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茅盾与北大五四文学社
1978年9月23日,北大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大会召开。主席台右起:张文定、邹士方、袁纯清、隋凤花、张志民、周雁如、王丽梅、朱光潜、马石江、季羡林、王瑶、张幼华
茅盾在病中 邹士方 摄(1980年8月21日)
粉碎“四人帮”之后恢复高考,1978年3月我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成为“文革”之后的第一届大学生(1977级),那年我已29岁。
1978年7月的一天,我向校团委的负责人提出,听说“文革”前北大有个全校性的学生文学社团“五四文学社”,“文革”后停止活动,我们现在是否可以把它恢复起来,以推动学生课余文化活动的开展?负责人表示同意,让我同团委文化部的负责人张幼华共同筹备文学社的恢复工作。我提出文学社应该有自己的刊物,以便发表同学们的作品,这个刊物叫《未名湖》比较合适。因为这有双重含义:一是北大校园有湖名叫“未名湖”,这说明刊物是北大办的;二是在刊物发表作品的大都是还“未”有“名气”的学生。团委和学生会经过研究,同意我的建议,并商量请北大的老校友、全国政协副主席沈雁冰(茅盾)先生撰写《未名湖》发刊词并题写刊名。为此校团委以学生会的名义向沈老发了信。9月收到沈老的复信及题写的刊名,全文如下:
五四文学社的同志们:
今日始收到来信,想因转辗稽延。刊名另纸写呈。至于发刊词,还是你们自己写的好。日后我可以投寄一点短文,如杂感之类。
匆此,即颂进步,并致
敬礼!
沈雁冰
九月十九日
看到沈老清秀、瘦劲的亲笔书信和两张题签,大家十分激动。
9月23日上午在北大图书馆召开了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大会。北大校党委副书记马石江、副校长季羡林,北大名教授朱光潜、王瑶,鲁迅挚友章廷谦(川岛),诗评家谢冕,诗人张志民,作家刘心武,《北京文艺》的负责人周雁如,《人民日报》记者丁宏新和叶幼琴,《中国青年报》记者狄沙和顾志成出席大会,出席的其他同志还有校团委和学生会负责人王丽梅、隋凤花、袁纯清、张幼华。会上展示了沈雁冰先生的复信和题签,博得热烈掌声。校领导宣布五四文学社领导班子成员:北大党委副书记韦明任名誉社长,朱光潜、曹靖华、季羡林、王瑶、章廷谦、谢冕、张文定等任顾问,张幼华任社长,陈建功、邹士方、李志红任副社长。马石江、季羡林发言,表示祝贺,之后来宾发言。会后与会者在图书馆前合影留念。
恢复活动后的五四文学社下设评论、小说散文、戏剧曲艺、诗歌四个组。评论组又分为两个小组,一个是电影评论组,一个是书评组。第一批社员共有90余名。我被指定主管电影评论组和诗歌组。文学社除了不定期出版《未名湖》杂志外,还在《北京大学校刊》上开设“未名湖”专刊。之后我在《未名湖》杂志上仅登过两首诗,其中一首署的是笔名:士方。《北京大学校刊》上的“未名湖”专刊一直由我主编,主要登载散文和诗歌,
文学社组织了不少活动:请侯宝林、张洁和香港诗人何达讲演,与孔捷生、王亚平、刘心武座谈,观摩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内部电影。1979年1月应《诗刊》社的邀请,文学社诗歌组和评论组举行座谈会,同学们认为当前诗歌存在的问题是缺乏真情、回避社会问题、不敢说人民的心里话。诗的生路在哪里?《天安门诗抄》就是榜样!同学们对艾青的《在浪尖上》和白桦的《阳光,谁也不能垄断》两首诗给予较高评价。《诗刊》社的编辑出席座谈会并发言。
当时的文学社聚集了不少文学爱好者,毕业后有的走上专业创作道路,有的成为著名编辑记者和学者,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比如李翰华(笔名亚丁),现为著名作家翻译家,是一位在法国家喻户晓的作家、翻译家和法中文化交流大使。毕业后他因翻译萨特的小说获得了法国政府翻译家奖,后来在法国写了五本论文小说,获得欧洲骑士勋章,影响很大。其小说《高粱红了》将法国卡茨文学奖、法国匹里茨奖、亚洲小说奖、比利时皇家文学院小说奖等相继收入囊中,并入围龚古尔文学大奖的决赛圈,2010年10月在北京获法兰西最高荣誉军团骑士勋章,成为继巴金、金庸、贝聿铭等之后又一位获此殊荣的华人。还有作家、红学家、电视制作人张曼菱,是改革开放后首位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女性。作为“西南联大”的史料抢救者与研究者,其担纲制作的历史文献片《西南联大启示录》获奖无数。自然,还有陈建功、刘震云、黄蓓佳、黄子平、王小平、梁左、夏晓虹、查建英(笔名小楂)、郭小聪、叶君远、李勤等文学艺术界的精英。
记得在学校时最有成绩的一个是陈建功,一个是黄蓓佳。陈建功出版了自己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迷乱的星空》,黄蓓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 集《小船、小船》。两人当时都送过我题款签名本,至今我还珍藏着。李翰华那时在西语系法语专业学习,他是图书评论组的成员。由于我俩同朱光潜和罗大冈先生相熟,故来往颇多。每星期五下午他们看法文原版电影,他都叫上我去看,并为我做现场翻译。诗歌组组长李勤是俄语系的学生,诗写得很出色,由于主管诗歌组,我与他经常在一起活动、探讨。由他主编,以文学社诗歌组的名义油印了一本诗集《路》,他和我均有一首诗被选入。查建英那时是一个十分漂亮又有些腼腆的小姑娘,扎着两支羊角辫,高挑身材,十分可爱。前些年看电视,出现她的镜头,发现她的变化很大,我几乎寻不出她当年的一点影子。30多年过去了,谁还能留住芳容倩影呢!查建英在1982年左右即赴美,成为“文革”后第一批赴美留学生。她小小年纪,胆子真不小!
以后又增补了中文系文学专业1978级的熊光炯、王友琴为五四文学社的副社长。后来文学社名誉社长韦明离开北大,我们请中文系王瑶教授担任名誉社长。记得张幼华与我曾往镜春园拜访王瑶先生,商请他任文学社名誉社长,先生痛快答应。先生欣欣然笑着,手持着烟斗,满口山西话。1984年12月9日五四文学社举行茶话会,见到王先生,我请先生题词。先生题了:“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这是屈原《离骚》句。
五四文学社的恢复成立是北京大学“文革”后的一件大事,也是北京大学校史上值得书写的一笔。它的恢复成立标志着学生学术活动和社团活动开始走上一个新台阶。现在北大学生社团多达几十个,而至今还存在并活跃着的五四文学社应算是历史最久的老大哥了。北大五四文学社的恢复开“文革”后全国高校学生社团活动的先河,其历史意义是不同寻常的。
1980年8月21日我到茅盾先生家中拜访他,并为他摄影。他住在北京东城交道口的一条小巷内,中央戏剧学院就在他家附近。他的住所是很大的四合院。敲门进去,他的儿媳出来接待。我自报了家门,她引我到北房。我终于见到这位文学大师。
房间里靠墙处都是高高的玻璃门书橱,书橱里装满古今中外的各种书籍。一个书橱上面还摆着笔筒和毛笔。
他那时在病中,身体不好,脸颊清瘦,面容憔悴,胡子老长。他坐在靠背椅上不停地咳嗽。但他还是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与我握手。我提起他给北大五四文学社复信的事,他突然来了兴趣,问起五四文学社的情况。经过交谈,距离拉近了,亲热了许多,答应让我拍照。于是有了这幅《茅盾在病中》。这幅照片中的沈老虽然不修边幅,显露病容,但他的头部扬起,目光坚定,炯炯有神,双手牢牢地抓住座椅扶手,整个形象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感觉,绝没有颓废之感。临走时他在我的本子上写了:“谢谢你们,我的手抖不能多写。”茅盾先生于1981年3月27日逝世,距拍摄这张照片也就7个月。
这幅另类“伟人”像《茅盾在病中》曾得到朱光潜老师的赞赏,他有评语曰:“这是一张新闻照片,拍于茅盾逝世前不久,很有史料价值。由于作者不是专业摄影师,所以被摄者未做任何修饰(胡须都没有刮),很随便,完全是书生本色。因此片子拍得自然、真实,把文坛巨匠的病中之态、病中之情抓取得恰到好处,照片具有了艺术感染力(尽管在病中,但茅盾眉宇间仍显露出他那顽强的气概)。像茅盾解放后这样朴素真实的生活照我是头一次见到,以往见到的多是一些正襟危坐、衣冠整洁、魁梧高大的‘伟人’像。”
今年,茅盾先生已去世整整40年,提到北大五四文学社,总让我忍不住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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