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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创作谈:大地的女儿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周瑄璞  2023年12月04日11:29

据说这部小说是“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中第一位女性作者书写的第一部反映女性主题的作品。其实,这些定语实在不能说明什么,衡量一部作品的标准主要是应当达到质量线,真实生动地书写生活与表现时代。我最想表达的还是乡村、大地、时光、普通人的生活、女性心灵成长。

为什么一次次书写女性?很简单,因为我是女人,我对女性的一切感同身受。我想要诚实地写出女性的绽放与凋零、身心成长、幸福欢乐、痛苦无助,写出女性身上的大地品质和母性力量。

书中的女性,大致分为四代,二奶奶三奶奶是第一代,着墨不多,作品开始不久就去世了,她们像大多数旧式女人一样,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们是他人的妈妈奶奶、婶子大娘,她们一生被冠以“某某家”,这个某某是其丈夫的名字。第二代女性大娘、二娘、白氏(三娘)、春棉、妞子、金环。伴随她们一生的,是牺牲、奉献,没完没了的生育和无边的劳作与贫困。不能说她们没有自主意识,白氏也曾闹过离婚,“哪怕是个老头,胡子拖住地都中”,她眼中的丈夫要求不高,只要不打她、不生气,但是在她们的意识里,是必须要有个丈夫的。是时代不给她们机会,她们压根不知道个性、自主是什么,只好本能地发挥身上的母性力量。大娘关心过道里所有的亲人,时不时出头露面,支撑起一个大家庭的样子,为晚辈们送上最真诚的祝福,和他们喜忧同频;白氏和春棉是苦难母亲的形象,前者为了儿子考学,后者为了丈夫看病,她们牛马一般劳作,无情地榨干自己,即使这样,也没有看到生活的转机。白氏熬过那么多的焦虑愁苦,终究在曙光到来的前一年选择自尽——实在是看不到希望了;而春棉撑过悲苦人生却又进入暮年,力气也没有了,每日只是枯坐家门口,忍受子女远离的寂寞;妞子的使命就是为哥哥全仁换亲,嫁给一个自己百般不愿意的残疾人,这是千百年来女性的命运,她甚至没有想到过反抗,只是象征性地祈求了一番,可能在她内心深处,这就是命,如果不同意换亲,她会背负一生的愧疚,忍受全家以及社会的道德绑架,她以牺牲自己,给哥哥换来了春棉;金环为了生个儿子,接连生下十多个女孩,她认为这是命运给她下的诅咒,在村里无脸见人,最后远走他乡……真是让人扼腕叹息,这就是我们的母亲,这就是大地上的女性。

第三代女性,增加了一些亮丽美好的色彩,杨烈芳、杨素芬、罗巧芬、杨烈芹,她们迎来了改革开放,基本结束了物质上的赤贫阶段,她们有机会有能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目光从眼下的生活与苟且,开始转向诗和远方。

杨烈芳是书中女一号,最主要人物。她除了长得不美,几乎占尽了我们所欣赏的全部女性优点。勇敢、坚强、聪明、能干,有着强悍的生命力,似烈火更像暖阳和微风,她在母亲上吊自杀,父亲甩手不管的情况下,毅然辍学回乡劳动,用一双小手支撑起一个家庭,供养哥哥考学,走出农村,自己也通过招工考试进入县城,彻底改变了一个家庭、甚至是一条过道的命运。她对哥哥做出的“牺牲”,除了女性的生命基因和乡村固有的男尊女卑意识的影响之外,何尝不是她对生活的正确选择,她不是用“误了自己”的结果来帮助哥哥,而是相信自己的能力,她相信“双手创造幸福生活”,相信自己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着把生活过好的能力。她是那么自主自立,发现丈夫那里没有信任,尽管对方表示可以花钱养着她让她安闲一生,但她还是绝然离婚,宁可找一个老实本分,并无所长,但一心爱她敬她的小孙,二人果然能把日子过好。

假如烈芳是一个正面、光辉、励志的形象,风风火火脾气暴烈,让人又爱又怕,那么她的堂姐素芬是一个可亲可爱可感的形象,她最像是我们的姐妹,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她美丽,单纯,嫁了一个复转军人,“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胜利书写,顺溜得一个笔画通向终结,却不想突然宕开一笔,只是一部悲剧的开篇”。丈夫招干转正,抛弃了她,她抱着出生一个月的孩子回到娘家。全家人号召她像琴琴的奶奶和妈妈一样,跟“陈世美”斗争到底,永不离婚。可素芬经历无数次的痛哭之后,“在这一事件里成长起来,吸饱了屈辱的汁水,也对这一家人彻底绝望”。她身上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既然人家不想要了,不拿正眼看咱,我就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不到他眼前去”。她爽利地与丈夫离婚,和女儿住在娘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生活。“伯妈宽容接纳了她的同时,也享受着她对这个家的无限贴补,大事小事,凡是需要拿钱的地方,就把目光投向她,而她也觉得,这是应该”。她这个“泼出去的水”,在前杨居住几十年,终于从寄人篱下,成为老宅的主人,将女儿小秋培养成才。素芬是旧女性向新女性的过渡,她身上有传统和现代的结合。她有伤痛,有挣扎,更有觉醒,自尊自爱贯穿始终,形象鲜活丰满。就连那个书中没有提到名字的、金环的小女儿,从小就安慰妈妈,“只要观念转变,你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金环老年之后,享上了闺女的福,呈现出十分温暖的画面。

到了第四代,杨小秋,杨小蝶,杨小雪,杨小桐,她们再无物质之忧,大多受到良好教育,成为社会栋梁和时代新人。杨小秋是大地上的精灵,她虽然从小没有爸爸,敏感地发现自己与小伙伴的不同之处,但她在一个充满爱与关怀的环境中长大,阳光明亮,积极向上,爱好广泛,用新一辈的目光与情感丈量和纪录这一片大地,这时的土地不再是阻拦乡村青年追求理想的羁绊,而是成为来去自由的可爱家乡,只有来去自由,歌颂与热爱才发自内心;杨小蝶命运不佳,继承了母亲的病弱枯小,内心却极为丰富,当对自己的外貌和身高彻底绝望后,她毅然出走,在深圳挣了一点钱,回报了家人的养育之恩,果决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一种独立自主的表现:“人生只有一次,上天却把我塑造成我不想要的样子,那我就扔了这样的人生。但是小蝶对人世没有抱怨和仇恨,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世界,值得我们去爱;这人间,值得我们来走一趟。”

通过几代女性,我其实是想书写时光的流变和人间的善意。作品中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少,因为对人世间的热爱和眷恋,他们自身先散发出这种气息和能量,像动物寻找同类一般,形成一个气场和环境,汇聚成他们渴望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那些事也和他们没有关系,离得太远一辈子也见不着,只是沉迷这种来自外面的声音,依恋这种同类聚在一起的感觉”。人,总归是大自然怀抱中的赤子,他们无力抗拒自然法则,为了得到短暂的、哪怕是危险的温存与欢乐,他们小心翼翼地相处,彼此察颜观色。而病弱和主贵(此处为稀缺、少有)的罗巧芬,也精准地捕捉到一些信号并身体力行,这一切其实都是“爱的启蒙和教育”。罗巧芬杨小蝶母女,是最为脆弱最需要帮助的人,她们得到家人的善待,她们也竭尽所能回报亲人,罗巧芬身边成为过道里姊妹们的温暖港湾,那份柔弱的坚忍和真切的善良不由让人心生敬意。

《芬芳》的众多人物,有正面成功亮丽者,也有命运不济挫败者,还有不争气的“浪荡子”。他们是这片土地上赤诚的孩子,芬芳的花朵,多样的植物,都无比热爱生活,他们贪婪吸收大地和阳光的养分,虽因能力大小、命运性格不同而结出各样人生果实,有苦有甜有酸涩,但她们都在努力生长,奋力发出或强或弱的生命光亮,像土地一样包容温暖,让人感受到中原女性真诚、善良、勤劳、厚道的品质。

我试图通过《芬芳》的书写,见证时代变迁,讴歌众多平凡人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同时也给生活中的弱者送上一份哀挽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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