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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拓荒者——评谢冕的学术成就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张炯  2022年01月07日09:32
关键词:谢冕

在人生的旅途上,谢冕与我既是老同学、老战友,也是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方面的老伙伴。共同战斗几十年。今年他已年届九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拟组编一辑有关他的文章,约我写篇对他的评论,我自然很乐意从命。

1948年,在福建老家读高中一年级时,我们就是同学。那时他就在福建的报纸发表诗歌和散文,思想进步。福州一解放,他立即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在福建前线,他很快成为一位知名的战士诗人。1955年在全国向科学进军的高潮中,我们一起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从此我们便都走上文学研究的道路。

如今谢冕已成为资深的大学名教授,著作等身,有48种之多,桃李遍海内外。他既是胸怀博纳的诗评家、诗史家、诗歌理论家和视野开阔的诗选家,也是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学者,还是将文学论评沿着美文道路推进的拓展者,更是为当代文学作出无私贡献的教育家、编辑家和活动家。

也许让不少读者的印象深刻的,只是谢冕在1980年5月8日于《光明日报》发表的一篇文章《在新的崛起面前》,我们把他称为“朦胧诗”的辩护师和开拓者。不错,这篇文章在当时非议“朦胧诗”的氛围中,确实对“朦胧诗”的发展起了促进的作用。但其实,谢冕既是对各种诗歌风格采取博纳态度的诗评家,也是博纳众多诗歌风格的诗选家。作为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的首任院长,他的很多诗评实际推举和赞扬了多种多样的诗人及其作品。他所主持编选的诗歌选集,也选了现当代时期不同流派的诗歌。还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他便跟孙玉石、洪子诚、孙绍振、刘登翰等几位同学,联手撰写了《中国新诗概况》在《诗刊》连载,其中便论述了“五四”以来各种流派的诗歌,展现了年青诗歌评论者的宽广博纳的胸怀。他在后来著写的《湖畔诗评》《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绿色革命》《新世纪的太阳》等诗歌评论集中,在他为许多不同风格流派的诗人选集所作的序言中,在他所编选的文学作品选集,如《中国新诗萃》(与杨匡汉共同主编)、《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百年文学经典》等书中,也都取这样的博纳态度。在他主编的《诗探索》诗歌理论季刊里,他不但发表为朦胧诗辩护的文章,也发表反对“朦胧诗”的文章。他对“五四”以来新诗发展传统进行回顾的著作中对胡适、郭沫若、闻一多、李金发、徐志摩等不同风格与流派的诗人,对左翼诗人殷夫和后来的臧克家、艾青、田间、阮章竞、郭小川、贺敬之、李季、闻捷、李瑛、雁翼、邵燕祥等人的诗作都作了实事求是的论述,理性客观地评价了他们的历史贡献及其局限。

谢冕的学术思想很受北大当年的校长蔡元培先生的“兼收并蓄”名言的影响,他十分赞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曾有学者把朦胧诗的创作特征归结为现代主义所主张的“自我表现”。其实北岛、舒婷、食指等被视为“朦胧诗”代表的许多诗人,他们的不少作品并不朦胧,甚至热切地切入现实,表达了时代的精神。谢冕他也并不赞成文学作品(包括诗歌)完全脱离现实、脱离时代的倾向,还发表过文章批评这种倾向。《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的可贵乃在于他以高度的敏感,在较多批评者反对“朦胧诗”的声浪中,慧眼认识到这一诗歌创作潮流所具有的创新探索性及其尚未完全显露的生命力,呼吁诗坛不要遽尔反对。这当然与他具有非常宽阔的阅读视野相关联。因为,在诗歌的历史上,无论中外,早就有朦胧风格的诗,唐代李商隐的许多诗就是典型一例。中国诗话所谓的“诗无达诂”,就涵盖这类诗歌。诗的朦胧境界体现这类诗的一种美。在长期主张诗歌直白风格的人看来,朦胧诗不易懂,似乎脱离群众,因此就反对,这当然也有它的理由。但从“百花齐放”的角度来看,在诗歌的百花园中,自然应该有朦胧诗的一席之地。谢冕当时支持从诗坛久久消失的这类诗,正体现着扎根诗史、放眼宏观中的博纳见解。其实,后来有别于“朦胧诗”的“新生代”诗歌的崛起,他也是支持的。对有所创新的新生事物的客观评价与扶持,这正是具有远见卓识的文学评论家的可贵的品质。

谢冕著有多种诗论著作,如《论诗歌》。他的诗歌理论立足于中外诗歌和史论的广阔基石上,旁征博引,探讨深入,具有相当的独到性。他还有经营十年之久的著作,这部著作《中国新诗史略》着眼于百年新诗演进的脉络及问题,充分体现了他对新诗独特的感受和判断及其全局的把握能力,是一部真正的诗史。这无疑是谢冕大半生心血凝注的集大成之作。著名作家曹文轩为《中国新诗史略》撰写书评,他说:“这本新书非同寻常,意义重大,它是一本大书,一本极有分量的书。它书写的是文学史,却注定要被文学史所书写……这本书宏阔的学术视野、对文学现象的高度概括、十分准确的因果分析、条缕分明的脉络呈现、对诸多问题的透彻揭示和精辟论述,使我想起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那本书,是中国古代小说史研究者们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书。而《中国新诗史略》大概也是未来从事中国新诗史研究的人绕不过去的书。”他还说:“我们在这部厚重的著作中,看到的是一如既往的活力,一如既往的敏捷,一如既往的锐利,一如既往的清澈,一如既往的拒绝陈腐、老调重弹。一路读来,总会联想到一些词汇:充盈、充沛、直率、智慧、一往无前。而与此前他的著作相比,这种成长,还表现在:比以前更加冷峻、辨证,更具控制力,主观抒情有所弱化,而客观叙述大大增强。”1这当然是很高的评价,也是谢冕应得的评价。

谢冕说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我一辈子只做文学,文学只做了诗歌。”2确实,在诗歌研究方面他投入很多的精力,取得骄人的成就,以至《人民日报》还发表文章,称赞他为“诗坛泰斗”。但他其实并不只单研究诗歌。他还是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尤其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拓荒者之一,是这方面同样卓有成就的重要学者。

在北京大学,谢冕曾长期担任当代文学教研室的领导和该专业的博士生导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大学里长期只教授现代三十年的文学,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开始建设当代文学学科。而北京大学是最早成立当代文学教研室的高校之一,在长期教学中,谢冕追踪和熟悉了我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撰写许多论述当代文学的专著,如《论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新世纪的太阳》等。还编选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10卷)、《百年中国文学经典》(8卷)、《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2卷)等。这一系列著作,既体现了他在当代文学研究方面的扎实的成果,也为读者提供了认识当代文学成就的必要读本。谢冕还长期担任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中国文学与语言研究所的所长,使北大中文系的文学研究进入更为开阔的领域。可以说,在近40年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建设中,在人才培养和宏观研究方面他都作出了奠基性的贡献,堪称当代文学研究的重要的学者之一。

其实,对中国古典文学,谢冕也有研究。记得我们还在大学读书时,我们所在的中文系1955级同学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的两卷本和四卷本,他就是六位同学编委之一。他才思敏捷,笔头快当。当时编委得分工审稿和改稿。有篇别的同学撰写的评介《红楼梦》的长文稿,未被编委会通过,大家就责成谢冕修改或重写,他用一天的时间就重写了万余字。那时,编写这两套《中国文学史》,他实在功不可没。所以,他的研究领域并不止于当代文学。他的《中国新诗史略》写的是新诗的发展史,却追溯了中外诗史的许多史实。

谢冕的文学论文发扬了我国古典文论的好传统,不但追求观点的独到,也追求美文的质感,让读者赏心悦目,产生审美的愉悦。我们知道,无论是曹丕的《典论•论文》,还是陆机的《文赋》,都非常讲究文字,讲究音韵铿锵,形象生动而鲜明。谢冕的文论也力求从这方面去努力,将艺术思维的形象化与科学思维的逻辑化结合起来。这种将诗歌般美的文字跟理论思想表达相融的文章,写起来自然很费功夫,但也可能更有生命力,更能传世。谢冕有写诗的背景,散文也写得好,所以,他的评论文章具有美文的质感,应不奇怪。他早年出版的《北京书简》写的是有关于诗歌的理论知识的心得,就写得很美。《湖畔诗评》的文字,也是如此。甚至他参加作品研讨会的讲话稿,很多也写得挺美。即如他费了十年工夫的《中国新诗史略》这样的史著,依然让读者感受到是一部处处有美文,处处闪耀着作者以生动的形象比喻,优美的辞藻所构筑成的美的作品。

这里,从他的著作中随便举几例:

中国的诗传统,无可争辩的,是一条浩瀚的长河,上下三千年,它滔滔流逝。其间纵有变革,总不曾离开了旧日宽阔的、然而又是淤积的河床。只有到了本世纪初叶,它仿佛一匹惊马腾起了前蹄,在突兀而起的无形的巨坝之前,顿然失去了因循的轨迹——河流改道的历史性时刻来到了。

最先偷吃禁果的那一班人,他们从奥林匹斯山上盗来了烛照中国封建长夜的火种,随后他们发现火种可能是疗救社会病变的药石。因此在鲁迅的小说《药》中,他把肺痨和封建戕害下的愚顽一样也视为中国社会肌体的病变,借此唤起?3

这就是谢冕学术著作的文体,或者说是他所追求的风格独特的文体。它不仅为读者提供了学术思考的诸多理论知识,也为读者提供了在阅读中因作者文字的生动和形象鲜明而产生浓郁的诗意感受。他写过诗,也写过精美的散文。他有能力在学术著作中致力于此种文体。广大读者喜欢他的论著,这应该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谢冕还是促进当代文学研究的辛勤的教育家、编辑家和活动家。

1979年8月在长春举行的全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成立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谢冕是参加者倡导者,并被选举为研究会首届常务理事会成员。后来他还被选为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是当时成立比较早的全国性民间学术团体,开头既无经费,也无办公场所,主要依靠研究会骨干的奉献精神、工作热情和责任心开展活动。当时,研究会常常利用星期天召开常务理事会研究工作和开展事务性工作,还先后白手起家,创办了多种刊物以推进当代文学的研究,因此,谢冕经常星期天从北大赶到城里参加研究会和所办刊物的活动。研究会创办的第一个刊物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谢冕是创刊的六个编委之一。这个刊物每期要集稿和编辑25万字,没有主编,由编委中两人一组,轮流担任编辑。丛刊的第二期就是谢冕和张钟两位负责编辑的。次年《诗探索》季刊创办,该刊创办缘起于1980年春的南宁诗会,经会长冯牧先生同意,决定由谢冕担任主编、丁力和杨匡汉任副主编。这个刊物作为世界上罕有的诗歌理论刊物,至今出版已逾40年,在吴思敬、林莽接任主编之前,一直由谢冕负责主编,没有固定经费和工作场所,完全靠自筹和多个出版社支持,几经挫折,终于坚持下来,而且坚持了几十年,其间的艰难可以想见。在谢冕和编辑部同仁的和衷共济、无私献身精神的支持下刊物一直存活下来,简直堪称一个奇迹!它对当代诗歌理论探索和诗歌评论开展的贡献,可谓有目共见。如上所述,谢冕还编选多种诗歌的选集,并成为影响广泛的选本,为广大读者提供了现当代诗歌精粹的读物,其影响更及于后代。因此,称他为编辑家,应是符合实际的。

谢冕不仅在北京大学长期教学,还在其他岗位和场合广泛讲学,说他桃李满天下毫不夸张。如今成为著名作家的陈建功、刘震云、黄蓓佳、李敬泽等,都是上世纪80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学生。谢冕参与了北京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建设,在他的影响下,建立了北京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的第一个博士点,他也就成为该校第一位指导当代文学的博士生导师。自1981年起至2000年止,先后有十余届硕士、博士及博士后在他的指导下毕业。如著名评论家孟繁华、吴秉杰、季红真、黄子平等都是当年谢冕培养的博士和硕士研究生。教学期间,谢冕还接受了指导国内外的高级进修生和高级访问学者的任务,先后达100多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后来都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的骨干。

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我与谢冕共事几十年,深感他工作的热情和负责精神。研究会的大小活动,他无不尽量挤出时间参加。他曾担任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和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和名誉委员,还担任北大诗歌研究院的首任院长,也组织许多的学术活动,每年他应邀参加全国各地召开的多次诗歌研讨会和其他学术活动,直至高龄仍然不绝。从这可见,完全足以称他为学界的教育家和活动家。

结 语

谢冕能够取得上述卓越的成就,既说明他对文学的热爱,也说明他治学的勤奋。至今他虽已高龄,仍然在文学这块土地上不断耕耘。我祝愿他健康长寿,向着百岁奋勇前进!继续为我国文学和学术的繁荣作出新的贡献!

 

注释:

1曹文轩:《谢冕新著〈中国新诗史略〉:滔滔与涓涓》,《光明日报》2018年11月16日。

2谢冕:《一生只做一件事》,《以笔为旗——与军旅作家对话》,舒晋瑜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36页。

3谢冕:《论中国新诗传统》,《文学的纪念:谢冕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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