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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钱谷融关于《雷雨》的一封信读出的文学观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宫立  2022年06月16日08:00

近日网上拍卖《文学评论》编辑部流出的部分论文的审稿意见及编者与作者的通信,涉及钱谷融、叶子铭、孙绍振等著名学者。笔者注意到其中有钱谷融给时任《文学评论》编辑陈骏涛的信,不见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钱谷融文集》书信卷,当为集外书简,先照录如下:

骏涛同志:

你好! 近来忙否? 我从厦门回来后,一直为琐事所缠,几无一日 闲空,天气又热,真是不胜其苦。最近因为要搬家,忽然发现文化大革命前写的一篇旧稿。这篇东西曾经曹禺同志看过,他并说了一些客气话。后来因为在系里讨论时,许多同志对这篇文章有意见(实际上他们就是站在我文章中所说的第二种观点的立场之上的),那时整个社会的学术气氛也不对,因此我就把它丢在一旁了。现在翻出来看看,自己觉得对周萍这一形象的思想意义的分析,似乎多少还是有一些参考价值的。也许这就是所谓“敝帚自珍”的心理吧。今特重抄一遍寄上,请《文学评论》编辑部审处,如不能用,弃之可也。

此致敬礼。

钱谷融8.14.请代向彭韵倩同志问好。

通信处:上海金沙江路师大二村一号

除了这封信,还有《应该怎样评价周萍? ——〈雷雨〉人物谈之三》 的审稿单。审稿单显示,收稿日期是1978年8月16日。由此可知,钱谷融给陈骏涛这封信的写作时间是1978年8月14日。

钱谷融后来的回忆和他在书信中的说法是吻合的。1980年7月 16日他在《〈雷雨〉人物谈》的《后记》中提到:“谈周萍的那一篇,本来也是一九六二年就写好的,当时还曾寄给曹禺同志看过。后来因故一直搁下了,直到去年才在《文艺论丛》上刊出”,“其所以搁下,是因为我写成后,按例交了一份给教研组。经教研组讨论,又被认定是宣扬资产阶级的人性论,受到严厉的批判”。

审稿单上有陈骏涛的审稿意见。陈骏涛1978年8月16日收到钱谷融的这篇文章后,9月5日写下审稿意见:

文化革命前,作者曾经在《文学评论》上发表过两篇《雷雨人物谈》,是评周朴园和繁漪的,以分析得细和开掘得深而见长。当然,也有一些非议,非议的意见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来自喜欢给作品和人物贴阶级标签的人,他们宁肯简单地把人物划归某一阶级,而不愿对他们作较细致深入的分析,因此当然对钱谷融的文章不买账;另一方面是来自确实看出钱文中的疏漏和不周全的地方的人,在肯定钱文的基本正确的方面之外,提出了一些意见。我记得《文学评论》上发表过来自后一方面的两篇商榷文章。

这一篇是谈周萍的。作者的基本观点是:不要简单化地分析周萍这个人物,既不能不适当地原谅他和同情他,也不能把他臭骂一顿了事,而要进一步去探索这个人物性格形成的社会根源,发掘这一形象的深刻的典型意义。作者认为周萍是被作为屈从于当时的统治势力,因而变得精神卑下,意志薄弱,矛盾重重的人物来处理的。文章仍以分析得细和开掘得深见长。在目前国内的报刊上,还很少看到这样深入细致地分析作品人物的文章。而《雷雨》又是一部名著,也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文学现象。我以为如能在本刊发表一下,以为提倡,是有好处的。当然,肯定会有不同的意见,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请王信同志再看看。

10月9日,陈骏涛的审稿意见是:

根据作者意见,此文已转请《文艺论丛》审处。

陈骏涛在《关于文艺批评的随想》(《当代文坛》1984年第1期)中说:“钱谷融以一篇文章《论“文学是人学”》惹祸,但他根据大量的文艺现象所概括出的一个精辟的见解(‘文学是人学’,这个论断在钱谷融的文章里,其实已经成为他自己的见解,不过他借用了高尔基话作为由头罢了),却深入人心,至今仍为许多文章所引用。他运用‘文学是人学’的见解分析《雷雨》中的人物形象,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可以说是独步的,开了风气之先。”钱谷融不单写出了《论“文学是人学”》,更用《〈雷雨〉人物谈》践行了“文学是人学”这一学术命题,他把“文学是人学”这一观念贯穿到了他的文学批评之中,他用人学思想“谈”活了《雷雨》中的人物。

钱谷融为《雷雨》中的周朴园、蘩漪、周萍、周冲、侍萍、四凤、鲁大海、鲁贵8个人物分别写了评论。《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发表了《〈雷雨〉人物谈》,钱谷融分析了周朴园、蘩漪。钱谷融写的这些“人物谈”,的确“以分析得细和开掘得深而见长”,他“尊重剧中的每一个人的个性生命,能够结合具体的艺术环境、气氛和冲突,从人物的口吻、声气、态度和细微的行为动作中捕捉和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他能与曹禺所塑造的这些人物之间“形成一种如见肺腑、如共痛痒那样的相知相亲的关系”,因此他无论是分析周朴园还是蘩漪,“文字是那么灵动,那么鲜活”。

《文学评论》1962年第1期刊出《〈雷雨〉人物谈》后,后来又刊发了两篇回应文章:1962年第6期刊出了胡炳光的《读〈雷雨〉人物谈——和钱谷融同志商榷》,1963年第3期刊出了王永敬的《读〈雷雨〉人物谈后的异议——与钱谷融同志商榷》。

《文学评论》发表的胡炳光、王永敬的这两篇文章,的确如陈骏涛所言,都是“在肯定钱文的基本正确的方面之外,提出了一些意见”。胡炳光说:“贵刊今年第一期钱谷融同志的《〈雷雨〉人物谈》,对周朴园、蘩漪的形象,作了细致的分析,对我在现代文学史的教学工作中,向同学们介绍曹禺的戏剧创作,有相当参考价值,丰富了讲课内容。但在细读这篇文章之后,又发现一个问题,觉得有必要提出来和作者商榷……以上意见,愿提出和作者商榷,和读者讨论。”王永敬说:“贵刊一九六二年第一期发表的钱谷融同志《〈雷雨〉人物谈》一文,我觉得有些不妥当的看法……这些意见权当与钱谷融同志商榷,如有不当之处,请他本人以及编者、读者指正。”针对王永敬等人的异议,钱谷融说:“我对周朴园形象的分析,可能有许多欠妥的地方,但从我主观上来说,是想力求能够做到比较深入细致地揭露周朴园的伪善本质的。也可能由于自己的能力太差,事实上未能做到。但我的意图应该还是清楚的、不难理解的;如果连我的这样的意图也遭到误解,那我是深感遗憾的。”

钱谷融1980年7月16日在《〈雷雨〉人物谈》的《后记》中提到:“尽管我认为对周朴园伪善本质的揭露还是比较深入的,文章发表后,仍有二人联名在《文汇报》上发表《周朴园的深情缱绻》一文指责我美化周朴园、同情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思想。我只有感到遗憾。”《文学评论》发表的胡炳光、王永敬的两篇文章都是商榷文章,而《上海文学》1963年第8期发表的《周朴园的“深情缱绻”——评钱谷融的〈雷雨人物谈〉》却脱离了严肃的学术批评的轨道,称钱谷融的这种观点“是用个性的复杂性抹煞了人的阶级性”,是“借周朴园的形象宣扬了资产阶级的‘人性论’”。钱谷融对周朴园和蘩漪这两个人物的精彩分析,其可贵之处就在于他是在“极左路线猖獗的年代里”,“努力分析人物的复杂心理活动,以抗衡庸俗阶级论对美好人性、人情的粗暴践踏”(陈思和)。

从审稿意见来看,陈骏涛对钱 谷融《应该怎样评价周萍? ——〈雷雨〉人物谈之三》 这篇文章是认可的,他应该是同意《文学评论》刊发这篇论文的。不知为何,钱谷融最终放弃了在《文学评论》发表这篇文章,而是选择了在《文艺论丛》刊发。《应该怎样评价周萍? ——〈雷雨〉人物谈之三》 被改题为《“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谈〈雷雨〉中的周萍》,刊于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9月《文艺论丛》第7辑,后来收入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0月出版的《〈雷雨〉人物谈》时,又改题为《“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谈周萍》。

在钱谷融看来,“对待周萍这样的人物,常常容易出现两种简单化的态度”:一种是“眼光只停留在一些表面的现象上,对他的所谓‘真诚’,所谓‘不得已的苦衷’,表现出过分的轻信,因而不适当地原谅他,同情他”;一种是“从他的思想本质出发,对他深恶而痛绝之,认为他的所言所行,无一不是可鄙而可恨的,因此把他臭骂一顿了事,而不去进一步探索这个人物的性格形成的社会根源,发掘这一形象的深刻的典型意义”。钱谷融对这两种简单化的态度进行了细致的剖析,在他看来,周萍这个形象是很复杂的,“周萍是被作为一个由于屈从于当时的统治势力,由于竭力想效忠于这个统治势力,因而变得精神卑下,意志薄弱,无法解开他面对的重重矛盾,终于只能既损害了别人,也葬送了自己这样一个形象来处理的”。

钱谷融在华东师范大学函授部1959年6月内部印刷的《中国现代文学讲义》(初稿)下册中提到:“本来还应该谈谈其他几个人物,但他们都比较容易理解。周萍的性格虽不大好把握,但懂得了周朴园,要懂周萍也就不难,而且我们在下面谈到别的问题时,还可能会提供一些理解周萍的线索,所以这里也从略了。”钱谷融关于周萍的文章,文末注明“1961年7月”,如果从这个时间算起,这篇文章从写成到发表,中间经历了18年又2个月。

钱谷融关于周萍的论文没有在《文学评论》刊出,不过《文学评论》1979年第6期又刊出了《〈雷雨〉人物谈——四凤、鲁大海、鲁贵》。《文学评论》两次刊出钱谷融的总题为《〈雷雨〉人物谈》的文章:第1次是谈周朴园、蘩漪;第2次是谈四凤、鲁大海、鲁贵。8个人物,其中5个人物的分析,都是在《文学评论》刊发的。由此可见,《文学评论》还是很看重钱谷融分析《雷雨》人物的这些文章的。此外,《“夏天里的一个春梦——谈〈雷雨〉中的周冲》,刊于《文艺红旗》1962年第8期。《“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谈〈雷雨〉中的侍萍》,刊于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月出版的《文艺论丛》第9辑。经由《文学评论》《文艺论丛》等学术刊物的刊载,钱谷融分析《雷雨》人物的论文,获得了广泛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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