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贵祥:信念之旗,插在“英雄山”思想高地上
这是两部小说的合集。
上部《穿插》,讲述擅长穿插作战的红军侦察参谋凌云峰,因一次特殊任务与一些人相识的故事,他们分属不同阵营,彼此命运的轨迹却因动荡的时局而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下部《伏击》,主角是国民党特务易晓岚,他冒名顶替“牺牲”了的红军将领凌云峰,潜入红军队伍,但在模仿凌云峰的过程中,他渐渐认识到,凌云峰正是他想成为的人。
一正一反,一明一暗,凌云峰和易晓岚在截然相反的际遇中邂逅、作别,终拥有了一个共同的英雄灵魂,凌云峰的革命信念之旗,“穿插”在了易晓岚的思想高地上。《穿插》和《伏击》也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英雄山》。
作者徐贵祥两次到边境前线参战,两次荣立三等功,但他在专访中说:“我没有当上英雄,既然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当不上英雄,那就让我好好地写写他们吧。”
徐贵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第七、八、九、十届全军文艺奖,第四、八、十、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让“沉默的英雄”不再沉默
一部好的军事文学作品,不仅是一首礼赞英雄的诗篇,也应该是那些无名英雄的纪念碑
读书周刊:一部优秀的小说,通常都有一个优秀的开头。《英雄山》开头第一句“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永远沉默”,以及紧随其后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心。我相信很多读者也会和我一样好奇:什么是“沉默”?什么是“历史遗留问题”?
徐贵祥:一场战争结束了,历史学家可以完整地记述它的概貌,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大致经过、完美结局……但是,在作家这里,“战争”还在继续。亲历战争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经历都是非凡的,他们的心理感受、精神蜕变、肉体苦痛、行为逻辑……这些是作家所关注的。
《穿插》开篇,借用凌云峰的亡灵之口,说出了“历史遗留问题”这句话,隐含着我对无名英雄的怀念,想要深入解析战争、探寻战争真相的愿望。作家心中的“历史遗留问题”,不是政权更替之后留下来的烂摊子,不是那些死无对证、说不清楚、无法结论的案例,而是战争中人物命运变化的细节。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瞬息万变的遭遇,所有的生离死别、慷慨赴死和九死一生,都是我们作家应该深入挖掘的。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向沉睡的英雄问声好》。为了中国人民的独立解放,很多人献出了生命,很多英雄已经为我们所知。但是,那样一场旷日持久、幅员辽阔的战争,一定还有更多英雄不为人知,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一部好的军事文学作品,不仅是一首礼赞英雄的诗篇,也应该是那些无名英雄的纪念碑,这是我创作《英雄山》的出发点。我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唤起读者对无名英雄的尊重。
原型不是某一两个具体的人
是从无数个误入歧途,在反动的路上幡然醒悟,在抗日战场上大显神威的民族英雄当中提炼出来的
读书周刊:小说中的人物有原型吗?什么样的机缘触发您创作这部作品?
徐贵祥:我是一个军旅作家,主攻军事题材小说的创作。我比较注重挖掘战争历史,一直有心寻找英雄人物典型。
当然,创作这部小说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十几年前,我从一份资料里看到一个案例:红军在陕北站稳脚跟后,国民党派遣了几个特务小组,潜伏在红军根据地,有些甚至渗透到了红军高级指挥机关。他们收集情报,寻机刺杀红军将领。多数特务后来被侦破抓获了,也有部分潜逃,还有个别人经过改造,在随后展开的全民抗战中,以新的姿态出现,成为坚定的抗日战士。
这个案例给我很大启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社会发生急剧变革,外敌侵入唤起了民众的觉醒,爱国主义精神成为凝结民族精神的旗帜,团结抗战的呼声响彻大江南北。在这样的背景下,国民党官兵也面临严肃的选择:要么继续从事反共活动,继续与人民为敌,继续做亲痛仇快的事;要么调转枪口,一致对外。据我掌握的资料,国民党底层官兵很多人都在抗战的旗帜下觉醒过来,拥护共产党的抗日主张,愿意同八路军、新四军配合作战。其中也包括那些执行特别任务的人。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一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悬浮了十几年:当初被派遣到延安进行破坏活动的特务,在全民抗战骤然爆发的历史转折关口,他们的内心经受了怎样的裂变,他们此后的行动、情感和命运经历如何。想啊想啊,想了十几年,一个人物的形象终于从我脑海中冉冉升起:从卑微的“易晓岚”到凶悍的“易水寒”,从反动的特务“蜻蜓”到英勇抗战的八路军战术专家“穿山甲”。这个人物的成长经历,是整部小说的结构主线——从底层出发,从对面走来,向艰险处挺进,在绝望中觉醒,向死而生,死而后生。
易晓岚这个人物是一个多元文化集合体,也是一张新面孔。原型可以说有,但不是某一两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群人、一批人、一个整体,是从无数个误入歧途,在反动的路上幡然醒悟,在抗日战场上大显神威的民族英雄当中提炼出来的。
模仿的人是他渴望成为的人
凌云峰是易晓岚人生转变的起点,也是终点;易晓岚是凌云峰的另一副面孔,也是对凌云峰这个人物的补充。两路人马相向而行,各有侧重,交集于抗日战争,又分属不同的战场
读书周刊:易晓岚的故事在下部《伏击》中展现得很完整,那为什么还要有上部《穿插》?《穿插》和《伏击》是什么关系?
徐贵祥:写小说的人可能都会有这样的体会:本来想得好好的,但写着写着,你会不断产生疑问,因而不断调整写作路线。这部小说,我本来就是写一个反动特务脱胎换骨的故事,但是起笔就有一系列问题:他为什么要脱胎换骨?是谁让他脱胎换骨?这些问题不解决,小说就立不起来,就不能让人信服。
他为什么、是谁让他脱胎换骨,这一定是有一个契机的,是有一个人或一群人在前面引导的。首先,小说的时代背景是抗战前夕,那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中国共产党提出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得到了全国人民的拥戴。这样一个大环境,为个人的立场转变提供了外部条件。从个体来说,国民党特务组织派给易晓岚的任务是冒充红军战术专家凌云峰。他在潜伏前,不断地熟悉和模仿凌云峰,就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内心世界开始发生变化,因为他发现他正在模仿的那个人,也是他渴望成为的那个人,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就是那个人。易晓岚的精神变化也给我出了一个课题:他所认同、欣赏、视为楷模,并且最终成为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乎我的写作发生了意外,易晓岚的故事写了一半,不得不放下来,回头先来写另一个人物和另一群人物,这就是凌云峰和他的战友们。他们的革命信念,他们在红军时期艰苦卓绝的斗争经历,成为一面旗帜,“穿插”在易晓岚的思想高地上。
凌云峰是易晓岚人生转变的起点,也是终点;易晓岚是凌云峰的另一副面孔,也是对凌云峰这个人物的补充。两路人马相向而行,各有侧重,交集于抗日战争,又分属不同的战场,表现不同的风格。故事发展脉络呈“X”型结构,围绕他们身边的各有一群人物,譬如凌云峰身边的何子非、张有田、安屏等,易晓岚身边的蓝旗、蔺紫雨、陈达等,还有同故事主线若即若离的赵主任、谢谷、楚大楚、贺之发等人。这些人相互补充、相互印证,互为矛盾冲突的燃点,互为照亮对方的光源,最终,在国家和民族利益的旗帜下,殊途同归。
读书周刊:《穿插》和《伏击》为何最后统合成了《英雄山》?这个书名从何而来?
徐贵祥:作品分别以《穿插》和《伏击》为名出版后,出版社通知我,打算出版合集,让我取一个合集名。那天,我坐在阳台的躺椅上,闭上眼睛,看到了两个画面。一个是俄罗斯勒热夫战役纪念雕塑,那几尊雕塑一直耸立在我的心中,让我十分震撼:天高云低,一个持枪士兵俯首深思,一群鸽子在他身边盘旋,他的下身被虚化了,钢架取代了双腿,那一片片碎叶既像褴褛的衣衫,又像飘扬的旗帜——你可以无限地解读这些雕像的含义,从他们的身上能够看出战争的残酷、岁月的苍茫、英雄的巍峨、和平的可贵。从那些雕像的身上移开目光,我“看”到了中国的抗日战场,“看”到了我曾经多次流连的济南英雄山。于是,我给出版社回话,就叫《英雄山》吧。
桃木匣子是一道“思考题”
共同的精神家园、共同的命题、共同的目标,让他们彼此思念、彼此向往、彼此认可,最终成为手足
读书周刊:作为红军指战员的凌云峰,和作为国民党军官的谢谷,既分属不同的阵营,又彼此惺惺相惜,他们之间是怎样一种复杂关系?
徐贵祥:在抗日战争时期,上有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引领,下有社会各界爱国热情的推动,两党之间联合战斗的例子甚多,譬如平型关战役等。国难当头,国民党军队高级将领中不乏有志之士,中下级军官中更有很多觉醒的爱国者。凌云峰和谢谷,为敌乃不得已而为之。小说中有个人物——安南先生,是老同盟会会员,亲历了国共合作的北伐战争,深知国家危难之际上下团结一致的重要性。他把爱国愿望寄托在两党团结上,为此不遗余力地奔走。面对谢谷和凌云峰的矛盾冲突,老先生用心良苦地从中调解。他送给谢谷和凌云峰一人一个桃木匣子,这是他给他们出的一道“思考题”。安南先生实际上是个象征,象征着大多数中国人的愿望。
读书周刊:这道思考题的答案是什么?也就是,桃木匣子的寓意是什么?
徐贵祥:小时候读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寓言《折箸教子》。文字记不太清了,画面却长久地留在记忆中——父亲把10双筷子捆在一起,让他的儿子们将其折断,没有一个儿子能做到;父亲把捆在一起的筷子解开,让儿子们一双双地折,筷子很快都被折断了。这个寓言的寓意浅显易懂:团结就是力量。
辛亥革命以后,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家”这个概念才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逐渐清晰起来。安南先生痛心于内战频仍,寄望于年轻一代。他送给凌云峰和谢谷桃木匣子时,交代他们要在指定的日子方可打开。后来,凌云峰的桃木匣子在战乱中丢失,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成为一个谜,因而,同谢谷再次相遇就成为凌云峰的期待,从国共厮杀的战场,延续到抗日战场,在长期的好奇、猜疑、想象中,凌云峰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谢谷的身世、经历、性格、立场等,进行了换位思考。最终,他悟到:桃木匣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作为一件礼物,它是无礼之礼;它所表达的,是无语之语。就是这个无语之语,成为连接国共双方爱国军官情感的桥梁,成为远程交流的精神会所,暗示他们拥有共同的精神家园、共同的命题、共同的目标,让他们彼此思念、彼此向往、彼此认可,最终成为手足。
哗一下,人物和故事冒出来了
我的心里发生过无数次战斗,无数次悲欢离合,无数次喜怒哀乐;我不仅到了那个地方和那个时候,也走进了那些人的心里
读书周刊:您在凌云峰身上设计了一种“小资产阶级臭毛病”,这是一种什么毛病?
徐贵祥:常言道,人无完人,谁没有毛病呢?所谓的“小资产阶级臭毛病”,是在中国革命的特定时期,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主要是富裕阶层和知识阶层家庭出身的革命者的看法,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恶意——如果不是运动中别有用心的诬陷的话。凌云峰作为一个公子哥参加革命,在当时的环境里,他的身上不可避免地带着富裕家庭和知识分子的特征,譬如爱美,譬如温情,譬如过于理想化,譬如对敌人心存幻想,等等。事实上,在《英雄山》这部作品里,“小知识分子”这个称谓并非贬义,反而更有人情味和人性味。无论是作品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小资产阶级臭毛病”无伤大雅,只要不给我们的事业带来危害,我们应该允许其存在,丰富我们的作品和人生。
凌云峰的“小资产阶级臭毛病”,可以通过一个故事来说明。红军时期,因为运动,一直欣赏凌云峰的老上级赵政委受到冲击,凌云峰受到牵连,凌云峰曾经的下属马苏,摇身一变成了正确路线的代表。当凌云峰在“劳改队”受审查的时候,马苏强行把他的一双新鞋“没收”了。此后不久,运动结束,凌云峰担任特务团团长,马苏被分配到特务团担任政治处主任。凌云峰拒绝接受马苏,扬言“他来特务团可以,但是他不能穿鞋来,上任一个月之内,他只能打赤脚”。
这种“以牙还牙”的姿态,不应该是革命者的胸怀,但凌云峰确实这么说了,引得赵主任勃然大怒,批评他是“把一个错误变成两个错误,把别人的错误变成自己的错误”。但是,当马苏真的拎着凌云峰的布鞋来报到的时候,凌云峰立刻热泪盈眶地握着马苏的手说,“你错了,我更错……以后我们还要并肩战斗,我们还是好战友”。写到这里,我自己都被感动了,没有马苏错误在先,就没有凌云峰愧悔在后,这两个曾经对立的人能够摒弃前嫌、赤诚相见,是多么可贵啊。斗争—团结—再斗争—再团结,没有缺点和错误,我们跟谁斗争?真正的团结,是在斗争之后的心心相印。
读书周刊:军事题材小说容易脸谱化,容易悬浮在空中。而您笔下的人物,无论主角还是配角,都真实感人,都活灵活现,您是如何做到的?
徐贵祥:我写小说有个套路,首先要找到人物。从哪里找呢?从历史的语境里找,纵坐标是时代语境,也就是抗日战争时期;横坐标是地理环境,即抗战中的华北战场。在漫长的想象过程中,我要看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那些人们、那些事件,从逻辑思维到形象思维,反复设计论证,直到熟悉那里的一切,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举一动,一明一暗。十几年的时间里,我的心里发生过无数次战斗,无数次悲欢离合,无数次喜怒哀乐。在构思的过程中,我不仅到了那个地方和那个时候,也走进了那些人的心里,把握了他们的思想情感和行为逻辑。
新书封面印有两句话,“生命的雷电穿行于战争之林,情感的风雨汇聚于命运的河流”,这两句话不是口号,生命雷电、战争之林、情感风雨、命运河流……构思的过程中,每一个意象都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掠过,此起彼伏,此消彼长。
前年我退出了教学岗位,哗的一下,那些人物和故事都冒出来了,像泉水一样汹涌澎湃,挡都挡不住。真正在电脑上敲字,也就一年时间吧,好像我不是在创作,好像我从事的不是脑力劳动而是体力劳动,甚至好像是在抄写别人的作品。回过头来想,前10年教学任务重,我一直不敢下笔,其实是件好事。工作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我,强迫我放慢节奏,把一块半生不熟的璞玉摩挲得通体透亮。
作家应该勇敢,敢讲真话
我们无论怎样深入生活,也不如深入我们自己的内心来得更快捷、更靠谱,我们自己就是通向人性深处的捷径
读书周刊:您如何处理历史和虚构的关系?如何看待历史的真实和小说的真实?
徐贵祥:小说是虚构的,但是可以说,任何虚构都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空穴来风的虚构是不存在的。你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是虚构不出来的。比如说,我想虚构一棵树,我一定见过树叶、树枝、树根,见过土地。虚构其实是重构,即把真实的东西重新组合。
我不认为历史学家书写的历史都是真实的,即便多数真实,也是粗线条的真实。而虚构的小说,如果不是神剧的话,深入到历史的深处,寻找事件真相、情感真相、人性真相、灵魂真相,往往更具有真实性。历史教科书的真实可能是大真实、社会真实,小说的真实更体现在细部的真实、人性的真实。
读书周刊:都说您有英雄情结,您心目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
徐贵祥:好像是英国哲学家卡莱尔说的,所谓英雄,就是那些带领我们走出困境的人。英雄有很多种,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英雄,我关注较多的是战争英雄,所以我的作品多数是在塑造——其实是寻找我理想中的英雄。
我是军人,两次到边境前线参战,两次荣立三等功,但是,我没有当上英雄。既然命中注定我这辈子当不上英雄,那就让我好好地写写他们吧。
读书周刊:您认为一个作家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写作和生活是什么样的关系?
徐贵祥:一个作家首先应该是好人,要善良,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其次,一个作家应该有很强的思想力,有见解,会判断,能够分析对错是非。再次,作家应该是一个敏感的人,生活中的美与丑、善与恶,能够迅速洞悉、生动表达。
作家还应该是勇敢的人,敢讲真话,特别是敢于剖析自己。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因为作家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有高尚的理想,也有不高尚的念头,有高级的趣味,也有低级趣味。一般职业者,没有必要强求大家把自己认识得那么明白,但是,作家不一样。作家的作品会流向社会,会影响别人,所以,作家的道德修养特别重要。我们无论怎样深入生活,也不如深入我们自己的内心来得更快捷、更靠谱,我们自己就是通向人性深处的捷径。什么叫真善美?首先要敢于面对自己、正视自己、提升自己。我们每个人都变好了,世界就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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