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欢乐宾馆》:斜视的“正”与正视的“歪”
《欢乐宾馆》(《大益文学》第17辑《呼唤》)是我在2021年读到的最好的短篇。
接着说什么呢?我将推出漫长的理由。
一、金色的意义之前
歪,就是不正。不正,就会偏离、偏移、偏差,总之,它是“正”的蛮荒之地,亟待文明教化,归附正统。这没什么错。可问题在于谁才是“正”?那个宣称自己是“正”的就一定正吗?万一他本身就是歪的呢?那么在他眼里的“歪”,会不会因他的斜视而产生错觉?
对此,杨帆不敢肯定,所以她为“歪”赋了个活体形象——“歪小姐”,她要让她在行动中看清自己的命运。同时被赋予形体的还有“正”,在小说中,他叫“对先生”。
对先生主阳,歪小姐主阴;对先生在正统的中央区域纵横驰骋,出入各种社会角色,最终历练成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歪小姐则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在世界的偏僻角落安稳度日。照理说,二者本无相交的可能,但歪小姐却执意于“正”,他以为“正”就是初中那本闲书里有个叫“对先生”的人设立的道德标尺:对家人不离弃,对外人不屈服。翻译过来就是“侠骨柔肠”。好嘛,这下不打紧,原则让位于规矩,她,连同她的画,被从“生活的房子”里一径抛向生活之外:精神病院。
原因很简单,她看到了一场秘密的激情戏。这类戏码每天都发生在街衢巷陌,明智的女人总结了一整套应对策略,但方针只有一个,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挽回夫君。可歪小姐心里住着个“对先生”,她非但不明智地拒绝“明智”,还认定夫君已然是外人,怎么能向“外人”屈服呢?那就坚决抵抗,用画,用梦,用砌在画布上的血红。
这是一种非暴力不合作,歪小姐自以为她的动机纯正,严格遵守了“对先生”的戒律,所以,即便到了精神病院,她也要抗争到底。而医师对先生,正严阵以待。
谁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事发生。对先生的概念和对先生的实体以令人眩晕的速度轮番作用于她的“囚徒”生涯,世界也因此生长出新的面目。这让我想起那部著名影片《飞越疯人院》,中国作家杨帆征引了它的叙事结构,却摄制了一部默片。是的,我的意思是说,当歪小姐的生活被抽离后,接下来所有的情节,都是在一张画布上完成的。你也可以说是梦,或者叫梦的画布。梦里没有声音,只有黏稠密实的图像,你听到的所谓“声音”,只是梦境引发的感官想象而已。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布上堆叠而起的颜料,它们就像一个个沉默的精灵,在歪小姐梦境巡游的道路上层层铺染出精准的底色。先是普蓝,那是希望的颜色,是沉静中的辽阔,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天空,是歪小姐对对先生“船长”角色的先验预设。此时,他们尚有可供分享的人类原始记忆:明净的梦想时刻。而后是或深或浅的黄。——“从前”那个时刻的对先生消失了,代之以不再做梦的对先生。不再做梦的对先生飘忽暗昧,明知她没病,却不愿放弃治病救人的程序正义,“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对先生选择等待。果然,在歪小姐需要的用具清单里,有一只羊,还有一把刀。刀,就是歪小姐有病的确凿证据。刀是凶器啊,一个女人要作画,用刀干什么?除了杀人,就是自戕!
歪小姐终被打入“冷宫”(地下室单人间),但颜料充足,画布上又聚集了一层“熊熊燃绕”的砖红色。“砌墙者”“针管里的红酒”,这样的命名,随时都有越出的可能。
后来的事实证明,歪小姐的确是“越狱”了,但她以梦为画的征程并没有结束。如果说之前的梦境还是在同一平面上与生活较量,那么现在,歪小姐将凭借一己之力绘制出梦的新世界。
但,稍等——
以后的事歪小姐全不记得。当对先生找到她,站在她面前,问她,你认得我吗?记忆是从这个时段,同之前的画面衔接上的。
“以后的事”截至何处?“这个时段”是哪个时段?“之前的画面”是指逃离精神病院之前,还是指未进精神病院之前?答案在对先生英雄救美而受伤之后。对先生问:“你还在吗?认得我吗?”直到此时段,歪小姐才记起生活之内的全部往事。请注意,是生活之内,生活之外的囚徒经历是不作数的。以此类推,答案还在歪小姐从梦的新世界醒来之前。也就是说,歪小姐醒来后重又置身冰冷的地下室一直到小说结束,同样不在她的记忆之列。——歪小姐的记忆只停留在两处,一是生活的真实,二是真实的生活。前者是生活给定的感官真实,后者则是由灵魂牵拽的精神真实。对,它们不是梦,都属于生活。叙述者在小说中两次插入的那个画外音“这不是一个梦”(一次在歪小姐的夫君发现身上满是彩色斑点,一次在想象中的对先生完美呈现),道出了实情,也将人类事务的两个生活区域缝合在一起,梦与醒、对与错、正与歪、肉与灵,被封存在同一个画面中。左边是血红,右边是金黄;左边是“杨圆满”,右边是克林姆特。
至此,克林姆特这个维也纳分离派的画界先驱,才流溢出漫长的、金色的意义。
二、可见之吻
其实克林姆特“分离”的胚芽,早在夫君和家政女工东窗事发后即已萌生。“我不回去,我要去看克林姆特!”“我不回去,给我一块布!”这两句话直指歪小姐的记忆创伤:父亲为了让她重回读书的正道,将画布沉入湖底;一起沉入湖底的还有那本闲书里的“对先生”。如此看来,“分离”的种子播下的时间,远比小说提供的物理时间还要早。歪小姐的“歪”是其来有自啊!难怪病友直呼其名“杨圆满”时,她竟坚决否认,自称是克林姆特。事情发展到这儿,结论终于浮出水面:克林姆特就是歪小姐理想中的“对先生”,就是“对”的终极形象,就是“分离”,就是从“正”中分离出来的“歪”。它歪,但它对,这就足够了。
这才是《欢乐宾馆》浮动的叙事泡沫下隐藏的真相。那个匿名的叙述者,深思熟虑,步步为营,在文本的每个细部停留缱绻,不经意间置入几颗不起眼的沙粒。待不明就里的观者尾随泡沫一路飘至终点时,才猛然发现,那泡沫中的沙粒竟已连缀成一根根硬朗的线条。它们呼朋引伴,酬唱应和,瞬间织就了一张牢固的画网,网格上满是图案。这些图案正极力挣裂泡沫,汇聚成意义的海洋。
在这幅巨大的图景之上,是克林姆特凝视的眼睛,它将穿透泡沫,穿过时间的肉躯,寻回生命最初也是永恒的轮廓。
……金色流沙不断漏下,展厅不断扩大、升高。一柱金光打在《爱》里面白衣女子蓬松的头顶上,发丝在轻轻颤动。玛格烈菊也在颤抖。二人缓缓上升,悬浮在一艘船上空。对先生降落船舱,双脚同地面形成斜角60度;歪小姐斜斜漂浮着,像一幅没有完成、正在下沉的画布。他们的嘴唇焊在一起,这是两具身体唯一连接的部位。正是这一点使他们的心灵产生震动,他们不再是那个小女孩、那个小男孩,分别在两个地方生活和受苦;他们回到了小男孩和小女孩身体里,在这个漫长的吻里长大。流沙堆积到半空,黄色的雨滴,被蓝色旋风挥舞成太极图谱。上升与坠落,永恒与暗夜,凝固在一曲奇异的乐音中,恐惧与贪念消退。展厅完全黑下来,仿佛星空之下,万籁俱寂。
此画名《爱》。克林姆特也的确画过一幅名字叫《爱》的布面油画。画面的主体部分,即男人和女人以及玛格烈菊都在。但我敢断言,一定是有谁篡改了《爱》,让呈现在读者眼前的《爱》面目全非。它有《爱》的雏形,却生长出不属于《爱》本身的元素。那是船,是黄色雨滴,是太极图谱,更是“新人”对先生与头上戴着玛格烈菊的歪小姐,乃至他们焊在一起的嘴唇。——画面中的所有成员暗自移位、延伸、扩张、流动,重新组合并凝固成一幅全新的《爱》。我相信,这“新《爱》”上至少叠印着克林姆特的另两幅作品,一是《吻》,一是《满足》,当然,在它们的背景处还应该有无所不在的《生命树》。处于巅峰和“金色时期”的克林姆特,正是用黄金当作颜料创造了“给整个世界的一吻”。在此之前,他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分离”——如果你的心思足够细腻,就会发现,省略号之前的九幅克林姆特画面,其实宣叙的正是他把自己从正统美学中“分离”出来的精神历程。
然而,黄金的流沙在“堕入”深渊的同时,也在“嵌入”深渊,直至“覆盖”深渊:“金色流沙不断漏下,展厅不断扩大,升高。”当金色成为所有事物的底色时,世界已经无须忍受“分离”,而是歆享至真至美的重聚时刻。于是,在《生命树》的荫庇之下,作为母本的《爱》《吻》和《满足》各自收获了它们尚未完成的区域,并聚首于“新《爱》”。占据“新《爱》”中心位置的,则是一个鲜明的吻的具象。它来源于男性和女性,更来源于一种创世或重塑生命的激情。
事实上,《爱》里并没有吻,有的只是两唇相对;《吻》里也没有吻,有的是吻前的瞬间;到了《满足》中,吻则被拥抱替代。但我们绝不能就此否定吻的存在,恰恰因了它的不在,才证明了它的无处不在。既然如此,整整一个世纪后,克林姆特的信徒为什么还要汲汲于这个可见的吻呢?在此,杨帆为我们设置了一道迷障。我翻到的底牌是:歪。凡是吻出现的地方,必有歪。即便是最轻率的一吻(具体到小说中是接吻),接吻双方也不可能保持绝对正立的姿势,何况是如此深情的一吻啊!画面中,对先生“双脚同地面形成斜角60度”和歪小姐“斜斜漂浮着”就是有力的证明。原来斜(歪)才是生命永续的正确姿态,才是吻这一连接人类呼吸的原点得以成立的磐石。
歪小姐由此在克林姆特的精神展厅内修复并完成了自己。——但令人沮丧的是,她无法修复对先生。
说到底,对先生从概念到实体,从遥远的记忆走向歪小姐的生活现场,从画外潜入画内,从“正”斜向“歪”,都没有一条明确的路径可循。他就像一个谜,或他本身就是一座弥诺陶洛斯迷宫。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找到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呢?这是一个问题。
三、当然,影子无辜
线团不好找,但线头还是有的。而且这个线头的持有者不是人,而是物,即那个在小说中捉摸不定的“影子”。说影子“捉摸不定”可不是信口雌黄。你看,在歪小姐被送入精神病院之前,它就像歪小姐身体投出的影子一样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以至于我们分不清它究竟是有生命的狗,还是无生命的光学现象;而一旦主人步入“囚牢”,影子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待它再次出现时,连主人都换掉了:“他的影子狐疑地挂在门上,等待她的答复。”是他,不是她;是对先生,不是歪小姐。我认为这绝非巧合,要知道这是影子的最后一次现身,作者杨帆怎么可能处置得如此“轻浮”?如果作者没错,那一定是别人错了!果然,歪小姐说:“影子不是羊。”
歪小姐说这句话时,小说行将结束。我知道这是叙述者有意为之,她无非是想提醒我们,影子自有其不可取替的文本价值;我也知道歪小姐是在回应并警告对先生,错把影子当作羊,后果很严重。那么,问题来了,后果有多严重?
前面已有交代,影子可以是一条名叫“影子”的狗,也可以是通常意义上属于歪小姐的影子。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区分了吧,因为将二者联结起来的有机介质是如此牢固,名曰“忠诚”。对于歪小姐来说,除了狗和影子,被“忠诚”无条件纳入其内部的还有她潜意识中的“对先生”。对先生是克林姆特,对先生是始终以“歪”行事的理想之躯,对先生也是忠实于人类原初本能的另一个自我。这么说吧,对先生就是那个“尚未掌握跟人打交道的途径”时庄严屹立的“歪”。这个歪,反对一切世故,摒弃一切虚假,排斥一切炮制的“正”的幻觉。它才是歪小姐的“必需品”,才是与人类形影相吊的超越时间限定的“影子”的真身。
但如此这般忠诚的对先生,却遭到了另一位对先生(下文所述如无特殊说明,均指这另一位对先生),即已被正统归化的医师“对先生”大规模的迂回阻击。为什么?根源还在那截线头上,对先生不经意间犯了一个视觉错误:他误把歪小姐画在必需品清单上的狗(“影子”的形体)看成了羊。而对先生的房间里恰恰挂着一只“羊”,确切地说,是一副羊头骨。羊头骨当然是装饰品,但也是对先生引以为傲的征服史的标本。
他对她讲过他在非洲的援外见闻,瘟疫横行季在原始部落滞留的经历。他能分辨几百种鸟兽的叫声,吃过它们中的大部分,知道至少四十七中蚂蚁的叫法。
这便是对先生之所以产生错觉、“指狗为羊”的隐蔽动机。在他眼里,羊就是他驯顺的“影子”,就是征服的对象。以己度人,歪小姐声称的“影子”不是羊,又能是什么?倘若真的给了她羊,她会不会像自己一样把羊“掏空”成一副羊头骨?而这是不对的,他才是世界的征服者和拯救者,什么时候轮到一个病人?
可对先生忘了,人类在征服生活的同时,也被生活征服。——歪小姐就看出羊头骨里藏有蚂蚁的事实。那些细碎如蚁的生活霉菌,正一点一点地咬啮着人的肌体,直至遗下一具千疮百孔的躯壳。这样一来,对先生就获得了双重身份,一是羊头骨的所有者,二是羊头骨本身。作为所有者,他有充足的经验资本展示他的傲慢并付诸于“援救”行动;作为被生活卸除灵魂的躯壳本身,他又是那么的“无辜”。
然而,正是这种无辜,令人不寒而栗。
对先生通往人类世界的始发站是一个行为和思想的矫正所:寺庙。这意味着他将以此为精神圆点,辐射开人生的道路。做什么,不做什么,做什么对,做什么不对,都有明确的规划和秩序感,绝不偏离预设的轨道半步。参军退伍,开公司稿工程,投资私立医院,无一不在这条轨道上精确地运转。即便失败了,他依然可以调用原始资源——寺庙的老方丈——起死回生。可以说,对“对”这一真理的绝对信仰,是推动他命运滚滚向前的支柱力量。但我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事先彩排好的操演。每个操演的片段,都被剪辑得天衣无缝,鬼斧神工。对先生只需按照操演条令付出相应的劳力成本,就可以奔向“对”所给定的目标。
不管怎么说,对先生用自己艰苦卓绝的亲身体验践行了“对”的正确性和可靠性,他成功上岸,做了老方丈的“同行”:一家同样以矫正人的行为和思想为宗旨的精神病院的医师。然后就是下一轮,曾经的被矫正者带着“对”的真理和经验现身说法,肩负起矫正者的当然职任。
问题就出现在“当然”二字上。因为当然,对先生的眼里就只有绝对臣服的羊,而不知道还有忠实于人的心灵的“影子”;因为当然,对先生就可以无视生命的多种可能,力图将世界纳入“对”的唯一轨道;因为当然,对先生就可以不惜各种手段,包括采用令人所不齿的偷窥、潜伏和伪装,甚至指使他的替身(比如那名记者)潜入歪小姐的内心生活(潜意识、梦境),诱使她“配合”制作反面教材,以便把“不对”的“病根”曝晒在聚光灯下;因为当然,更多的对先生将会一代代繁衍永嗣,延绵不绝……
而对先生终是“无辜”的,因为他眼睛雪亮,心灵却失明了,他看不到居住在体内的“蚂蚁”,也看不到那只聒噪生活的鸟。克林姆特是看到了,他把它们放在金色的“生命树”最显眼的位置上,并给它们注入惊心动魄的黑。
当然,如画所示,“当然”在售卖天命说的同时,它们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警觉,更灵敏。因为它们偷走了时间,偷走了生活,它们必须向“生命”还以对等的严厉。因此,当对先生改头换面(假发,黑衬衫,胸前的肌肉群消失)偷走处于歪小姐生命核心的“影子”时,他“挂在”欢乐宾馆门上的,正是这意图改写一切、修正一切的坚硬目光。小说中叫“狐疑”:狡猾、刁钻,不吝凌厉。
自许执掌“正”与“对”的铁律、无坚不摧而又频频造“假”的对先生,怎能修复呢?但情节发展至此,已不容歪小姐有丝毫的犹豫,如果她不“修复”对先生,等待她的将是致命的攻袭。她曾经退回梦境,退回潜意识,退回地下室,如今她已退无可退,必须采取果断行动,毕于一役。
她要杀了假发记者或对先生吗?不,事实上她只是把自己的血液分享给了他。但他哪里扛得住血液充盈的肉身?须知,“无血”才是成就他呼吸的水面。
对先生的呼吸终止了,歪小姐梦境的画面也凝定在最后一刻:
最后一个镜头是歪小姐那张白得像京剧丑角的脸,以及她扔下没有针头、混了血水的针管,从四面紫色墙壁倒塌的瞬间消失。
紫色,这是强行闯入画布的颜色,它从预谋到塌陷走了大约两千多字的距离。我愿意把这两千多字看作一种冥冥的对应,它们和紫色一起,对应于公元纪年笼盖下的宏大时空。而当所有的颜料被擦除之后,新的纪元又将在颤颤巍巍的混沌中开启怎样的光芒。对此,对杨帆,我将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