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伟谈枕边书
柳建伟,军旅作家、编剧,八一电影制片厂原厂长
中华读书报:可否先谈谈您的阅读经历?
柳建伟:小时候最早接触的小说是《烈火金钢》和《金瓶梅》。是“文革”时期我舅爷拣破烂拣回的两本小说,封皮也破了,内容是石印的,当时都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小说,后来才知道其中一部是《金瓶梅》,也只看了后30回。
我1979年参加高考,学的是计算机。我在学校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书是四卷本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看了一天一夜,没吃饭,没睡觉。军校要求每天10点钟必须休息,我就在被窝里看,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好的小说。《突出重围》里有浪漫主义和英雄气概,就根基于《约翰·克利斯朵夫》对我的震撼。之后我读了《红楼梦》,那是第一遍,现在看了有十来遍了。
中华读书报:对您走上文学道路产生影响的主要是什么?
柳建伟:那时看杂志,心想他写成这样怎么也能当作家?大学时就想试一下。文学在我心目中是很神圣的,因为我早期看的小说都是很优秀的名著。当时我很不自信,我一个学理工的,这样做无异于是另类。当时我想了个办法,就是给自己施加一点压力,使压力转化为动力。怎么办呢?很多人开始写东西时都怕别人知道,我正好相反。我开始写的第一部小说是《郝主任的苦恼》,是写计划生育的,因为我们家有个邻居的朋友是计生办主任,我老听她们谈起,于是就写了一篇,写完后自己感觉也不行,但还是寄给了《人民文学》。不久就收到了铅印的退稿信,上面还用钢笔写了五个字“文笔欠精炼”。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我写小说了,从那天起我开始有压力。
中华读书报:作家多是学文的。学理工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
柳建伟:学理工给我的创作打下很好的基础。我认为如果谈长篇艺术的话,首要的是结构,其次才是人物、情节、语言。长篇小说是大工程,要靠持久的体力、智力和创造力。大工程肯定要用图纸的,首先要保证结构。现在很多长篇小说是“半部杰作”,就是因为没有比较系统的操作性。我后来读到很多伟大人物的传记,尤其是托尔斯泰、福克纳、茨威格的作品,我觉得他们都很重视操作性。
大学四年的工科学习和训练,培养出了我的逻辑分析能力、归纳演绎能力和大局整体思维能力。这几种能力,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是仅靠天分就能获得的。有了这些能力,作家便可以把握重大复杂的东西,便可以构思创作规模宏大、人物众多、情节纷杂的大体量的长篇小说。我后来能写出《北方城郭》《英雄时代》《突出重围》这样字数超过四十万字,出场人物超过一百五十人的大体量长篇小说,且能做到基本的整体均衡,大学学到的思维方式和方法,是基础。中国正处在三千年未遇的大变局时代,用长篇小说反映这样一个时代,理性的分析能力必不可少。
我很庆幸当年在很年轻的时候,得到了长时间的理科和工科的思维训练。今后,这种训练肯定还会在我的创作中产生良性的影响。
中华读书报:1991年,你又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就读?
柳建伟:我在四川大邑期间,正是金庸热。金庸的作品,我自然是全部熟读了。金庸的《鹿鼎记》应是罕见的文学杰作。有这一部作品,有一个韦小宝,他就是文学大师了。他另外的纯武侠作品,自然也都是侠文学中的杰作。在他构筑的武侠世界里,要想成绝世高手,需三个要素,一是天分加苦练,二是要接触武功绝学秘笈,三是要拜个绝顶高手做老师。我十分认同金庸的成才观。
我在大邑苦修八年,没见什么文学秘笈,更没见到一个文学大家的真容,长期如此,肯定不行。这时候有到北京读书、学习文学创作的机会,我肯定愿意牢牢抓住。
中华读书报:您喜欢读谁的作品?关注同时代的作家吗?
柳建伟:喜欢鲁迅的作品。我认为鲁迅是孤独的斗士,读他的作品,最好在深夜,打开小台灯,拉上窗帘,关了门。而不可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荡着秋千读。
我曾经做过论文,就是从古代一直到20世纪的长篇小说都研究过。同时因为我选择了“马拉松比赛”,所以要看看人家是怎么跑法,再研究一下自己,会跑得更快。我对同时代的作家很关注,并对他们的劳动成果认真研读过。我认为如果张炜和贾平凹结合起来天下无敌,使中国文学可以真正跟世界较量。这两个作家是互补的,一个重理性,一个重感性。一种是对形而上的超拔迷恋,对抽象的东西有超拔的力量。像《古船》《九月寓言》,从题目中就可以看出对现实,对形而上层面的一种隐喻。贾平凹正好相反,《废都》《商州》,很感性,很细腻。后来莫言出现了,他的长篇小说是看不到头的,看不出在哪个地方出一拳头,把大家都打蒙了。而且这几个人的写作都很刻苦。他们对我起到垂范的作用。我从他们身上吸收了很多营养。还有王蒙、李国文、宗璞。我曾研读王蒙的《狂欢的季节》。我认为是继《活动变人形》之后的大作,确实大气。
中华读书报:可否说说您独到的阅读方式?据说您看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将上千个人物一一列出关系,连评论家朱向前都感叹:“读书真读到家了。”
柳建伟:工科思维严重影响了读书和创作。读大二时,开始做文学梦,因一个出名的作家都不认识,就对作家的创作谈和评传较为重视。读了一些后,我发现作家的创作谈,有很多是靠不住的,多数人是不谈自己的创作过程的。
从作家创作谈和作家评传中,读不到创作秘笈,我就想到了从作品本身破解创作密码的笨办法。人物是长篇小说的核心。我就从人物关系图谱入手,开始学习。最早做、做得最细的是《红楼梦》。人物关系图谱,需要配上事件和情节流程,才能看出大作品的构成密码。外国作家,我做过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白痴》和《卡拉玛佐夫兄弟》人物图谱的分析学习。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人物关系复杂的比较少,做了几部后,也就弄明白了。这一比较,就比较出《红楼梦》更高级了。后来,我就明白了长篇小说的结构,就是一定时空关系系统中人物关系总和这样一个道理。用时空关系系统和人物关系图谱,判定一部长篇小说艺术上的高下,是很靠谱的,学会这个方法,创作长篇小说,大抵是不大会跑偏的。
可以说,古今中外所有优秀的长篇小说,它的时空关系系统和人物关系图谱,都不会出太大问题的。比如,时空关系,你用广场方式搭建后,就不可以用道路方式搭建了,也就是说作家不能在时空关系和人物图谱方面为所欲为。《红楼梦》在这方面做得极严格,也就最伟大。曹雪芹在书中,从来都是把人物放到他构建的时空中来表现的,从不把人物写到规定的时空外面去。书中,贾蔷奉命去苏州选十二伶官,过程是不能写的,一写就破坏了长篇小说时空关系的锁闭性。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对多数人都很欣赏的《白鹿原》的后半部,评价不很高,因为这本书的后半部的时空关系搭建方式和前半部完全不一样。还有,因为《白鹿原》在结构上没考虑锁闭的要求,就过早地把广场结构中的重要人物田小娥写死了,同时,前半部的主要人物都走出了白鹿原,这就使这部书看上去成了两本书。《白鹿原》受《静静的顿河》的影响显而易见,《静静的顿河》的时空前后一致,女主角阿克西尼亚死后,小说也就结束了。《百年孤独》也遵守我所说的这个规律。《废都》在这方面也无可挑剔。莫言的长篇,早期的像《丰乳肥臀》在时空关系上不大讲究,后期的《生死疲劳》和《檀香刑》就可称这方面的教科书了,在我看来他的后期长篇比早期长篇有价值得多。
伟大作品成功的密码,在作品中藏着,失败的原因,也藏在作品中。
中华读书报:如果要在您的小说中选一本改编成电影,您会选哪一本?
柳建伟:选《北方城郭》。我创作的所有长篇小说,只有《北方城郭》没有改编成影视作品。实际上,这部小说是非常适合改编成电影的。书中男主角李金堂和女主角欧阳洪梅的关系,他们所呈现的复杂性和人性深度,足以支撑一部探讨男女深层关系的艺术品质相当高的电影。我一直期待能有这种改编。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您想见到谁?
柳建伟:还是见曹雪芹吧。中国的曹雪芹、苏东坡、杜甫、屈原和鲁迅,外国的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我很喜欢的作家。只选一个,那只能选曹雪芹。他经历的苦难,不比任何人少,但他对人类困境的悲悯,又是最真诚的和最无差别的,这相当不容易。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孤岛,您会选哪三本?
柳建伟:我想带上《史记》《红楼梦》和《白痴》。一个人呆在孤岛上,对抗孤独应是第一要事。有《史记》中复活的几百上千鲜活的古代真实人物,有《红楼梦》里写活的几百虚构人物,和《白痴》里最迷人的女性娜斯塔霞相伴,在岛上过个十年八年就没问题了。
中华读书报: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柳建伟:按圆桌十个位置请人吧,共请九人。男作家请我最喜欢的曹雪芹、苏东坡、杜甫、屈原、鲁迅、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女作家请上李清照吧。李清照在我看来,文学成就排古今中外女性第一。她一点不装,酒量很好,可以和一桌男人一起痛饮。
中华读书报:如果您可以成为任意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您想变成谁?
柳建伟:在我几十年阅读文学经典的过程中,我想成为的男主角很多。年轻时,想成为贾宝玉、梅诗金公爵和葛里高利这样的人,年长些,想体检体验哈姆雷特、李尔王的难处。快到耳顺之年了,认为金庸《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活得更有滋有味些。小说中的韦小宝,在我看来,是和贾宝玉、阿Q同级别的顶级典型人物形象。变成韦小宝,一定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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