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糅合苏南企业家故事与昆曲传承,作家鲁敏讲述“金色河流”
来源:新华报业网 | 冯圆芳  2022年05月27日08:08

作家鲁敏的最新长篇《金色河流》,甫一出版便连续上榜中国好书、腾讯好书、探照灯好书等十余家月度榜单。小说叙事的坐标被清晰地“钉”在苏南企业家身上,“家族财产”的何去何从,与六百年昆曲交织萦绕,演绎出财富与精神的双线传承。至此,鲁敏的创作形成了清晰的拓展轨迹:从早期的“东坝故事”,《六人晚餐》里的小人物命运,到《奔月》中女性寻觅自我的精彩跋涉,《梦境收割者》对社会生活的管窥,直至《金色河流》里试图总揽时代的雄心。

作家如何吞吐时代,为“时代之子”塑像,同时建构起时代生活的核心逻辑?《金色河流》中,鲁敏艰难地跨越自己的经验半径,为“大时代”的书写贡献宝贵经验。

记者:您写《金色河流》之前有采访过企业家吗,对这些“时代之子”有怎样的基本了解?

鲁敏:从我年轻时在邮局做通讯员,到开始写小说、参加各类采风,我前前后后接触过很多企业家。宜兴有个老板,做通讯设备接口发家,他说外面大街上使用的每一部手机,都和他的产品有关。这样的人肯定很有钱吧?事实上他和太太朴素得惊人,多少年开着一部桑塔纳2000,恨不得开到报废淘汰。同时这些小老板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张口闭口《人民日报》说了什么,《半月谈》《参考消息》又说了什么,他们有朴素的家国情感,也非常精明能干,善于从这些讯号中寻找商机。除了面对面采访,多年来我收集了大量剪报,“初中生毕业闯天下”“农家子弟一夜暴富”什么的,也看了不少关于企业家生平的小册子,有的还不是公开出版物,但有一些素材很有意思:一个企业家回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时,要开证明才能买飞机票;有人坐公交车去谈生意,把唯一的一套西装小心翼翼拎在手上。这些细节逐渐在我脑海中拼织出“这一代创业者的财富如何从无到有”的过程,我觉得这个过程很伟大,很值得一写。

但同时我也关心,这些被创造出的财富又流向了哪里?据我观察,企业家的故事有明显的阶段性:第一个阶段是创业致富;第二阶段,因为种种原因起伏沉浮;第三阶段,一部分人开始“灵魂转向”,有的深造读书,有的参禅灵修,有的发展个人爱好。真正触动我的是第四个阶段,也就是回馈社会,让财富真正变成“河流”,发挥它的最大价值。除了新闻上我们常看到的救贫救灾等大型捐赠,还有更多民间的中小企业家在默默做这样的事情。我在金坛就见过本地企业家出资建设的图书馆,苏北还有些地方,企业家奖励当地考上二本及以上院校的学子,这样的故事在近十年来、伴随着社会的财富累积达到一定程度,而变得越来越普遍。从“小富即安”到“灵魂转向”,再到追求实现社会价值,中国人的财富观念在短短几十年间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到眼下,我认为中国企业家做慈善的动力和能力已经具备了、逻辑线已经完整了。

记者:您在小说中不只讲了苏南老板、50后有总的财富观,也讲了他的儿子、80后王桑的财富观,这里面有怎样的代际差异和弥合?

鲁敏:或许有人觉得王桑的形象不真实,觉得富家子弟怎么可能不爱钱、跑去传承昆曲,那么我还是讲两个我了解的真实故事。一个家里做水泥生意做到很大的女孩,特别讨厌别人喊她“水泥公主”,坚决拒绝继承父业,想去影视行业工作,认为每个月拿五千块钱至少是给梦想打工。还有前面讲的宜兴老板,互联网从2G向3G发展、通讯行业最如火如荼的时候,也是他儿子最鄙视他的时候。儿子觉得你怎么天天和客户喝酒,酒囊饭袋一样?后来他儿子干脆跑到国外念考古专业,并且自己打工、赚奖学金。父亲生气:考古怎么能挣到钱?儿子说你为什么觉得世界上只有钱?你看,年轻人的财富观和父辈相比又有了变化,他们不再唯金钱论,更看重兴趣爱好和自我价值实现。这是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阶段的观念质变。

小说中的王桑一开始是个因为叛逆、渴望摆脱父亲影响而自我放逐的年轻人。但当他误打误撞、成了昆曲复兴的推动者之后,他才发现哪怕是最纯粹的艺术,都和社会的经济基础有密切关系。过去,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而今,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王桑意识到,他应当公正地看待金钱,正因为有父辈们奠定的强大物质基础,后代们才可能摆脱物质的束缚,去享受昆曲这样的高雅艺术带给今人的古老抚慰和呼应。

记者:《金色河流》的故事几乎完全在您的经验半径之外。这种对“大时代”的书写主要面临哪些难题?您又是怎么处理的?

鲁敏:可能在很多人眼中,财富故事和文学审美天然违和。但对我来说,这么生动的“人”就在我面前,这些“时代之子”的故事我都看到了、听到了、感动到了,我收集了那么多剪报,对财富故事做了那么多年观察,这自然而然就说服了我自己,觉得这些可以写——我都快50岁了,还等什么?

其次的难题是生活经验方面的,但文学前辈们的实践告诉我,没有直接经验,一样可以写好小说。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那么精彩,她可没有在部落生活过;《白雪乌鸦》写百年前的哈尔滨瘟疫,她也是根据图书馆、报纸和口述资料来搭建“史”的基座的。所以我动笔之前,先把改革开放40年来的大事记整理出厚厚一大摞,一页一页仔细阅读,查看什么时候实施“希望工程”,什么时候推行“双休”,什么时候建造第一条高速公路,什么时候寻呼机退场,等等。

——也就是说,我必须暂时离开文学、进入历史现场,收集尽可能丰富的史料,当这个工程完成后,我又必须回到文学本身,让作品超越于浅表的时代记录或新闻报道,成为真正的文学作品。看《金色河流》时,你或许会觉得我讲故事的方式有点绕,比如我讲有总身边的前调查记者谢老师,他怎么费尽心思窥探有总的一生、往自己的笔记本上不停添加素材,最后有总逝世后,一大家子又怎么商量编织有总的故事、来使它更有趣,这些都是文学叙事的技巧。我希望《金色河流》不仅能承担起“时代的书记员”的功能,也能成为一个文学技巧与艺术创新的集中展示。

记者:除了“家族财产”物质性的何去何从,小说还有另一条线索是非物质的传承,也就是六百年昆曲如何活在当下。您在书中特别设计了昆曲人木良的形象,他的原型应该是柯军?

鲁敏:哈哈柯军老师算是原型之一吧。其实我和省昆剧院的昆三代、昆四代接触得都比较多,也包括更早一些的昆曲前辈等,比如书里不少昆曲知识也是请石小梅老师的爱人、编剧张弘老师把关的,当然我自己也扎扎实实做了功课,除了尽可能地看戏外,还通读了丁修询《昆曲表演学》、杨守松《昆曲大观》、柯军《说戏》《素昆》和王晓映的《好花枝》等。积累素材的过程中,昆曲人的传承故事格外令我感佩。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石小梅和弟子们四代同台共演《白罗衫》,台上老中青少皆备,梯队整齐、传承有序,看得我太感慨了。有一年冬天在省昆兰苑,柯军那么大的角儿,寒风里在走廊上迎接观众,还有李鸿良、俞玖林等,一场又一场,我看到他们到大学里做推广,这些昆曲人真的很了不起。

大概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在媒体人肖林组织的曲会上见到施夏明和单雯,并听到昆笛——惊为天人!惊为妙音!在此之前,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喜欢戏曲,但很奇妙,随着年岁渐长和地域文化氛围的熏染,祖先们的DNA最终在我们身上复活延续,影响了我们血液流动的方式。这和昆曲自身的魅力有关,也和昆曲人的努力和“昆虫记”这样的推广平台有关。见证了那么多创新、质疑、遇冷、重生的传承故事,在《金色河流》中我借书中人之口表达了这样一层观点:昆曲的创新和传承是经得起折腾和失败的,就像木良(实为柯军观点)说的,哪怕观众听睡着了,那也是在昆曲里睡着了,是睡在六百年里,打的是世上最古老的瞌睡!

记者:其实除了财富和精神的传承,《金色河流》还有一条有关女性成长的暗线。作为一个有鲜明女性意识的作家,您在书中对女性的生命际遇表达了怎样的思考?

鲁敏:书中有总为了帮助小两口弥合关系,立下遗嘱说要生出孩子才能把财产继承给你们。为了写好丁宁求孕的过程,我专门跑去采访妇科专家,又下载了一些App,里面一群求孕的女性成为姐妹、彼此加油打气。那么丁宁也正是在这种女性的隐秘经验里,发现了女性生命里那些被异化的、被裹挟的部分,由此形成了鲜明的自我主张,那就是做自己的主人,不去为了取悦他人或继承家族财产而生育。所以你看,这条金色河流里,不只有财富和艺术的流传,也有人们在生命河流里的觉醒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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