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新时代的文史研究
现在电子检索文献极方便,但我还是喜欢读书,因原始读书有阅读快感,原先记忆中存了的问题,读书过程中遇到了,发生联想,再去检索,然后解决。电子检索的先决条件是你得先产生观念或将相关问题浓缩成语词,但有趣的文史问题,常常和原始材料表面没有直接关系,一望而知则无研究必要,如何建立这个关系才见研究者的能力。也就是你产生的问题是不是有研究价值,是不是有趣味,能不能成为一个智力问题。直接的问题易于使用电子检索,知识性的问题最适合机器,但缺少趣味,它更接近技术工作,而原始阅读仿佛艺术活动。
文史工作还是原始阅读为上,早年记忆优先,电子检索靠后,通过机器产生的发现乐趣,对记忆和联想力的要求相对较低。敦煌卷子发现后,王国维他们因为有早年深厚的知识基础,一看就能与过去的记忆建立关系,很快就有新的发现。陈寅恪总结王国维治学方法的“二重证据”经验,就是早年记忆的旧知识和新出史料会面。
近年中国文史研究中,辑佚工作的收获很多,中国现代文学尤甚,但我们都知道,其中的许多工作是通过机器来的,不是读书多见识广的结果。文史研究,毕竟是智力活动,过去文人学者,多有呈才炫博毛病,陈寅恪、钱锺书也不例外,这固然是特殊偏好,但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个过程中展现的智力乐趣,文史知识要瞬间联想和脱口而出才有意思,翻手机最便捷,也能解决问题,但无趣味。
文史工作和严格的社会科学研究还有区别,它一定要有“闲”的那一面,要有“趣”的那一面,要有“曲”的那一面,过分直接,易索然无味。习见知识,机器时代,实在无必要再说一遍。文史研究要求真求实,但求“趣”,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梁启超、胡适他们总强调学术研究的趣味,就是这个意思。
网络时代,机器瞬间能找到的史料,严格说就不是史料,是现成知识,现成知识只能是解决新问题的辅助史料,其间找什么史料比能不能找到重要得多,知道找什么史料是研究,能不能找到是技术,而知道找什么史料包含了学者的趣味,文史研究应当考据优先,诠释靠后,考据的生命力长久,诠释则见仁见智。史料新旧虽是个相对问题,但新史料一定是在有新问题前提下才产生,能开新局面的学者多是直接阅读文献,在阅读过程中遇到了难点,再去寻求机器解决。
人们会有这样的感觉,有些学者,总能长篇大论,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那些长篇大论和高头讲章,总是要在别人已见史料或者原创结果上的延伸,如果别人不开这条路,他们便不知世上还有这条途径,他们只会顺着讲,或反着讲,而不能从头讲,不能破题。不能开新领域,自然也就谈不到原创力。陈寅恪研究《再生缘》,结论对错不重要,但他能发现这个问题,研究这个问题,这就是真正的学术工作,如果没有他的工作,后来关于陈端生和《再生缘》的所有文章,自然也就不会有了,或者要晚很多年才会有,《柳如是别传》也是同样的情况,他愿意把精力放在这方面,这就是远大的眼光,他是个盲人,还能做这样的研究,可见早年记忆和联想力是如何的发达。近年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中,宝卷研究很热,但这个工作的第一功要记在郑振铎头上,是他最早看出了宝卷的复杂性及丰富性,后来的研究,严格说都是在他的基础上才有的。现在写本研究越来越受重视,这是机器时代文史研究的新出路。因为凡印本在逻辑上都不可能有唯一性,无论是雕版印刷、珂罗版、石印或现代印刷,而写本一般都具唯一性(特殊情况下少量钞本例外),印本最适合机器时代的检索,而写本(正式钞本或民间钞本)在未经研究者重视前,不可能使用机器检索,所以写本研究的第一要求是必须最早发现原钞本,进入图书馆和收藏机构的钞本逻辑上均有记录,有记录的东西对机器来说都不是问题,而文史研究的趣味则在发现,特别是散落在民间的钞本,如古代戏曲、古代小说、宝卷、杂字、蒙书、契约及其他民间文书等等,如果研究者能将眼光投向这些未经注意的东西,才会产生知识增量,才是有意义的学术积累。
机器时代,靠检索辑佚,不能说没有价值,但它让传统文史研究的趣味大为减少,这也是个问题,所以我一向的认识是顶级作家才辑佚,普通作家多数没有必要专门辑佚,应当取“大年三十逮个兔子”的态度,阅读过程中遇到了,随手解决就好,不必专门刻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