的工人变成了股东,又从股东变回了工人”,造成那豆父母一代现实生活的逼仄,而随之而来的全球化进程,又使那豆一代得以在宏大的历史意识及全球视野中去理解、探寻与国家命运相生相伴的家族史,从而在民族血脉的传承中凝结出强大的精神认同与文化认同。

曾经,“前方战斗激烈,部队伤亡严重”, 遭了暴雨的纱布必须在北京就地消毒风干,“刚参加工作的爷爷就跟着三个老师傅,一夜之间搬了二百多口五尺深的大缸”,“白花花的纱布挂到满院儿的竹架子上”,爷爷留下了病根儿,也成了一位级别不高的“劳模”。与其说由一纸奖状造就了职业的丰碑,倒不如说以其标注出的身体的竭力与延伸,共同铸就了新中国的一座座国家丰碑。无论是爷爷的腰疼还是李固元的头晕,又或是老太太沈桦与工人田谷多骨灰里的身体附件,关联的国企改制、抗美援朝、国际基础设施援建等,照看当下的城市发展与城市精神,也构成文本潜在的叙事动力与结构张力。

通过动员机制建立起的一种和工人日常生活互动的发展过程,形成了传统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意识,并确立起独特的“尊严政治”。即便是日常生活叙事的铺陈,爷爷那年枝和司炉工李固元也从未放弃过主人翁意识和强烈的尊严感,并非亲属关系的何大梁与田谷多才得以建立如此深厚的工友情谊和内心道义,进而启发了那豆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企改制的切身思考,也促成那豆由点及面地追寻事件真相、改变事件结果的基本面。

抗美援朝文学作为新中国文学的第一章,一度凭借英雄主义的风采为一个站起来了的东方发言: 大国的雄姿和卫国精神,显示了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绝对不容忽视的分量。小说里叙写爷爷爬上鼓楼彻夜看守纱布,次日俯瞰所见,除了酱油厂里飘荡的波涛般的纱布,还有从附近医院抽调的护士——其中之一就是当年的老太太沈桦——祖辈的这段汇入历史长河里的休戚与共和同仇敌忾,意蕴当下青年一代的使命与共,他们终于体认人心向背的强大力量,在有限的跨国旅程中开掘心灵的无限风景…… 调换了叙事的时代背景,石一枫从侧面探索、观照了烽火连天岁月里的军民关系,并延续 “五四”以来文学的“人学”传统,致以作家最深沉的缅怀和最至诚的敬畏。

余 音

叙事的多声部里,《漂洋过海来送你》全文征用了北京胡同文化中“养鸟”的集体爱好,经由极聪明的八哥学舌,时而穿针引线,时而插科打诨,时而作念白烘托,文本的复调风格得以完成。结尾处宛若一个镜头,胡同院子上空充盈冲淡闲远的意境,既是石一枫叙事美学层面的追求,也是后工业化时代的特然卓立与永恒定格。八哥再现的对话场景,伴随着感伤、悠远的情思,我们与那豆一样,似乎抵达了理解和把握人生的又一视点——如此恬淡、如此柔和,曾经的悲痛吹拂,悄然的离去与深藏的梦想,我们与世界环环相扣,创造之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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