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演唱会》符合我理想中小说的样子
“在80后、90后作家里,理工出身的作家已经比较多了。不过,在我们60后这一代,艾伟的出现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艾伟的专业是建筑,一个标准的工科男,说话和办事都有板有眼。”
寥寥几句,作家兼好友的毕飞宇就点出了艾伟的性格特点和他在60后作家中的特殊性。
艾伟和毕飞宇同属于“新生代作家”——90年代初登上文坛的一批作家,他们一改80年代先锋作家的凌虚蹈空,向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投以敏锐的注视。毕飞宇、艾伟、东西、李洱四人均被视为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这四人中,艾伟尤其擅长描写人物心理,被誉为“人性勘探者”。他的小说中,既有“现实化”的一面,也有“寓言化”的层面。他称自己是卡夫卡的信徒,他曾表示:“我理想中的小说是人性内在的深度性和广泛的隐喻性相结合,它诚实、内省,它从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出发,但又具有飞离现实的能力,它自给自足,拥有意想不到的智慧。它最终又会回来,像一把刀子一样刺入现实或世界的心脏中。”
日前,艾伟最新短篇小说集《演唱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由七个故事组成。其中,《演唱会》既写了破碎生活带给人的创伤,也写出寒夜里的相互慰藉;《小偷》试图探讨谁偷走了我们的生活和情感;《在科尔沁草原》讲述了男女之间不可言说的复杂和暧昧;《小满》讲了女性母爱本能和身体的关系;《幸福旅社》讲了不能承受的罪感;《在莫斯科》以域外之镜像映照当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写了不可理解之理解,因而深不可测。
近日,在接受《天目书单》采访时,艾伟告诉记者,在七个短篇小说中,与书名同名的《演唱会》是最新的作品,最后一篇《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是次新作品,其它篇目都是近些年所写,不过还未曾收集到别的集子里。“我喜欢这本书,装帧很别致,里面的小说也符合我理想中的小说的样子。”
天目书单:2020年出版《妇女简史》,2021年出版《过往》,今年又出版了小说集《演唱会》,还有一部长篇小说《镜中》即将出版。单就出版而言,短短两年多,您似乎在创作上迎来了一个收获的季节。这是一种偶然吗?这些作品的写作时间跨度是怎样的?
艾伟:近三年我写的新作不算多,其实就是两个中篇,《敦煌》和《过往》;短篇也是两个,《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以及《演唱会》。2021年一整年在写这个将出的新长篇,不算长篇的话,量并不算多。
天目书单:您之前在接受采访时说,短篇小说是正常世界的意外事故,能不能详细解释下这句话的意思?那么中篇和长篇小说又分别是什么?是一样的,还是有所区别?
艾伟:这个访谈是因为短篇小说起因,所以专指短篇小说,但我认为这句话对所有体载小说都成立。小说表面上模拟人类生活,但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逻辑,而小说世界里,总是存在严密的人物行动逻辑,所以小说世界和生活并非一致,小说世界是生活之外另建一个小宇宙。长篇小说比较特殊一点,它需要赋予文本更强大的精神重量,长篇小说对于世界的描述是多方位的,呈现出的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文学世界,而照亮这个文学世界的则是作家深厚的思想内涵、深刻的时代洞察、精湛的构思表达、广阔的精神高度、以及丰厚的知识储备等。但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要写好都不容易。
天目书单:《演唱会》中,我个人最喜欢的一篇是《小满》,这是一个“代孕”的故事。现在因为部分明星富豪的相关新闻,代孕也成为大众关切的一个社会热点。不过,在那些娱乐新闻里,“小满”们往往是不被看见的。您当初为什么决定写这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否表达了您对当下现实的一种关切?
艾 伟:这个故事素材真实发生的。有人告诉我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代孕”姑娘,生下孩子后和孩子产生了情感,继后精神出了问题。当然,小说和素材永远是两回事,小说,你必须告诉读者何以如此,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对我来说,写这个小说的根本目的是想探讨一下母性本能问题,无关社会关切。但小说的主题也不是作者说了算的,读者有权根据自己的感受去理解。读者要是认为是对当下现实的关切,我不反对。
天目书单:赵老板在《小满》中是一条支线,到了《在科尔沁草原》中成为主角,为什么要再单独为赵老板写一个故事?
艾 伟:这是小说家的花招,小说中有一个出现在两个保姆闲谈中的赵老板以及赵老板所出的事,到了《在科尔沁草原》变成了一个被恐惧折磨的赵子曰的故事,起点是两个保姆闲谈中的那件事。但《在科尔沁草原》主题上和《小满》没任何联系,主题也完全不同,《在科尔沁草原》我主要探讨男女之间的复杂和暧昧。如果你细心阅读,在《演唱会》中也出现了一个“小偷”恰好在医院门口被打,这和《小偷》这篇小说里宜静从医院出来所见到的“小偷”被打的场景一致。小说家喜欢在这种地方使得自己的小说世界有一种微妙的关联。
天目书单:我注意到,《在莫斯科》这篇小说是《演唱会》中唯一一篇用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的,在阅读中,遇到一些非常生动真实的细节处,因为您的写作内容和您的身份很契合,让我忍不住会想:这里是作者本人的经历吗?尤其是有人评论认为这篇小说以域外之镜像映照当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我能把它理解为是您对自己所身处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反思吗?它是否真的来源于您的真实经历?为什么地点要设置在莫斯科,换一个地方可以吗?
艾伟:确实和我国外的经历和见闻有关,但小说是完全虚构的,小说中的“我”非“我”,是一个人物或一个视角,如果是纪实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个小说叙事特别放松,大概是这本书中最放松的一个短篇,有很多细节令人忍俊不禁,故事虽然发生在国外,行为却很国内,也很现实。所谓的“镜像”是指一些在我们国内可能根本是熟视无睹的事,换一个文化背景,就会显出我们身上某些积习的可笑和荒谬来,从而得以反思。设置在莫斯科是因为苏联以及苏联的文化曾是一代人的记忆,我们有些积习和“莫斯科”有关,存在一种根源上的联系。这既是一种怀旧,也是对知识分子自身的一种反省。
天目书单:《小偷》中邝奕写了一个剧本《小偷与少女》,很像是他女儿小珊正在发生的故事。在《敦煌》《过往》和《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这三篇小说中,您也都使用了剧中剧的设置,这是一种巧合吗?还是您在小说艺术处理上的的某一种偏好?
艾 伟:《小偷》可能是这本书中最早写的一篇。这篇小说以结构见长,写了一天时间里发生的事,小说中的每个人物在不同时间点和小偷有交集。不但邝奕写的剧本暗示了女儿小珊正在发生的故事,其中他从窗口望到的“自杀”的故事也似乎在暗示和小偷有关,这是虚构的魅力,在这个尺度内,我们可以构筑多重关系。我个人喜欢这个故事,“小偷”在这里变成了隐喻,因为与小偷相对应的这个家庭实际上在表面的和谐中早已千疮百孔。那么我想追问的是,究竟是谁偷走了我们的生活?其实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人是如此复杂,我们的生活和情感有时候我们自己也难以把控。
《过往》的剧中剧和小说的主旨关系不大,他们排的某出戏只是小说的物质基础。《敦煌》里的舞剧《妇女简史》是想和小项的生活建立一种互文关系。而《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讲述生活和艺术的关系,我们发现生活和艺术的区别是如此巨大。我其实可以用这篇小说回答你关于“意外事故”的那个问题。这里面存在一种因题旨的变化而带来的改变,我写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只能说确实存在一种“巧合”,是回过头来才发现的。
天目书单:您这一代作家被命名为先锋文学之后的“新生代作家”,和上一代作家相比,你们都更加善于写女性,而且更愿意写不被道德束缚、不被赋予理想寄托的女性角色,为什么你们这一批作家会开始对书写女性感兴趣?
艾 伟:我们这一代中也有不写女性的,比如李洱的小说不特别偏重写女性,大都以写男人为主。毕飞宇写女性,并且写得特别好。但你要说这是一种普遍现象,也谈不上。世界上也就只有两类人,要么写男人要么写女人,往往大都同时在写男人和女人,只是有时候写女性多一些,有时候写男性多一些,主要看题材。我可能确实写女性多一些。你说的愿意写不被道德束缚的女性,这是小说写作的一个基本常识,不光是我们这一代,所有好作家都需要知道这个常识,即要尊重具体人物的独有的个人观念,在小说里,人物的个人观念永远要高于普遍观念,即便在现实生活中,对于具体的个人来说,道德观念也是各不相同,我们写作时只是要尊重这种不同,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人也源于这种个人观念的不同,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是道德悬置地带”就是这个意思。
天目书单:《敦煌》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书写女性的作品,在现实生活中,一定蛰伏着许许多多的小项,只是她们把自己藏起来了。而且读这部小说时,我常常被一些细节吸进去,觉得那是女性才有的非常隐秘的体验和直觉,我很好奇这种跨性别的隐秘体验是如何得来的?
艾 伟:首先谢谢你用“隐秘”这个词,这说明这部小说在写女性时至少做到了一定程度的准确。至于何处得来这种经验,非常复杂。作家作为一种职业,需要有对人以及世事洞察和体察能力,需要有强劲的想象力,当然不能否认,每一部小说里一定有作者个人经验性的东西。
天目书单:《过往》也塑造了一位迷人的女性角色,或者说是另类母亲的形象。在《过往》中,这位母亲为了事业背叛自己的丈夫,不管三个孩子的死活,一心只想往上走,一心只想着演戏,间接导致女儿冬好出现精神问题,大儿子秋生坐牢……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挺有意思的书评,大意是说在这部小说里,您通过塑造这位极其自私的戚老师,试图为母亲这个角色松了松绑,但最终这位母亲选择在生命的终点解决掉了要谋害儿子秋生的杀手,可以看成是又把她往传统好母亲的轨道上推了推,我想听听您怎么回应这一评论?
艾 伟:我们脑子里有一个“仁慈、善良、无私、奉献”的母亲形象,“母亲”在我们的观念里几乎是一个半人格化的形象。然后我写了一个非典型的母亲,一个自我的母亲,并且这个母亲也并非无情,她自私,但依旧有人之为人的母爱和情感。在人世间每个母亲都不一样,都有优点和缺点,小说是写一个具体的人,而不是某个概念,我们从这个具体的人中得到启发,母亲也可以有“自我”。我想评论大概在讲这个问题。
天目书单: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过往》中的母亲戚老师住院后,向儿子秋生提起她消失的丈夫。她说:“他要是死了,我可以去见他了。我要向他道歉对不对?”其实,她的丈夫早已经去世,只有秋生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在这里,秋生似乎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秋生的动机是什么?是被母亲弥留之际的悔恨打动了吗,这其中有怨恨和报复的成分吗?
艾 伟:秋生怎么可能会报复心理?之前母亲为秋生差不多献出了生命,救了秋生,在这个场景中是秋生和母亲和解的时刻,是人与人情感爆发的时刻,在我的理解里也是人间最动人的时刻。为什么要告诉母亲,是母亲问起啊,母亲是个不愿面对真相的人,弥留之际母亲终于敢问了,秋生当然也要告诉母亲。
天目书单:您笔下写了那么多女性角色,最喜欢谁?为什么?
艾 伟:我喜欢哪一位不重要,读者喜欢谁才重要。作家完成一部作品时,最好不要站出来对他创造的人物指指点点。
天目书单:您能透露下,即将出版的最新长篇《镜中》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吗?
艾 伟:总体来说这是一个关于爱和慈悲的故事。具体需要读者去读,希望读者有兴趣去读。可以透露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杭州,我写了好多杭州的风物,这是我第一次写杭州,算是我写给杭州的一首赞美诗。有一个外地朋友读了书稿后告诉我,很想去我写到的某个地方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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