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堂碎金——读新版《闲堂书简》
新版《程千帆全集》(凤凰出版社)既是迄今为止对程千帆先生著作最为全面、最为精善的汇集整理,也为纪念程先生树立了一块学术史的里程碑。明末清初诗人释函可在他的诗作《雨窗读诗娱》中,这样描述他阅读前人诗作的体验:“纸上相逢百十年。”在程千帆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这个时节,展读新版《程千帆全集》,也是一种“纸上相逢百十年”,作为受业弟子,抚今怀昔,不能不感慨系之。
在新版全集中,最引人注目的可能是首次整理出版的《闲堂日记》,其次是再次增订新版的《闲堂书简》。“书疏尺牍,千里面目。”《闲堂书简》中的每一通书信,都可以说是程先生与收信人之间的一次“纸上相逢”。回想起来,我的人生与程先生的结缘,也开始于这样的一次“纸上相逢”,《闲堂日记》恰好为这次“纸上相逢”作了见证。41年前的1982年11月,我决定报考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唐宋文学研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程先生是导师梯队负责人。与往年考试不同,那一年中文系研究生考试突然新增“语言文学基础”一门,范围模糊不清,我在忐忑不安中给程先生写了一封信,询问相关事宜。1982年11月23日的《闲堂日记》记道:“北大学生程章灿函询考研究生事。”为了避嫌,程先生没有亲自回复,而是将我的信转到中文系,请办公室统一回复。程先生对于收信和回信的郑重与慎重,体现在他有一套严格的礼仪规范。1983年9月,我正式拜入门下,于是,去程先生家里上课,或者去谒见老师,出来之时,经常奉老师之命,带上他刚写好的书信,投到汉口路的邮筒里。再后来,2001年,师母陶芸先生筹划向门生故旧、亲朋友好征集闲堂书简,2004年,《闲堂书简》第一次出版,2013年、2023年两次增订再版,我都参与了这项将一千多次“纸上相逢”整理成书的工作。因此,我想着重谈谈诵读《闲堂书简》的几点体会。
用当今学术界流行的术语来说,《闲堂日记》和《闲堂书简》这两种新书都属于“稀见史料”。由张剑、徐雁平、彭国忠、张晖等教授主编的“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至今已经出版到第十辑,日记和书札是其中数量最多的两大宗文献。这些文献之所以被称为“稀见史料”,主要是因为其传世不易,整理出版更难。与日记相比,书札文献的传世与整理尤其不容易。一般来说,日记文献的载体比较集中,大多收藏在亲属或后人手中,能较好地受到重视和保护,书札则散在四方,零缣片纸,动辄散轶,难以收集,乘兴挥洒的手书更不易辨识与整理。新版《闲堂书简》总计收录书简1563通,字数达到80万字,实在是蔚为大观。其中最早的书简写于1942年,最晚的写于2000年,换句话说,最早的书简写于81年前,最晚的写于23年前。如果考虑到从1942年以来中国社会历经的各种战乱、动荡与坎坷,考虑到这81年间人们通信方式与书写方式的变化,考虑到电邮、微博、微信等当代网络通讯技术对书札文献的存亡产生的巨大冲击,那么,我们就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像《闲堂书简》这样跨度长、体量大、涉及面广、内容丰富的学人书简,在当代学术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因此也是弥足珍贵的。
《闲堂书简》收录的1563通书信,几乎每一通的保存与收集,都有一段故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谈过,这里不再重复。这些书简绝大多数写于南京,随后穿越关山,甚至漂洋过海,飞住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经过几十年时光之河的淘洗,又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汇聚南京,并得以结集出版。书简的寄发、回收与结集出版,构成了一个奇妙的文献流转过程。这个过程能够畅通无阻,靠的是各方有心人的悉心守护与真诚相助,靠的是各界热心人不厌其烦地集腋成裘,一言以蔽之,这是诸种胜缘凑集的结果。“缘”这一个字,程先生在言谈中常常提到,在写信时也经常用到。1983年9月,我刚入师门之时,第一次与其他四位同学一起晋见老师,就听老师对我们说:“你们能做我的学生,我能当你们的老师,这是缘分,彼此要珍惜这个缘分。”《闲堂书简》中经常提到“缘”字,提到“机缘”“缘会”“缘法”“世缘”“因缘”“随缘”的地方,也比比皆是。1993年,程先生在致吴志达学长的信中,说得最为明白:“平居常以为‘缘’之一字,圆通广大,足以祛疑,足以解蔽,亦足以忏情。放得下则心自宽,所谓有容乃大也。”1978年,他在致老同学萧印唐的信中说:“万事皆有缘法,不可勉强也。”“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今天,1563通《闲堂书简》能够出版传世,就是缘法的力量,也是天意的证明。
尽管分属两种不同的文献类型,《闲堂日记》和《闲堂书简》之间的互文性特别突出。很少有人像程先生这样重视书信写作,这一点从再增订版《闲堂书简》的规模中,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他重视收到的信,更重视回信。收到某人来信,给某人写信或者回信,是《闲堂日记》中最经常记述的事项。例如,1982年11月23日和24日这两天的日记,主要内容都是对收到信件以及寄出信件(包括文稿)的记录。而且,从这两天的日记来看,程先生回信是极为迅速的。23日收到温州六中黄世中、淮阴师院周本淳等六人的信,第二天便都一一回复了。24日日记中还记录他收到大百科出版社张道贵的信后“即复”。这一类当天甚至当下即作回复的记录,在《日记》中随处可见。据我初步统计,《闲堂书简》中大约有1500通书简写于1977年以后,也就是说,在23年间,他写作了1500通书信,平均每年写信70封,这还不包括不少未曾留存或暂未收集到的信件。他与吴志达、蒋寅、杨翊强、周勃四位弟子的通信最为可观,现存函件都有六七十通,内容也最为丰富。在致杨翊强学长的信中,他建议杨翊强写作时“不必矜持,作‘著书’之状,但如旅途遇雨难行,忽于茅店中遇多年不见之老友,一杯浊酒,几颗茴香豆,信口大侃,即是真实朴素妙文也”。我以为,程先生书信的文风,正可以用这一段话来形容,概括起来,就是“不矜持”“不作著书之状”,“即是真实朴素妙文”。总之,书信是他社会交往的重要手段,也是他日常生活与工作的重要内容。《闲堂书简》所展示的程先生,是一个良师益友的形象。
东晋名相谢安字安石,他留下的文字十分珍贵,时人称之为“安石碎金”。程先生与谢安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在南京建立了一生不朽的功业。《闲堂书简》中有很多精彩的段落,谈学问,谈亲情,谈人生,我把它们称为“闲堂碎金”。书中还有很多“学林旧闻,诸老轶事”,妙语连珠,“良可玩味”(致叶嘉莹)。因为篇幅关系,这里不能展开,只围绕程先生针对学术史、学界前辈、学界现状以及学术研究的言谈,抄录八段,尝鼎一脔,略知其味:
第一段是关于学术史和学界前辈的:“陈先生说‘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汪荣祖竟然认为这是指他专攻中古史,即魏晋六朝、隋唐五代。这不但与事实不合,也完全不解陈先生的微旨。‘不今不古’这句话是出在《太玄经》,另外有句话同它相配的是‘童牛角马’,意思是自我嘲讽,觉得自己的学问既不完全符合中国的传统,也不是完全跟着现代学术走,而是斟酌古今,自成一家。表面上是自嘲,其实是自负。根据他平生的实践,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即不古不今,亦古亦今,贯通中西,继往开来。”(致张三夕)
第二段是关于学界现状的:“方今学术,哗众取宠、欺世盗名者比比皆是,然荀子云:‘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君子之道,仍必暗然日章。我行我素,终必为今日后世所承认接受。吾湘船山先生隐居苗峒,著书数百卷,终能发其潜德幽光,其著例也。”(致陶敏)
第三段是关于社会现状的:“(吴)代芳在郴州,亦颇有声名,在他与人合出一书后,有人说他是“功成名就”,爱之恐所以害之也。但回头一想,世上不如代芳之努力及成就,而妄窃虚声过于代芳者,亦多有之,何可苛责? 此等只能随缘,如庄子所云,呼我为马,则应之以马。呼我为牛,则应之以牛,斯可已矣。贬者如此,褒者亦然,则心地澄澈矣。”(致杨翊强)
第四段是关于读书的:“大作带病读之月余,仍是匆匆,欲罢不能。若中国不亡,世界尚有是非,此书必当传世。不虚美,不隐恶,是以谓之实录。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古之良史,何以加焉。妙在既纯是考据,又纯是褒贬,佞人无如之何,正人大为之吐气,一把刀割两面也。”(致朱正)
第五段是关于选本编撰的:“朱自清先生是一位温厚长者,我和他很熟。他对我说过,有的选本,不是选本,是‘碰本’,即并未看过全部或较多材料,也未作过相当研究,‘碰’上了,随手拈来。这话我至今记得。我应当坦率地告诉你们,对宋以后的诗,我读得极少,全无研究,随意‘碰’上几十首,有点自欺欺人,这事我不敢做,虽然也可以做到。交青年出版社时,周振甫同志当时是此书责任编辑,也有和你们同样的想法。后经我当面陈述理由,他也同意以我的所学习过的东西为限了。”(致上海古籍出版社)
第六段是关于古代文学研究的:“要真正懂得骈文律诗,要能动手,深知利弊,才有可能真的说出一些艺术创造上的道理来,那就不是靠三五年工夫,用搜集排比资料的方式所可能达到的了。这就是说,研究工作不能光靠逻辑思维、理论思辨,更高层次的达到必须也靠形象思维、感性亲和。如你能由此致力,或可有新的思维境界。”(致钱南秀)
第七段是关于唐诗研究的:“文房(刘长卿)一篇视野开阔,在唐诗坛中为其定位,尤佳。但大历一些苗头在开宝时即出现,实系于文房,渔洋以文房出于摩诘,似尚可商也。渔洋不甚考据,谓刘乃王之后辈。此点如全书尚未论及,似可在校字时于后记中略及之,或他日别为专文论之也。”(致蒋寅)
第八段是关于当代文学研究的:“论绀弩诗语极精,非一般人所能分辩与理解。真正的滑稽与沉痛严肃不可分,惜乎世人知之者不多,为之而不失分寸则尤少。若以此权衡,则聂派诗亦无几矣,然若能精选,如元次山《箧中集》之为,则亦可存当代诗史中之一派。可以标志仁人志士在沉痛心情中所表现之滑稽与小市民将一切严肃事情化为一笑之油腔滑调认真地区别开来。”(致舒芜)
诸如此类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片断,俯拾皆是,不仅发人深思,指引学术与人生的方向,可以与闲堂师自撰《治学小言》相互印证,也可以作为本栋兄所编《俭腹抄》乃至《程千帆沈祖棻学记》二书的外编来看。
讲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如果从《闲堂书简》中选取一些书写上精美可赏、内容上“良可玩味”的若干手迹,命名为《闲堂碎金》或者《闲堂手札精华》,影印出版,相信不仅是对程先生的很好的纪念,也必将给广大读者带来多方面的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