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风流才子的关怀
在历史上,有一类看似玩世不恭、风流不羁的文人,其实未必生来就是所谓的“纨绔子弟”,而是囿于现实环境而不得不转变心态,从内心深处到外在表现,都与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模样渐行渐远。元曲、杂剧大家关汉卿,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探究关汉卿的内心世界,或能一窥那个时代文人的精神状况。
玩世不恭的“北漂”才子
古代读书人普遍都有“居庙堂之高”渴望,读书不仅为了求知,也是为了求官,通过科举博取功名,改变自身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但是,元朝统治者对科举之事很不上心,一度长期不开科举,即便偶尔开了科举,还分为左右榜,录取人数也很少。对大多数读书人尤其是非书香世家者来说,科举这条路就几乎没法走了,求学的性价比变得很低,还不如学门手艺,起码能安身立命,在社会上混口饭吃。而且,在元朝,老百姓被按照职业类型分门别类,比如养马的是马户,打铁的是铁户,在驿站的是站户……在严苛的户籍制度下,百姓很难突破本阶层的命运,只能在底层挣扎。
关汉卿出身医户,也就是家中从医,虽说不算好,但也不算特别差,起码能让他在青少年时代读书识字。而且,医生这个职业,能让关汉卿更了解百姓的疾苦,更早地感受人间的苦乐悲欢。古今中外很多作家,如鲁迅、契诃夫,都有从医的背景,关汉卿也是如此,他在望闻问切之时,自然会心生悲悯意识,对个体也好,对全社会也罢,都有一种强烈的同理心。
从这个意义上讲,关汉卿虽然有与历代文人相似的“精神起点”,却不具备成为官宦世家的任何可能性,他与广大劳动人民,有着天然的关联与认同感。这也成为关汉卿后来植根民间、深入社会而创作大量动人作品的重要因素。
虽然史书上关于关汉卿的记录很少,但从有限的史料里,我们还是能看到,关汉卿在青年时代,曾有过一段“北漂经历”——在元大都生活,一面靠手艺赚取微薄的收入,一面沉浸在勾栏瓦舍里,在舞榭歌台之间流连忘返,与诸多青楼名妓、杂剧名家唱和、交游。
同为元曲大家的钟肆成,曾在《录鬼簿》中盛赞关汉卿:“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帅首,捻杂剧班头”,而按照元代大儒郝经的说法,关汉卿“不屑仕进,乃 嘲 风 弄 月,留 连 光景”。可见,在同时代的文人、学者眼中,关汉卿也不是个对做官、图取功名很感兴趣的人,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梨园戏台和风月场所了。关汉卿也在《一枝花·不伏老》中自我调侃:“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其后,他还看似得意地说:“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如果说前半段,说明关汉卿只是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如唐伯虎所言,“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而后半段,则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做派了,甚至有点“混不吝”和“油盐不进”的倔强姿态。
从心理认知的维度来说,一个人如果真的不在乎外界的评判,完全顺遂自我意志,也不愿意参与世事纷争,那么他的表现往往是异常平静的。比如陶渊明、林和靖这类隐士的心理,往往呈现出悠然恬淡的形象。但是,关汉卿却不是这样,这些兼有幽默和执拗之态的言语,更像是对外部刺激的某种特别反映,是看似玩世不恭的反抗。
在这种抗争中,关汉卿特立独行的姿态得以彰显,他叛逆的个性与激愤的情绪,也有了某种“合理性”——在传统儒家读书人的观点来看,关汉卿的风流浪荡,根本不会被理解和尊重,会被贴上“不务正业”的标签,至于进入文坛“经典”之列,就更别想了。但是,关汉卿偏要与传统观念不同,这既是其内心世界的真实呈现,也是外部社会环境逼迫的结果。
勾栏之间的曲子,都是可以唱出来的,今天我们只能看到关汉卿的文字,却已经听不到他的唱曲了。但可以想象,在一群看似落魄的文人与粉妆玉琢的美人之间,这位北漂才子,总是能编出感人至深的唱词,吟出内心的幽怨与愤懑,引得全场的喝彩。看客们向关汉卿鼓掌致意,不仅是赞赏其才华,更是情感共鸣的表现。
关汉卿的曲子也好,杂剧也罢,选字用词都非常通俗,不会故意追求佶屈聱牙,却能达到雅俗共赏的效果。即便是当时一些身居高位的文臣,虽然不一定会在嘴上承认关汉卿的才华,却也会默默关注乃至支持其创作。元大都相对多元和包容的创作氛围,也帮助关汉卿的作品向全国各地传播。一时间,关汉卿名声大噪,凡是进入风月场所的人,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走卒贩夫,都或多或少地了解他的作品,这也让那些经典的曲子和杂剧得以在民间长期流传。
超越时代的女性关怀
关汉卿创作的杂剧很多,知名者有《感天动地窦娥冤》《尉迟恭单鞭夺槊》《温太真玉镜台》《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闺怨佳人拜月亭》《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包待制智斩鲁斋郎》,等等。这些作品涉及的人物和故事,如包公、关公、尉迟恭、三国故事、隋唐好汉传奇,等等,都在后来的明清小说里得到了丰富和延展。这些故事也大多是有蓝本和原型的,在民间早有流传,但如果没有关汉卿进行挖掘、整理与再创作,它们未必能有后来的影响力。
其中最知名的作品莫过于《窦娥冤》。此作到底从古至今上演了多少次,被改编成多少种文艺作品,已经不可计数了。《窦娥冤》全名为《感天动地窦娥冤》,故事之所以非常经典,除却文学技法上的美感外,也在于它触动千百年来民众最敏感的心弦——呼唤正义与公道。
虽然窦娥的故事蓝本是《汉书》中“东海孝妇”一事,但关汉卿一改前人借古讽今的做法,将窦娥设置在元朝的时代背景下。换言之,故事里窦娥的冤屈,衙门的黑暗,就是活生生地出现在关汉卿所在的社会。这样做,是非常大胆的,直接撕破了元朝权贵们虚伪的嘴脸,让观众、读者们也大呼过瘾。这让人们更强烈地感受到,窦娥之冤,只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还有很多根本不被关注的窦娥,没得到平反的冤狱,就在各个角落里,就在百姓身边。
关汉卿这种“操作”,其实也是相当高明的:一方面,他借助角色之口,去呼喊百姓的心声,另一方面,又通过“感动上天”之类的玄幻情节,让人们获得了精神慰藉,又避免了与权贵话语的直接碰撞。由此一来,民间话语才能更加安全地长期存续,并在百姓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得到加强。
《救风尘》(《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这个故事也是如此。由于近年热播的电视剧《梦华录》,赵盼儿这一人物形象,变得更具传播度,但关汉卿的原作,却没得到足够的重视。可以说,《救风尘》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由此可以窥见关汉卿隐秘的精神世界与心理状况。
《救风尘》篇幅不长,一共就四折,却讲了个颇为曲折的故事:爱慕虚荣的汴梁妓女宋引章,不顾先前婚约,抛弃老实的书生安秀实。她爱慕虚荣的性格被富家子弟周舍拿捏,周舍被宋引章的美色吸引,便想娶她为妻。深谙人性的赵盼儿,想到姐妹情谊,便劝说宋引章不要嫁给周舍,原因就是周舍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正如《救风尘》开篇所言,“酒肉场中三十载,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识柴米价,只少花钱共酒钱”,周舍常年流连于风月场所,根本不适合结婚。
但是,宋引章却被周舍的甜言蜜语、猛烈追求所折服,她对周舍的认可,一方面是由于周舍有钱、有地位,但也的确与他用心的追求有关。周舍追求宋引章的话术是相当有技巧的,说得宋引章心中痒痒的,“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觉响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温的铺盖儿暖了……”夏天打扇,冬天暖床,这种话从一个公子哥口中说出,而且诉说对象是一个比他社会地位差很远的妓女,在当时的社会观念里,也是不容易的。
关汉卿这样的设置,其实相当高超,他既没有把“反派”周舍塑造成一个毫无亮点的恶霸,也没把看似“清白”的宋引章,写成一个纯真无瑕的女子。不论男女,都是在世间沉浮的生命,其中黑白正邪,有时并不会直接展现出来。每个人都是复杂的,而且都是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下的产物,都在世俗欲望之间挣扎。这正体现了关汉卿对世道人心的观察能力,并不加避讳地记录与呈现。
就在人们以为周舍能够一改前非之时,他刚把宋引章娶回家,就狠狠地打了她。周舍不认为家庭暴力有什么过错,在他和那个时代很多男性看来,打老婆纯属自己的私事,外人无权干涉。关汉卿为什么要这样写?仅仅是为了塑造一个反面人物形象吗?
其实,关汉卿在其中另有寄托。他在元大都与珠帘秀等青楼歌伎深入交往后发现,很多寻欢的男人,在对待妻子和妓女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当时的人结婚只讲究门当户对,男人娶妻是为了传宗接代,或者满足家族的要求,连爱情都少有,更别说一见钟情了。妻子也往往只能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极少展露情欲,否则就会被视为无礼。而青楼女子则要极力迎合男性,满足其色欲。因此,周舍对待宋引章的两极态度,正是上述观念的体现,周舍一旦娶宋引章为妻,就不会再从“追求者”与“满足者”的角度去看待她,而是当成自己的“私产”,可以随意蹂躏。
宋引章向赵盼儿求助后,赵盼儿想出一条妙计,假装爱上了周舍,以其美色来诱惑周舍。周舍上当后,赵盼儿还假装吃了宋引章的醋,让周舍休掉宋引章。周舍不知是计,便照做了。赵盼儿救下宋引章后,周舍才知上当,并以赵盼儿与他假结婚为罪名,要求衙门惩办赵盼儿。情急之下,安秀实登场,证明自己才应是宋引章的丈夫。最后,周舍被认定强抢人妻,被打了六十大板。
《救风尘》的结局是大团圆式的,行侠仗义的赵盼儿,最为光彩照人。但我们不应忘记,赵盼儿这样有谋略、重情义的女性,却是被蹂躏的青楼女子。在关汉卿笔下,她们也有爱恨情仇,也有欲望与挣扎,与其他人一样,都是应该被尊重的人。关汉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社会里,能有如此想法,是突破那个时代的局限性的。
关汉卿表现家国情怀的方式很特殊,他没有机会像无数前辈那样,走入朝廷或书斋,治国平天下。他的情怀,更多地体现在对无数普通人的关怀上,尤其是那些被人轻视和践踏的小人物,反而成为他最喜欢书写的角色。可以说,关汉卿看似风流的背后,是他始终与民众在一起的人文思想,他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能达到如此高的文学境界,关汉卿凭借的绝不仅是才华,更有那颗饱含深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