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我在东四遛胡同
我们单位有一杨老师,家住东四某条,挨着朝内166的老破楼。当初定居于此,正值北京开展造楼运动,别的老师都搬到北五环去了,杨老师坚定地扎根在二环以里。后来胡同里的小院儿成了稀缺资源,众人皆赞杨老师有眼光,而杨老师表示,都是因为爱好。还凡尔赛:
“哪天去我那儿访贫问苦,我给你们包饺子。”
听杨老师这么说,我总想起老舍给胡风写的信“……菊花黄了,螃蟹正肥,喝两杯怪好”。然后鼓励胡风多写积极的东西,不要老写万言书了,“我们等着看读”。因为到杨老师家吃过饺子,加之出版社作息轻松,我也一度养成了午饭后遛胡同的爱好,消食儿。遛完胡同爱到著名的“小街栗子”买栗子,看着栗子从十块钱一斤涨到二十块钱一斤,看着买栗子的姑娘变成少妇。
遛多了知道,杨老师刻意低调,但仍属于胡同异端,搁旧社会也是《骆驼祥子》里的曹先生他们家。胡同的主流当然还是祥子和小福子。物换星移,今天的胡同居民倒不必自我出卖才能混口饭吃了,普遍陷入了饱食终日、想自我出卖也寻不着买主的境地。我在东四遛胡同,主要聆听街坊们玩儿牌、骂街、参政议政,有时也想,作为一北京写小说的,我还没写过什么纯正的胡同居民呢——在今日之北京,他们也算珍稀物种了。
也感谢吃饺子及遛胡同的经历,让我有了写作这样一篇小说的感性储备。对于讲事儿而言,理念主旨不难解决,能否知道人物什么样貌、怎么说话、如何自处,才是有没有兴趣讲得下去的关键;对于讲事儿而言,常为一两个观念或想法而激动,兴冲冲落到笔头,却发现人物并未成形,无根之水解不了渴,因此还是只能采用笨办法,慢慢地等他们自己学会表演。好歹凑齐了一个花臂少年,一个搬缸老头,以及林林总总一干男女,看起来像是一台戏了。又当然,光写一胡同也没什么令人兴奋的,老先生们早把这路子钻透了。对于讲事儿而言,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在于极其遥远的事情发生关系,风马牛相及,比如没有潘金莲勾搭西门庆,就没有武松独臂擒方腊。胡同人民就经常提到美国,“有本事您去美国呀,甭跟这儿耗着了”,说哪个妇女作风有问题也叫人家“美国饭店”,正好我也在美国当过一段访学家属,著名的芝加哥南区,天黑不敢出门,于是有了把两个地方串起来的条件。还对于讲事儿而言,事情在互相对照和漫长的时间流逝之中会显露出它的反面,这也是意味无穷的辩证法,于是就有了革命者的后代是金融忽悠犯,金融忽悠犯的后代又变成了“小粉红”……等等走向。
以上是《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构思过程,统言之,想讲讲人和历史、世界的关系。我喜欢看的一些前辈自有一套话术,爱把天下事说成他们村的事,想的是气候协定或贸易战,讲的是打谷场上的一场奸情,或丢了两只鸡的傻二舅。吃碗看锅,胸怀世界。而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还有一种潜意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早已被整个儿地球所裹挟,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没有了吃碗看锅的距离感。这种裹挟有时令我们幻觉登上天下之巅,有时又让我们自怨自艾地舔舐伤口,而我们也需要将其过程与机理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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