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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蒂《这方热土》:山与海的交响
来源:《青海湖》 | 王丽梅  2022年07月01日13:36

《这方热土》是书写海南热带雨林的长篇生态散文,作者杨海蒂。都说文如其人,文章的气质就是作者的气质。曹丕在《典论·论文》言“文以气为主,气盛则壮”,《这方热土》就是一部大气恢弘、气象峥嵘的文学作品,可谓是讴歌海南自然生态的“风雅颂”,堪与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的荣誉相匹配。

全文共八个章节,分别抒写尖峰岭、霸王岭、吊罗山、黎母山、猕猴岭、七仙岭、鹦哥岭、五指山这海南的“三山五岭”,是一部丰富、广阔、神秘、壮丽的绿色交响曲。作者生命体验和心灵感受,作品“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集自然书写、田野调查于一体,融人文、历史、地理、哲学、生物学、博物学等于一炉,全篇“充满科学事实和诗一般的描述”,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

海南热带雨林的生态文学写作无疑颇有难度,作者不仅要有开阔的眼界、卓越的文采,更须具备弘旷的器识。在风起云涌的生态文学写作浪潮中,杨海蒂这部长篇散文作品独具特色、挺立潮头。“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杨海蒂以大手笔、大情怀和大格局书写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字里行间融入了生态文明建设的基本国策和国家绿色发展理念,以及对自然世界美学观点和哲学思考,将其化作瑰丽的山海诗章。阅读过程真是愉快,我欣赏到层林叠翠间的诗情画意,感受到文中的天地精神大地伦理,领悟到大自然带给人类的心灵慰籍。

倡导“自然是精神之象征”的美国自然主义作家爱默生说,“自然的每一种景象,都与人的某种心境相呼应,而那种心境只能用相应的自然景观做图解”,近代中国享有国际声誉的著名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阅读《这方热土》,让我深切体悟到了他们的话语精髓——热带雨林里的鸟鸣猿啼山泉飞瀑,那么真切宛在眼前,正是杨海蒂用心用情描写的成果。

纵览全文呈现如下几个方面特点:

一、国家战略的书写与热带雨林自然生态的深度解读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2021年10月11日,《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在我国昆明开幕,大会主题为“生态文明: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这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首次将“生态文明”作为大会主题;10月13日,国家公布了首批五个国家公园,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位列其中。杨海蒂为海南热带雨林国家公园创作的《这方热土》应运而生,正可谓“合为时而著”,堪称新时代的《山海经》。

近年来,杨海蒂热切关注自然生态文学,自然文学生态文学创作成绩斐然。从《走在天地间》到《这方热土》,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深刻变化,显现出作者生态理念的建立,杨海蒂用哲学的眼光打量自然生态和人类社会,作品呈现出对国家绿色发展理念的深度认同,呈现出作者的家国情怀和对“第二故乡”海南的深沉热爱,呈现出海南热带雨林绮丽多姿的自然奇观、丰富多彩的生物多样性。

《这方热土》的诞生,标志着作者向学者型生态文学作家的转型。前不久,杨海蒂在“广东清远生态文化高峰论坛”上有篇影响广泛的发言《生态与文学》,她在其中说到“‘非有大情怀,即无大艺术’,写作者必须具有宏大视野和人文关怀,才有可能让作品不止于描写而能上升到感情以至哲理层面”,她自己就是这般身体力行的。浩瀚无边的热带雨林是典型的生物多样性的自然生态系统,在杨海蒂俯瞰的角度下,海南热带雨林是一部完整的交响曲,而每个独立的篇章都是协奏曲,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在这八个篇章里,她精心描绘海南的“三山五岭”,作品的格局与辞彩相得益彰,在读者眼前展开一幅幅浓墨重彩、生动鲜活的山水画卷。

美国自然文学评论家斯科特·斯洛维克有言,“书写自然实际上是从心灵角度看待自然”,生态文学写作即是如此,作品要呈现作者的心灵世界,这就要求作者不仅要有远见卓识,其文字更要有思想和文采。《尖峰岭》甫一出场就吸引读者的眼球:“浩大得漫无边际的尖峰岭,森林覆盖率高达98%,植被完整性名列全国前茅,生物多样性位居世界前列。铺天盖地的林海,将尖峰岭美成了仙境,山海相连的特质,则赋予它庄严的气质。一切妙然天成。”杨海蒂这样写尖峰岭雨林的植被:“它们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聚到一起,组合成植被垂直分布带,乔木、灌木、藤萝、蕨类、苔藓高低错落,生动立体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关于海南“南海药库”中草药资源的介绍,杨海蒂辅以数字表达,语言简明扼要,读来条理清晰。写到尖峰岭的昆虫,她让人如临其境:“在密林中穿行,惊飞起很多昆虫。尖峰岭的昆虫军团浩浩荡荡,如果没有天敌的存在,它们在这里会生活得很惬意。”写“会飞的花朵”蝴蝶时,她生动有趣又系统地介绍了蝴蝶的分布、生命的蝶变,而“海南蝴蝶种类已达到650多种”一句,言简意赅让人过目不忘。

最有趣的是写生物的生存竞争。被称作“昆虫中几何专家”的锚阿波莹叶甲虫,在杨海蒂笔下生动形象,拟人化的语言读来趣味横生:“它们虽然个子小,照样气势十足,霸气外露,为‘食色’决斗毫不含糊,一旦激战起来,双方非打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写猕猴世界的争霸更是让人忍俊不禁:“猴王大约每三四年就要进行一次权力更迭,类似于美国总统选举,不过他们既不拉选票,也不搞舞弊,而是奉行强者为王的丛林法则,谁拳头硬谁就是王,就问你服不服。”语言幽默含蓄意味深长,将热带雨林生存竞争丛林法则的残酷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杨海蒂文笔与史笔交融的写作手法,增强了文章的思想性厚重感,比如写莺歌海盐场这段:“山与海的缠绵,阳光与海水的合力,造就出一道独特的风景:银光闪闪的盐田。海南岛是日军觊觎进军东南亚的基地,侵华日军曾企图在莺歌海建成‘东亚第一大盐场’,历史的天空斗转星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莺歌海盐田得到大力发展......”这样来写,不仅拉伸了文章的思想深度和历史维度,也让今天年轻的读者对海南盐业的历史和现实有了深刻的印象。

二、运用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多角度解读热带雨林的生物多样性

《这方热土》中的山山岭岭各有千秋,因其自然属性的差异、生态环境的不同,杨海蒂的写作手法和侧重点也各不相同,对热带雨林中丰富的森林资源、稀有的野生动植物的介绍匠心独运,语言生动妙趣横生。

《霸王岭》一章,系统地介绍了原始热带雨林生态林的树种与群落,沉静的笔法中蕴含着自然纯净的美和力量:“雨林虽繁密,却并非不见天日。阳光透过枝桠照射进来,让整个空间生动起来。微风穿过林间,树木暗中兴奋,树脂从大树上滴落,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芳香。一条清溪在林间静静地流淌,溪水缓缓前进,漫入更深的雨林,最后在一棵大榕树旁倾泻而下形成瀑布。”寥寥数笔就将热带雨林的茂密、幽静、灵动、神秘,以及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自然风情画,鲜活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最吸引读者目光的是对海南热带雨林特有树种的介绍,如那些“根生冠,冠生根”的古榕树,那些霸王岭特有树种野荔枝、雅加松、海南油杉,那些珍稀名木红木、柚木、檀香木,那些罕见的桫椤、板根树、铁力树、吊瓜树、龙血树、母子相连的母生树,那些“树上生树、双树叠生”的古天老琴树,还有树冠覆盖九亩地“独木成林”的“榕树王”,以及中国最美古树——有着1600多年树龄的陆均松和1130年树龄的红花天料木……这些都使读者大开眼界,带给读者以全新的认知,令人无限向往。此外,对吊罗山上“有君子之风”的海南兰花的动人描写,对雨林中各种珍稀动物的精妙介绍,如猿猴、云豹、鼹鼠、海南坡鹿、蛇类、蜥蜴、蛙类、鸟类等,语言准确生动,十分引人入胜。

有两个涉及生态问题的细节描写特别值得一提:一是热带雨林中植物生存竞争中的绞杀。之前我们对动物之间的恶斗印象深刻,而对植物之间的绞杀不甚了解,杨海蒂告诉我们:“热带雨林是一个复杂的森林社会,残酷的丛林法则无所不在,植物绞杀现象就是植物间的弱肉强食、你死我活的典型。”二是,世界保护级别最高的“极微生物”、被称为“水中活化石”的“桃花水母”在五指山出现,标志着其所处的生态环境特别优良,而草原荒漠化后出现大量狼毒花,则显示生态环境的恶化。

三、人文知识与自然生态融合,书写海南热带雨林的风雅颂

即使是在热带雨林这类比较棘手的生态文学的写作上,优秀作家也能以个性化的语言驾轻就熟,使作品生动活泼读来行云流水,使读者不因作品科普性强而感觉生硬、艰涩、呆板无趣。杨海蒂在写雨林中的植物、动物、水文、地理、气候的同时,将人与自然的关系融入其间,引经据典又旁逸斜出,使文章更具知识性、可读性和趣味性。如陈述“椰岛”一词的来历时,引用汉代《南越笔玩》的记载,将椰子进贡到中原的历史跨越到2000多年前的汉代,从另一方面证明了海南岛的国家主权。

人类是万物之首,在海南热带雨林中,最能体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一生态特点的是黎族同胞。《霸王岭》一章精心刻画昌江黎族自治县偏远山区的“中国黎族第一乡”“黎族最后的部落”,着重介绍黎族同胞的黎锦、民居、乐器、黎药,字里行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杨海蒂充满感情地描述“把自然穿在身上的黎族妇女”,描写黎族百姓的民族文化和风土人情.....这是作者在以黎族为例讲述民族学知识,介绍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黎族人如何进行他们本民族文化的传承,因此这部长篇散文堪称海南热带雨林现代版的风、雅、颂。

著名国学大师顾随先生说,“写自然,要写得有思想,有气象”,杨海蒂笔下所呈现的是生物多样性的海南热带雨林生态系统,“横看成岭侧成峰”,“山”“岭”之篇各有千秋,语言有观点、文章有思想,呈现出文笔清新的诗意景象,如“寄生也是一种既神奇又可怕的生存形式,‘寄生一族’如兰科、天南星科、凤梨科和蕨类等上百种植物,特别是外形奇异的鸟巢蕨,总是寻找适合他们的树干,一起附着于树上过寄生虫的生活。”(《黎母山》)

而写热带雨林里的诗意山村,杨海蒂则时而语言唯美:“进入水满乡,就像走进了一首素简清新的诗词:清澈的天空,沁人心脾的空气,枝繁叶茂的树林,百卉含英的花草,阡陌交错的田野......”(《五指山》)时而幽默风趣:“不信你试试,吊罗山会让你进去了就出不来,走远了就回不来。”(《吊罗山》)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像山一样思考”一章中,提出一个观点:作家对生态自然的撰写,既要“体现哲人的深沉,又可以感受作家的想象”。《这方热土》的文字多向度富张力,给读者以丰富的想象力,比如“森林的气质各有不同。鹦哥岭森林气质粗犷彪悍,与它高大的山体和特别的位置有关。”(《鹦哥岭》)杨海蒂以同理心写南湾半岛一群特立独行的的猴子,富于哲学意味,读来妙趣横生:“世上就有人不爱荣华富贵,恪守‘不自由,毋宁死’的人生信念。有的猴子也一样,宁死‘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南湾半岛就有一群猴子,不愿与人打交道,更不愿被人当猴耍……”赞美黎母山时,她引用的海南本土历史名人白玉蟾名言“名显不如晦,身进不如退”,对于浮躁的现实社会也别有哲学思考的意味。(《黎母山》)

四、语言匠心独运含风骨之辞,文章诙谐成趣笑谈自然人生

若以“诗境厚重,词境尖新,曲境畅达,各有其美”来评价《这方热土》最恰当不过。这部长篇美文文辞清新、素雅、大气,新词频出新意迭出。阅读这部作品的一大收获是理解生态文学创作的价值、深远意境与语言创新,如“蛙声如雨”“深山盛会”“观者如堵”“树木阴翳、草木畅茂、枝柯交错、藤蔓盘连”......可见作者的语言功底与创作能力。

《这方热土》文字清新、畅达,语言活泼、生动富陌生感,没有教科书式的僵化、老生常谈,而是有哲思、有意味,开启了生态文学写作的新范式。“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文心雕龙·风骨》)

杨海蒂目光深邃、思想深刻、文笔洗练、语言精准,用活的笔法写热带雨林活的生物王国,将热带雨林生物多样性的纷繁复杂、险象环生、色彩绮丽、瑰丽幽美的景象,有秩序、有层次地准确表达,文章收放自如。刘勰说,“辞之带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文章含风骨,就有风格,能将文辞、情感、语言营造出诗情画意,便是自然诗篇的风雅美文。

巴金先生曾说:“我写作不是因为我有才华,而是因为我有感情。”这句话用在杨海蒂身上恰如其分。《这方热土》的每一篇文章都饱含深情,文字与山水骨肉相连水乳交融,作者笔下的热带雨林,森林深邃、幽远、壮阔、神奇,古树老藤猿啼鸟鸣气象万千,在雨林中生活的黎族、苗族百姓和谐、安定、幸福。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猕猴岭》一章最能彰显杨海蒂散文的风骨和意趣、思想与智慧。这是一篇文字充满张力、思想沸腾、笑点频出的文章,其语言风格、写作手法与书中其他文章明显不同,同时,这也是一篇具有政治色彩和哲学思想的文章,语言特别接地气,堪称“探索真理、笑谈自然”的美文,通篇闪烁着一个有着浩然正气的“士的精神”的当代生态文学作家的思想力、价值观、胆识与魄力。爱默生说,“无论在城市的喧哗中,在政治的争吵中,都不应该完全忘记大自然的教诲”,杨海蒂好像深得其中三昧,且语言生动、犀利讽刺、耐人回味,语意双关、明白通透、读来过瘾,如“海南猕猴握着一面朝向我们的镜子,似笑非笑地告诉我们:人是进化的猿猴,而非下凡的天使。”如“有些离经叛道的坏家伙,还学着吸烟喝酒。他们活跃好斗,有强烈的原始攻击欲,经常拉帮结派肆意妄为,以‘帮伙’为单位在丛林里游荡成为一股蓄意挑衅的黑恶势力......”如“跟人类一样,海南猕猴最感兴趣的是权力和性。......不知道是它们给人类遗传了基因,还是人类把他们给教坏了。不过话说回来,猿猴政治的起源,其实比人类更为古老。”如“在猴群中,只有猴王的尾巴可以高高翘起,如果其他猴子胆敢也翘尾巴,意味着一场血战在所难免。”令我在阅读过程中忍不住捧书大笑。杨海蒂在观察猿猴的自然生态世界中,解读人类社会的政治、权力、社会、人生、人性,没有人生阅历、哲学思考、文学积累和自然科学知识的积淀,不会有这么深刻的哲理文章。

之所以将这篇《猕猴岭》拉出来单独评说,是由于文中提出一个很有价值的观点:“生态是永恒的经济,文化是旅游的灵魂。”这可视作《这方热土》的灵魂之语。

十九世纪美国女作家西莉亚·萨克斯特的《海岛花园》,把对自然景物的钟爱、人生哲理、生活态度以及审美品味都聚集在怎样打理和欣赏一片临海的岛上花园中,而杨海蒂的《这方热土》,则是对海南岛三山五岭的热带雨林进行了多角度全景式的生态描绘,以海南组歌的方式发声,低吟浅唱,气韵横生,声震寰宇。在最后出场的《五指山》一篇中,杨海蒂将五指山、万泉河活的历史、活的森林、活的山水写得生机勃勃。文章得天地万物之灵气,文中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使这部长篇散文成为新时代生态中国的《山海经》。

杨海蒂在“广东清远生态文化高峰论坛”上作题为《生态与文学》的演讲中说:

生态文学有自己的使命与担当,我甚至认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最是生态文学的价值旨归……我们必须探索新的出路,力图更多更大的创新突破。

文章合为时而著,我有幸成为“中国国家公园丛书”作者,以我撰写《这方热土:海南热带雨林》为例,我曾在海南工作生活过,踏足过岛上的山山水水,与黎族同胞亲如姐妹,所以,我笔下倾注着对那片热土的深情厚意。我想,对于生态文学作者来说,从自然中得到的心灵享受,一定远比物质享受更为愉悦幸福:我们的亲身体验,能唤起人们更加热爱壮丽山河;我们的美好感受,能激励人们更加追求精神境界;我们的妙笔生花,能吸引人们更多地热爱生态文学。

大自然的千姿百态,人类对自然生态的保护意识,成就着我们的生态文学——乡村、田园,草原、丛林,江河、海洋,旷野、荒原,作者足迹所至,乃有笔墨所随。要写出既优美又有深度、既有趣又有高度的生态文学作品,首先要做的就是走出去,把自己融入到无限的大自然中……

掩卷沉思,《这方热土》以恰逢其时的生态文学方式,诠释了“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当代意义。生态文学的价值与前景无可限量。《这方热土》带给读者的是对海南热带雨林全新的生态印象,是生态文学对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贡献,是一曲唱响在天地之间新时代生态中国的山与海的交响。

(发表于《青海湖》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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