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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日常与无常 ——《我们在守灵室喝下午茶》创作谈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东君  2021年11月30日09:31
关键词:东君

曾有人问我,最喜欢的古诗是哪一句。我说,在我人生最困顿与迷惘的时日,我最喜欢的是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恐怕也是人人心向往之的一种境界。人生中既然有快马加鞭,也必须有南山与菊。一个人在匆忙赶路之际,忽而抬头,看到南山,山还是山;但低头采菊之后,南山就有了别样的意态。南山与菊与采菊之手是一个整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也有此菊;此山必在南,此菊必在东篱之下;手中若无此菊,眼前必无南山。把南山与菊花放在一起看:南山是庞大的,菊花是细小的;南山是静态的,采菊是动态的;菊在手中,南山也就从眼前转到心底来了。在我们眼中,菊花太美、太脆弱、太短暂,但一个人的一生中哪怕是在菊花盛开或凋零那一刻,忽然瞥见恒常的南山,也当快慰。

人生有它的常道与变道。大部分时间,我们喜欢“照常”,即使有变,也会慢慢回到常道。在日常生活中,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出门喝个茶,就算是“满足社会交往的需求”;饭后读点书或看一部片子,也算是“满足较高层次的需求”;其余大部分时间则是接送孩子,处理琐事。而我朋友圈里的某些朋友,可能比我更讲究生活的情趣,他们会泡泡酒吧、打打牌、炒炒股票、玩玩虚拟货币什么的,给生活带来一点微小的刺激。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过着小日子的人,有着相似的常态经验。在大数据的时代,一切仿佛都是可以稳稳操控的:我们接送孩子的时间是固定的,我们每天通勤的行程是可以计算的,我们知道这一天的步数,知道这一周的天气状况,但,我们永远无法猜测明天、下一刻会突然发生什么事。埋伏在日常生活里的无常犹如绸缎包裹的凶器,我们不知道它会在哪个时刻猝然闪现。

《我们在守灵室喝下午茶》写的便是人生的日常与无常。写到葛老师,我脑里浮现的是二十年前见过的一位中学物理老师。那时我还是一名小报记者,某日,编辑部派我去采访几位新近在教育系统受过嘉奖的乡村教师。恰逢国庆前夕,大部分采访对象都忙于排练学校汇演节目,但他们还是愿意腾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只有一位中学物理老师一直避而不见。有人说他这人很另类,平常不大合群,得空就独自一人扛着锄头去后山的菜园侍弄瓜菜。

在一位老师的的指引下,我来到学校后面的一片山坡上,总算是见到了这位物理老师。他戴着一顶草帽,像个农民那样坐在田垄间的一块石头上,享受的,大概是一种从外部世界的浓烈氛围中慢慢淡出来,尽量不被外人干扰的快乐。一开始,他对我的提问一律避而不答,单说教书没意思,还是种菜好。于是,我就跟他聊种菜的话题。谈到施肥、除虫,他的语调忽然低沉下来,告诉我:昨天有一个学生喝农药自杀了,而且据他所知,这一个月镇上接连有三个小孩子自杀。他还说,那个喝农药自杀的学生曾向他请教过关于重力的物理学知识,如果他当初选择的是跳楼的自杀方式,那么,作为一名物理老师他将愧疚终生。即便如此,他还是面露愧色。我问他一些个人境况,他仍是闭口不谈,声称自己没有什么可写的。但是,他说,乡村少年自杀的事件无论如何应该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披露一下,而不是一味地遮掩、淡化。

采访无果,我却从这位中学物理老师那里获取了一条新闻线索,写了一系列乡村少年自杀的报道。时隔二十多年,那位物理老师姓什么,我不记得了,但他谈到孩子自杀时那种悲伤的表情却让人难忘。我写这篇小说时,他的面孔竟似有若无地浮现出来,我依稀看到了他脸上痛苦的皱纹,看到了他头顶的那一抹灰,尤其是黄昏时分暗淡下去的眼神,仿佛乡村瓦屋里悬挂着的十五瓦灯泡。我想,他就是那位葛老师了。

小说提到的那个坐在窗台上打算轻生的胖男生也是有原型的。有一天,女儿跟我说,她要跟几位同学去山上看望一位男同学。我问,同学住在山里?女儿说,他已经永远住在山里面了。怎么回事?女儿说,那个男同学在中考之前跳楼自杀了。女儿打开一本毕业纪念册,里面有全班每个同学的半身照,其中就有一个胖男生,特别显眼,底下有他的名字,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是的,就是那个带着一脸喜感的小胖子居然死了。据说他选择自杀的地点是自家的楼房,时间是凌晨时分,那样的块头,从高空俯冲下来,跟地球相撞,虽说不自量力,但还是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在我的小说中,我没有让那个试图轻生的胖男生跳下去,那一刻,我有意安排葛老师出场,让葛老师试着说服他。因此,这个次要角色在我小说中最终活了下来。

至于葛老师,很不幸,在我的小说中他不得不死于高空坠物事件。不过,他与我前面提及的那个中学物理老师毫无瓜葛。这个事件,是从另一处嫁接过来的。十二年前,我还在一家电气协会做报刊编辑时,一名老同事被委派到展览馆负责监工,年底放假回家,刚吃完晚饭就突发脑溢血离世。更离奇的是,没过几天,跟他搭档的一名江苏籍包工头过年回家后被屋顶的高空坠物砸中,当场丧命。听到这个消息,我想到的是“无常”二字。无常与日常是我们这个世界赖以运转的两个轮子。无常迅速,也许就在一呼一吸之间。我始终认为,人是无法打败“无常”这个怪物的,也是无法战胜那些凌驾于物理世界之上的超自然力量的。我在小说中努力让文字接近一种日常性,就是为了表达生命的无常感。

陶渊明的诗,写日常,也写无常。如果说,南山是日常,菊花的开落便是无常。

在这篇小说中,茶碗是日常,高空坠物便是无常。

有了无常感,我们便意识到日常种种,也都暗藏无常。落花流水,是日常见到的景貌,但我们感受到的却是无常;彩云琉璃,也是日常见到的景貌,但我们感受到的也是无常。世间很多物事都是无常的,换言之,它们也因无常而美,美得那么令人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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