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散文之于当下的示范意义
内容提要:
王彬的散文,对中国当下的散文具有示范意义。一是他的散文语言,深得中国传统叙事语言的精髓,简约而唯美,浸润而精妙,读之给人以无比愉悦的阅读体验;二是他的散文,具有深厚的文化属性,无论是书写的对象,还是书写的过程,都能看出他知识积累的丰厚。写古代的遗存,他追根溯源,既有独到之见,又剖析通透;写现代的风物,他大量引用典籍,信手拈来;三是他的散文,具有浓郁的人文情怀,他关注生命,关注普通人的处境,为弱者发声,为被污染的土地呐喊,显示出一个知识分子的道德良知。
安黎
王彬的散文,呈现出别样的风采和别样的味道,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高端性,以不是教科书却胜似教科书的特质,在给当下铺天盖地而又良莠不齐的散文写作,做着无声的示范。
有着拨云见日的思想光亮,有着叩击心弦的人道情怀,有着一尘不染的纯粹,有着荡尽污泥浊水的洁净,有着极尽醇厚绵香的隽永,有着信手拈来恰到好处的旁征博引, 有着发乎于心动之以情的真挚——于是王彬的散文,在荒草般的散文世界里,显得格外地木秀于林。
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在一篇文章或一部著作中,担当着最具前置性的使命。文学作品能否恒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语言,可谓成亦语言,败亦语言。汉语的语言,自白话文运动以来,经历了数度折腾与蹂躏,尤其是经过过度意识形态化的重塑,既满目疮痍,又偏离航线,即使有识之士图谋回归,也难以寻觅到来去的航路。屠夫剁肉般的粗暴文字,莽夫狂呼乱叫般的非理性表达,深刻地影响着当世文学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气质。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之下,反观王彬的散文,就尤其难能可贵。王彬的散文语言,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优雅与儒雅。优雅是其散文的仪态,儒雅是其散文的气度。这种从里到外的高贵,让多少洋洋洒洒而又粗制滥造的篇章黯然失色。无论是写树,还是写花,抑或是写人、写鸟、写风物,他的语言都一以贯之地无比考究。叙述节奏,属于牛牧山坡式的,深得中国传统散文的精髓和韵致,是古筝而非大提琴,貌似漫不经心实则深藏玄机。
毫无疑问,王彬先生为饱学之士,这一点,除了他叙述中随处可遇的引用可以佐证外,其文字间缓缓流荡的气韵,也是最为有力的证据之一。没有相当的学养,即使有志于致力散文的精妙与雅致,却也难以写出像他那样晶莹若珠玉、婀娜若拂柳、静谧若石卧、璀璨若云霞的文字来。他的文字犹如高超的工匠镂花,无雕琢的痕迹,却隐伏着相当的机巧和睿智,比如他写栾树,仿佛简笔画一般,寥寥几笔,不但绘出其形,而且勾出其神,使原本静止不动的树,立刻就栩栩如生:“花是黄色的,比槐花略微大些。不是的,是它的果实,三角形状的小灯笼,仿佛漂亮女孩子用尖嫩的手指做的手工……”写到麻雀,他别出心裁,妙语连珠:“小麻雀欢快地吃着,拍动小小的翅膀,极力要站起来,脚是黄褐色的,仿佛穿着两只大大的草鞋……”他写金枝槐,化静为动,满纸溢彩:“最可怪异的是树的颜色,是那种金黄的色泽,仿佛与温度赛跑似的,天气越冷,颜色越深,金灿灿的要把冬季的蓝天点燃。”他写时间,艺高人胆大,别具意趣地写出了时间的响声:“一年的光阴银河一般,叮叮咚咚地流淌过去了……”他写人,于不动声色之中,却已滔浪汹涌:“从宜昌下船的时候,我们搅进了这样纷杂的队伍,都是十七八岁的小男孩,还有更小的,士兵似的排成一排,黑、瘦、小……我开始以为他们不过是手拉手,后来才看清他们不仅前后拉住衣襟,而且羊肉串似的用一根青竹连绾在一起。他们并不喧哗,只是静静地挪动脚步,生怕脱离了队伍而被外界的潮流吞噬,像刚刚出窝的小鸟那样,睁圆惊恐的眼睛,谛视这陌生、喧腾而又充满危机的世界……”这些畏缩而惊惧的山区孩童,经他轻描淡写而又形神兼备的素描,读者也会跟着牵肠挂肚起来:他们要去哪里?是出外打工,还是被组织起来另有他用?他们今天的样态,会不会对未来的命运有所昭示?语言,在这时已不单纯是字和字的组合排列,不是简单化的言说技巧,而是有了深厚的意蕴,有了繁复的承载,有了遐想的千折百回,有了弦外之音的欲说还休。
王彬寻踪的是圣贤的足迹,迈开的是大家的步态。这等气象,无疑来自于他日常的潜心阅读与苦修苦练。广博的阅读,深度的思考,带给他异于庸人的独特视觉和独特体验,也使他的精神伦理,更加趋向高远和善美。王彬的学养,从他文字遍地开花的引用中,就能得到佐证。几乎在每一个篇章里,都能发现他信手拈来的摘引。这种借鉴古人之玑珠,夯实自己之文字的手法,没有相当厚实的知识储备,绝然无法做到。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把古人的言辞,当作炫富的挂件,生搬硬套地移植于文中,而是将这些精妙的词句,予以浸泡融化,弥散和渗透于自己文字的骨血当中,与整个叙述无缝对接,浑然天成。在《我对一种树的认识过程》中,他的引用多达七八处,从庄子“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林”到孔夫子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从对贾思勰《齐民要术》中观点的解读到对裴渊《广州记言》中言说的辨析等等,既适时适度,又合情合理。在《蓟》中,他更是天马行空,从巴黎写到北京,从北宋沈括的《使契丹图抄》《梦溪笔录》的记载,延伸至清代医学家李时珍《本草纲目》的分类,无论地域怎么转换,时间如何跨越,似乎都能做到手到擒拿,游刃有余。
语言是肌肤,学养是血肉,而隐身二者其后的,是王彬散文的责任意识和人性觉悟。哪怕是写树写花,写鸟写物,也从不把写作的对象当作冷漠的客体,并带着看客的玩赏心理,不是远而望之,近而观之,而是扑向它们中间,敞开无比温热的双手,抚摸着它们的肌肤,感知着它们的呼吸,视它们为生命,待它们为亲友。他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怜惜,洋溢着体恤,流淌着悲天悯人的善良。他为树木的被砍而悲愤,为麻雀的死亡而哀伤,为工业文明的无序扩张而疑惑,甚至,他为旧门墩的无家归依而叹惋。尤其是动植物所遭遇的厄运,给他精神世界带来的刺痛,犹如刀斧劈肉。那些遗失的古物,仿佛是他失散而苦寻多年的孩子。在写到门墩时,他如此慨叹:“这些孤零零的门墩,原本是有家的,而且是家中的重要成员,现在却被放逐而形单影只……怎么想都难免令人心痛。”他为遭受污染的环境而忧心,更被这种环境塑造的人们习以为常的精神麻木所震惊:“在枝江县城,我也见到了另一种火一样的颜色,那是路过一家工厂的时候,估计是个化纤厂,红色的纤维逸出工厂,沾满了路旁的绿化树,红彤彤的,仿佛燃了一把大火。植物的叶子是有呼吸作用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它们的呼吸系统应该完全窒息了吧?”
这些充溢着情感温度的书写,蕴藏着痛切,也蕴含着深爱,更把“哀民生之多艰”的心怀和盘托出。关注底层,关注人心,关注卑微的生命,显示出王彬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价值指向和精神良知,也使他散文社会属性的硬度,得到了有力地强化。
王彬的散文路径,至少在当下的散文界,具有不可复制性。原因在于,一个优秀作家的横空出世,犹如一座大厦的拔地而起,需要太多的材质来共同支撑,比如人格、认知、学养、阅历、思想、艺术等等,一个都不能少。而王彬,集这些元素为一身,于是写出的散文,既壮阔,又精美;既具有“独此一家”的创造性,又具有作为坐标的示范性。
安黎,《美文》杂志副主编,一级作家。在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长篇散文《石头发光的地方一一回望耀州》、《那些家长》,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别样的发现》、《与故乡握个手》等书籍。有上百篇作品或被编入十多个省市的语文辅导教材,或被《作家文摘》、《青年文摘》、《散文海外版》、《读者》、《散文选刊》、《青年博览》、《杂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或被收入各种文集。有数十(部)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古文、哈萨克文、藏文、维吾尔文等多种文字。获柳青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部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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