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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图》构筑了一个不复存在的时空,去容纳不曾有变的心灵 在语言的边界出海
来源:文艺报 | 林 棹  吴俊燊  2022年01月28日07:43

林棹,1984年5月生于广东深圳。中文系毕业。从事过实境游戏设计,卖过花,种过树。著有《流溪》《潮汐图》。

 

等待笔谈回复时,出版社编辑告诉我,林棹正在大海上旅行。

书写林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从何开始动笔,仿佛这个作家一闯入中国文坛就成为一道诡瑰的奇观。

2020年,林棹出版自己的处女作《流溪》,带上假面的少女回忆自己仓促而又荒诞的一生,你可以说这是精神分析式的小说,拉康的“匮乏”和“充盈”与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构筑起三代母女之间的纠葛与憾恨,最终“拥抱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甘浓命运”。2021年年末,林棹的新作《潮汐图》出版,你可以说“巨蛙”是关于珠江(抑或南中国)的“自我形象学”,你也可以在小说中读出主体与他者——人类与自然、西方与东方、男性与女性的种种颠倒与换位,你还可以说这是一次南方文学的完成与超越。

但是,任何分析的目光与理论的进入似乎都无法彻底抓住林棹的文字,她的小说,仿若漂浮“水流柴”,最终抵达那片文学之海。

在新书《潮汐图》中,林棹虚构了一只“巨蛙”,读者被“巨蛙”拖拽着进入珠江历史的深处,在鸦片战争的前夕,在众声喧哗的十三行,经由一次颇为荒诞的复活,巨蛙又前往澳门,远渡重洋,抵达欧陆帝国的心脏。巨蛙通过无数次生吞认识世间万物,人类通过无数次命名来认识巨蛙,从“大头怪胎”“蛙仔”“灵蟾大仙”到“巨蛙太极”“湾镇巨蛙”,它也被确定了性别,被捉去广州城判定为“乸”(雌性),最后同冰块一起消失在虚构的深处,只留下一张从北方吹来的纸,扎根在抽象国度。

我们跟随着林棹,“行过真实和虚构的珠江、它流经的真实和虚构的土地、它汇入的真实和虚构的大洋。”如果说,真实与虚构,在林棹的笔下“以双重曝光的形式相印”,那么,作家是如何通过虚构创造了一个超出个人经验的世界?

“寰球词与物,尽在此搁浅”,在语言的边界,林棹再度出海。到底是我们生吞了《潮汐图》,还是《潮汐图》生吞了我们?

笔谈从这里开始。

吴俊燊:在回复这篇笔谈时,你在哪里,周遭环境如何,你的心情怎样?

林 棹:家,书桌边。书、小黑板、剪贴画、小推车、便签……和书桌组成洞穴,给我有序、安全的感觉。

吴俊燊:最近过着怎样的生活?

林 棹:岁末总是特殊。停顿下来。总结、反思和感谢是岁末主题。

吴俊燊:创作《潮汐图》是怎样的过程?和创作《流溪》时想要处理的命题有怎样的不同?

林 棹:《流溪》的落点是人的情感关系,它呈现内在风景、心灵景观。《潮汐图》则构筑一个不复存在的时空,去容纳不曾有变的心灵。大量的时间和功夫花在“如何虚构外部世界”上——我必须先“看到”、“感知到”,才能谈“呈现”。

吴俊燊:在发表《流溪》之前,“林津鲈”是你在“魔市”进行写作的化身,现在怎么看当时的写作?那时候在“豆瓣阅读”写作是怎样的心境?

林 棹:大约是2017年底,当时还在上班,工作间隙断断续续写一点,只能算是练笔,也还没有明确的规划或目标,更像一种下意识行为。当时获得的积极反馈和批评,对我来说都很有意义,也在过程中慢慢找到手感。

吴俊燊:对你而言,“南方”意味着什么?2018年,学者杨庆祥等人提出“新南方写作”,在文学地理上指“向岭南,向南海,向天涯海角,向粤港澳大湾,乃至东南亚华文文学”。你认同“新南方写作”这样一个划分吗?怎么看待近几年在中国文学、艺术领域兴起的“南方叙事”潮流?

林 棹:“南方意味着什么”是无法用几句话说清的,否则就不需要生活或文学了。“南方”也是一个太大的集合,它正在不断细化、具体化、感性化。

我最先、最直接经历的是这个地方(不管它被称为“南方”“新南方”“深圳”还是别的什么)的具体细节,而不是关于它的概念。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情感、经验、发现、创造,是如何处理真实的地方和虚构的地方之间无法咬合的部分。

吴俊燊:可否把《潮汐图》里的蛙视作林棹的分裂体?抑或说是关于南中国的“自我形象学”?我很好奇为什么是蛙?你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到,是为了写作空间的考虑,作为两栖动物可以穿梭在故事涉及的所有地貌中,但是否还有更多原因?因为我会想到晚清有一张漫画记录了帝国主义列强殖民东亚的“时局图”,而在东南亚这边正好是一只蛙。

林 棹:所有角色都是作者的分裂体。作者去解释角色其实挺扫兴的,我尽量避免做扫兴的事吧,有时不小心解释了几句,事后挺懊恼。你提到《时局图》,我搜索了一下,这个巧合挺有意思的,说明“蛙”是一个富含潜能的意象。小说写完了摆出去,作者和作者的本意都不再重要,我们阅读是为了观看自己。事实上作者对自己的本意也做不到一览无遗。“不可知”“不确定”是迷人的,潜意识和隐喻是迷人的。

吴俊燊:关于蛙的形象学考察似乎还可以继续展开,这只尚未定型之物不断地被命名,同时也沿着帝国殖民的路线从东方去往西方世界,从后殖民的视角进入,可以看作是关于东方的民族寓言,在这上面,作为巨蛙的文化根基的“南方”——同时是它在不断漂泊中回望、想念、回味的“南方”,和被定义为“巨蛙太极”的“东方”,这两个坐标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张力?

林 棹:一个方位词总是携带着其相对方位的倒影。方位在关系中成立。生态学中,北半球的“南”意味着温度、物种多样性的上升,越过赤道之后一切颠倒过来。“东、西”则直观地与太阳(日照)相关。对巨蛙(生物)来说,生态学意义上的东、南、西、北,影响更切身。

吴俊燊:你的母语是什么?你提到,“《潮汐图》的粤方言其实是‘方言的虚拟’,是一种高倍稀释的喷雾。喷雾配方是需要反复斟酌、试验的——采取何种浓度?使用何种溶剂?‘汉语’的内容、内涵太丰富了。”这种关于稀释的斟酌、试验是怎样的过程?如何在粤方言与普通话之间寻找平衡?

林 棹:深圳是移民城市,童年的语言环境稍有一点特殊。大家庭和社会,都以多方言为特征。粤方言、潮汕话、客家话、湖南话……自小对多方言环境是熟悉和适应的(现在有点后悔,当初没把潮汕话、客家话学到位)。每一种方言都拥有一套内部逻辑,反映词与物的关系、族群的流动生息,收纳风景人情。当多种方言在一个时空里共处、互动的时候,它们的特征得以在对照中凸显。你能看到词的面貌,能想象这一种方言曾经在怎样的水土中栖息。环境和语言是相互渗透的。

写作《潮汐图》的时候,更吸引我的是粤方言当中那些活力强劲的、带有风物水土烙印的因子。借助句子,一个个具体的、鲜明的当地人浮现出来,一件件有质感、有色泽的当地物事浮现出来,这是目标。

每个写作者,在不同阶段拥有各不同的关注点、价值观,文学的世界因此丰富。虚构的功能之一是提供假设性的可能、多样化的方向

吴俊燊:有人评论说,你的小说语言是“官能”的,我自己阅读时也会觉得你的文字是一个感官的世界。同时,不论是《流溪》还是《潮汐图》,都可以看到你对自然世界——植物、鸟、风的钟情,它们成为了你的视点、触角与器官,这种“文字的身体化”经过了怎样的训练?我很好奇这样的风格从何而来?

林 棹:没有“训练”,只是有意识地去经历,去进行直接的、诉诸感官的体验,然后大脑自行工作。我只负责为大脑收集、提供原料:新鲜的,多元化的。

吴俊燊:你对自然长久的观照来自于怎样的生命经历?有可以分享的故事吗?

林 棹:远远称不上“对自然”有“长久的观照”。生活在城市里,和一种被豢养的、被规划的“自然”(第二自然)相处,向它,以及一个更远的、存在于书本和人类观念中的“自然”投射想象——这可能才是我的情况。自然工作者放弃便捷舒适的城市生活,整年整年地寄宿野外,带回观测、研究成果,带回第一手的动物、植物乃至地球故事,他们是真正的“观照者”,是我的榜样。

吴俊燊:在介绍《流溪》的时候,你说“人类是唯一一个物种把植物带到抽象国度扎根的”,《潮汐图》的后记里也提到了自然的消逝,面对这些消逝之物,写作者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通过让我们带入“他们”的视角,从而理解他们的位置,这样的路径是否有限度?我们在“代入”之后,很有可能只是把自然(以及更多的“他者”)作为认识自身的媒介,这样依旧是在马丁·布伯所谓的“我—它”关系中完成简单的颠倒,而不是真正达成“我—你”关系,从而在“我们”与无数的“他们”之间形成真正的连接。

林 棹:每个写作者,在不同阶段拥有各不同的关注点、价值观,文学的世界因此丰富。虚构的功能之一是提供假设性的可能、多样化的方向。

“你”的尽头是什么?怎样的“你”,可以经受住“我”的长久凝视而不消散?如果排除掉“上帝”这一超验的、“永恒的你”,马丁·布伯的“我—你”关系是否还能成立?布伯称“我—你”关系是一种“本源性关系”,这在一神教语境之外大约不太行得通。

吴俊燊:水系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对海、河流、船的关注来自于怎样的经验?拥有着丰富的水系词汇的古语构成怎样的世界感知?进一步问,你认为,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在我看来,你不仅仅要书写即将消失的自然世界,同时要借这样的书写,激活曾经对这个自然世界的语言感知。

林 棹:大海伴我成长,是再特别不过的客观存在:巨大,神秘,变幻莫测,提供一种既是“尽头”又是“中介”的双重想象,总是和“假期”、快乐时光联系在一起。大海也和我的阅读经验相关涉,它非常深切地参与到神话、传说、童话中去,填充了我的童年时代。

再次引用布莱兹·帕斯卡:“我们扬帆远航……是为了享受超越语言的、纯粹的发现之美。”也可以引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我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世界的界限。”这两种说法都包含了主体、固有经验,以及超越的倾向。

吴俊燊:《潮汐图》是一部“自反”的小说,不仅仅是在主体与他者之间提供了一个自反的视点,同时,也可以看到你关于虚构,抑或说文学本体的讨论。小说里不断强调巨蛙作为“虚构之物”,它(她?)还有一个虚构之母,用上帝的目光注视着一切,对于你来说,虚构意味着什么?

林 棹:虚构是构造世界的方式之一。

吴俊燊:小说开篇引用了粤谚“听古勿驳古”,你也用《潮汐图》完成了一次讲古,讲古本身就是虚构,那么,存在所谓你要去抵达的历史的真实吗?中国文学的认识路径似乎仍旧是现实主义的,认为文学是对真实生活的“再现”,虚构是对自身经验之外的经验的想象,在这个认识装置里,存在着“虚构—真实(现实)”的二元结构,在你的文学观念中,存在如此的结构吗?如果有需要抵达的真实,那是何种意义上的真实?

林 棹:对我来说,文学本身就是目的和终点,而不是某种中介或桥梁。我希望达成感觉的真实、情感的真实、人性的真实。

吴俊燊:你喜欢摄影吗?相比于文字,这是一种怎样对现实的捕捉?

林 棹:摄影关乎瞬间,仰赖“偶然”。偶然性不足的照片,也缺乏生命力。一张照片的生成包含许多变量,作者凭一己之力使一部分变量受控,也允许(或不得不允许)意外在画面上显影。摄影更强调行动、在场,更珍视非虚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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