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谈枕边书
能否谈谈您的童年阅读? 喜欢读什么书?
沈石溪:我看过一些作家自传,不少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孩提时阅读过大量中外优秀童话,有个爱讲故事的外婆,从小沉浸在一种香软的艺术氛围里。对此我羡慕得直流口水。我小时候几乎和书籍无缘,家境贫寒,入不敷出,父母没兴趣也没能力为我买书,家里除了学校发的教课书外连一本闲书也没有。外婆住在宁波乡下,几年才见一次,见了也不讲故事。
那您是怎么爱上写作的?
沈石溪:我记得很清楚,读四年级时,有一次老师周六布置了“我做了件好事”的作文题,要求周一交作文作业。周日上午,我刚从书包掏出作文簿,邻居小猴子来叫我去花鸟市场玩蟋蟀。我俩斗蟋蟀斗得不亦乐乎,玩得天昏地暗,把写作文忘到爪哇国去了。直到钻进被窝才想起作文还没写呢! 我急出一身冷汗,我们语文老师姓秦,是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却态度很凶,谁不按时交作文作业,会被拉到讲台上,鼻尖顶着黑板站一节课,大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秦始皇。我明天绝对会被秦始皇拉到讲台上罚站示众啊! 我越想越害怕,急得哭了起来。
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两岁,读五年级,问我干吗要哭,我一五一十向她做了交代。姐姐平时挺喜欢我,看我眼泪鼻涕哭得这么伤心,便问我老师布置的是什么作文题。我如实告之。姐姐笑着说:“巧了,上个星期我们语文老师布置的作文也是‘我做了件好事’!”她把作文本扔给了我。第二天上学,我按时将作文簿交了上去。
老师发现是抄来作文吗? 后来又有什么故事?
沈石溪:秦老师不但没发现,还“表扬”了我。我脸红到脖子根,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欢喜的是,第一次受到老师如此夸奖,羞愧的是,这篇作文其实是抄我姐姐的。我虽然不是很爱学习,特别头痛写作文,可我本质上还是个诚实的孩子,弄虚作假得来的荣誉,让我深感内疚。
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写出一篇好作文来,对得起秦老师对我的夸奖和鼓励。
从此发愤图强?
沈石溪:对。那一周秦老师布置的作文题是“我去逛花鸟市场”。哈,我家离花鸟市场直线距离不足500米,我没事总爱逛花鸟市场。这个作文题应该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憋足了劲儿,躲在小阁楼里,足足花了十几个小时,写了一篇700多字文章。
好不容易又盼来了周六作文课,让我欣喜的是,我这篇作文再次被秦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念诵。这以后,秦老师对我另眼相看,不断表扬我,经常把我的作文当范文在课堂念诵。还送了我两本书,一本是中国作家秦牧写的《艺海拾贝》,一本是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创作的《金蔷薇》。这两本书对我写作帮助很大,我数度搬家,很多藏书都散失了,唯独这两本书,至今仍珍藏在我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从此以后,阅读和写作成了我生活中的常态,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好老师有时候会影响孩子的兴趣甚至命运——您当时想过自己将来也会成为作家吗?
沈石溪: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并非学会写作就要去当作家。但能读会写,能用清通的文字有条不紊叙述清楚一件事情,能用生动优美的语言向别人清晰传递自己的所思所想,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也是精彩人生必须具备的一项本领。我就有这方面的切身体会。1969年,我赴西双版纳插队落户,当了三年农民后,就因为我能写还算通顺的文章,被招工当了人民教师;三年后,因为我在当地报纸上登过几篇比豆腐块大一点的文章,被部队看中,让我穿上军装到部队从事新闻报道工作。能读会写,就像一只有力的臂膀,搀扶着我,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砥砺前行。
您最喜欢的童书作家是谁? 有什么作品令您一读再读?
沈石溪:在中外动物小说作家里,我最喜欢日本作家椋鸠十的作品。他的《独耳大鹿》《消失的野犬》《雁王》和《老鼠岛的故事》《金色的脚印》等,我一读再读。他将动物刻画得淋漓尽致,有血有肉,读来可亲,听来可信,让人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与西方动物小说作家相比,椋鸠十有东方民族的智慧,平和豁达,从容儒雅,不走极端。他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中庸宁静,慈悲为怀,大爱无言,大爱无疆,既关爱动物,也关爱人类,既欣赏野生动物身上的自然美和野性美,也欣赏人类社会的人文美和人性美。对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灵,都投以温柔眼光,都施以爱的抚慰,采取理解包容的态度。在他的作品里,很少有人与动物的激烈对抗,很少有血淋淋的暴力场面,人与动物不是水火不能相容的两极,而是理应相濡以沫共生共荣的和谐生态圈。世界原本就应该宁静、平和充满爱的阳光。每一种生命,包括人类,包括美丽的野生动物,都应该有尊严地在我们这颗蔚蓝色星球继续生存下去。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读得最多的书是什么?
沈石溪:我的枕边书大部分都是动物行为学的书。每当浮生偷得半日闲,躺在摇椅上,捧一杯清茶,翻开奥地利动物学家、诺贝尔生物医学奖获得者、动物行为学创立者之一康拉德·劳伦兹的《攻击与人性》,或者浏览美国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先锋斗士威尔逊的名著《昆虫社会》,或者阅读西方最负盛名的动物行为学家罗伯特·杰伊·罗素的力作《权力、性和爱的进化——狐猴的遗产》,深深被大师们严谨的作风、渊博的知识、犀利的目光、翔实的资料、风趣的语言和无可辩驳的论点所折服,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精神引发巨大共鸣。我相信,动物行为学具有无限广阔的发展前景,能找出人类行为为何发生偏差的终极原因,是医治人类社会种种弊端的灵丹妙药,为人类把握正确的进化方向提供了牢靠的方位坐标。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沈石溪:我会选美国威尔逊写的《新的综合》和英国学者莫利斯写的《裸猿》和《人类动物园》。捧读这三本书我有一种沙漠跋涉巧遇甘泉的惊喜感觉。我并不完全赞同威尔逊所创立的社会生物学,但这个学说惊世骇俗的观点无疑对我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效应。而莫利斯对动物世界和人类社会所作的比对式精湛研究,为我观察动物提炼主题结构故事开拓了一个崭新的角度。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沈石溪:我第一想到、也最盼望能请到的作家就是徐怀中先生。
徐怀中在文坛德高望重,上世纪60年代曾写过《无情的情人》这样具有轰动效应的作品,受人尊敬。1984年,怀中先生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创办文学系,亲自出任文学系主任,首届招收35名学员,我有幸考了进去。同学中有许多人后来都成了文坛的佼佼者,如莫言、李存葆、王海鸰、宋学武、朱向前、黄献国、李本深等。
开学第一学期,怀中先生组织我们过了一次圣诞节,这也是我自出娘胎以来的头一遭。那天,扮演圣诞老人的是著名 家严文井先生。怀中先生的夫人亲自为我们烤制了火鸡和鹅。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份真诚的祝福,都得到了一份圣诞节礼物。
怀中先生的办学方式别具一格。也许可以归纳为三句话:开阔眼界,广泛比较,慎重选择。从卡夫卡的荒诞派、加缪的悲观哲学、沙特的存在主义到人体特异功能,都可以在我们的梯形教室的月牙形讲台上一展风采。著名 家曹文轩的“创作心理学”也很受我们的欢迎。讲台上不仅内容丰富多彩,讲课的形式也让我耳目一新。有的老先生正襟危坐,而有的青年教师则跳到高高的桌子上,手舞足蹈,用别致的身体语言渲染他新颖的见解。
我不知道其他同学的感受如何,就我来说从来没觉得如此放松,如此自由过。我得到了我们这代人所能得到的最大限度的精神解放。
特别感谢怀中先生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和醇厚纯正的文学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