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真正惊心的,都很普通和日常
时代的洗礼悄然改变着每一个农民子弟,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如何坚守与自持?每个人在当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将指证他们不一样的命运。
作为四川乡土叙事传统的传承者与变革者,罗伟章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以“局内人”的视角表达与故乡、与传统、与时代的复杂关联,探索了新的家族叙事模式,串联起省、市、县、镇、村多个层级,牵扯出城乡互动的碰撞,对中国当代城市化进程及其带来的某些结果进行了更加有效的现实书写。
罗伟章,出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文学》主编,四川省政协委员。著有长篇小说《谁在敲门》《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声音史》等9部;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寂静史》;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等,系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手记
2022年3月15日
罗伟章60万字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去年出版后,一开始并未出现轰动效应。但作品裹挟着强大的生命力,宛如水底的激流,逐渐在文坛上涌起了跌宕波澜。《谁在敲门》连续占据了好几个权威的年度文学排行榜,较为重要的是今年1月底,由《长篇小说选刊》等举办的“第六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21)”,在北京召开的终评会议上,15部初评阶段入围的2021年度优秀长篇小说,经过前期的读者网络投票和专家评委团现场终评投票,决出5部金榜作品,罗伟章的《谁在敲门》成为金榜领衔作品。
15日上午我到省作协采访罗伟章,他刚得到通知,《谁在敲门》入选《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21年度十大文学好书,3月20日将在京举办“2021年度文学好书致敬典礼”……面对一系列接踵而至的喜事,罗伟章显得异常平静:“呕心沥血之作,迟早会有它应有的位置。”
写作机缘可以意会,却总难以道尽。2016年,罗伟章被省作协派到雅安市芦山县文联挂职工作,每天在芦山各处行走、观察。有一天他站在芦山河畔,一种空旷而落寞的感受积累在心头,却写不出一个字。回到成都,在和家人准备吃饭时,电视机里有人荷锄走在田间,边走边唱。从歌里,罗伟章感受到了“他们的祖先挽着裤脚,把爱情系在头发上,弓腰趴背,在大地上劳作。天空苍黄,如同逝去的时光,人,就这样穿越时光的帷幕,一步步走到今天。人是多么坚韧而孤独,又是多么孤独而坚韧。”这样,他感觉内心的某种东西被打通了,意识到芦山县与自己的家乡大巴山之间是相通的。他写下这样的句子:“有时候,敲门声是人的脸,也是人的心,哪种人敲出哪种声音,就跟哪种人会说出哪种梦话一样。”这就是小说《谁在敲门》的第一句……
在罗伟章看来,“光与影、爱与恶、生与死往往只隔着一道门。门里门外,是不一样的人生。”
小说以“父亲的病”为故事线索,采用定向爆破的叙事方式,将子女们的内心世界逐一炸裂。从得知父亲住院时的张皇失措,到病房陪护时的手忙脚乱,从选择放弃治疗时的迫不得已,到直面父亲去世时的追悔莫及,各种复杂微妙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兄弟姐妹间相同的悲痛、不同的难处,凝练成对生死、道德、人性的感慨与叩问。
罗伟章写过很多影响较大的乡村题材作品,容易被人套上“底层写作”的标签。这种标签有时是对作家影响力的肯定,但发展到某种程度,又是对作家的一种拘束。而一个真正有冲决力的作家,会不断突破自己写作的边界、题材的边界。这么多年来,罗伟章没有被身上的标签所束缚,他在题材上不断地扩张。
继《饥饿百年》写尽了身为农民的“父亲”卑微坎坷与坚韧沉默的前半生之后,《谁在敲门》以“父亲”的退场为切入点,“父亲”的离世意味着一个时代落下了帷幕,子孙辈悉数登场,成为一个新的时代的主角。时代的洗礼悄然改变着每一个农民子弟,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如何坚守与自持?每个人在时代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将指证他们不一样的命运。
对话
城市与乡村的出走与融入
记者(以下简称记):在大众喜欢的长篇小说领域,《谁在敲门》日益彰显出一种价值:那就是关注人生。小说探索了新的家族叙事模式,从而对中国当代城市化进程及其结果做了更加有效的现实书写,具有重要的文学史和思想史价值。
罗伟章(以下简称罗):不同的时代都在考验作家的眼光。比如学者夏志清就曾认为,张爱玲的小说价值超过了鲁迅。这个观点,我是不同意的,相信你也不同意。道理在于,文学书写并不能构成一个作家的最高目标,文学仅仅是手段,关注人生、认识生命的际遇才应该构成一个作家的最重要目的。在这个向度上,鲁迅仍然是最为深刻的作家。
记:你写过很多影响较大的乡村题材作品,如何看待《谁在敲门》的自我突破?
罗:作家在做一个题材时,总是渴望走出过往的自己,走出自己,才能真正认识自己。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有些作家并没有“走出”,所以仅仅认识自己还是格局不够的表现……
对于时代的表现,永远是摆在作家面前的一道难题,也是检验作家质地最有力的方式。《谁在敲门》让读者在看见个人命运的同时,更窥见时代的形貌。这是很多读者在读过这部作品后的认识。我在写《谁在敲门》时,其实没有思考这么多外在的东西,而是更多地关注小说内部的肌理结构与合理性。每一部小说应该有每一部小说的气质,这个气质可能与题材有关,也与写作者自己当时的心境有关。小说家的心境铸就一个小说的特别气质。我自己在创作中不会刻意煽情或考虑迎合读者的阅读期待,就是想写下天地当中,人的日常以及在时代洪流当中人的命运。
记:你把故事置于自己熟悉的大巴山区,再具体一点,主要放在清溪河流域。
罗:尤其是小说家,对地缘具有天然的亲密性。我要求极高,必须了然于胸。我熟悉川东北的乡村地缘与生活,所以把《谁在敲门》的地点放在川北山村。小说当然写到了城乡二元结构时期,人被牢固地锁定在自己生活的空间。我耳濡目染,那里的人物几乎都有外出史或者迁居史,所以我经常也写到这样的城市与乡村的出走与融入。他们与故乡联结的那根血管过于纤细,不是逢着大事件或者重要节点,不会轻易归乡。在这部小说里,第一代是纯乡村。第二代有些已经是城里人,但由于种种原因又回到乡间,由此带来了不少生活的错位。第三代有的通过读大学,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有的通过打工,寄居于城市,都不再从事农耕了。我写到了李志和妻子青梅,这两人无力在城里扎下根,乡村又回不去,处于一种无根状态,精神委顿,靠啃老过活,变为城市空心人,这给城市文明带来挑战……
第一人称的局限与另一种可能
记:回顾你20余年的创作生涯,对第一人称的偏好始终未变。你的这部小说,同样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是习惯使然,还是故意为之?
罗:说来话长。2009年,我的小说《我们的路》由韩国学者苑英奕翻译为韩文出版后,韩国首尔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汉学家全炯俊对比研究《我们的路》和韩国作家黄皙暎的小说《客地》,针对我的作品,特别说到一个观点——既然采用第一人称写作,那么有很多事情受到“我”的局限,就不应该知道。
我当时没在意,后来才逐渐意识到:第一人称固然要受到局限,但情节经过艺术化处理,那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也可以知道!比如说,我固然无法直接看到你的背后,但可不可以在你身后,设置一面镜子呢?所以,在《谁在敲门》里,我反而强化了第一人称的视觉。可能,我有点犟!
记: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与你的写作高度依赖生活经验密不可分。
罗:在小说里我写道:“我心里或许就响起过那种寂寥的欢歌……”“最深的寂寥,是故乡或者说老家给我的……”这样的“寂寥的欢歌”,需要第一人称来承担,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以“局内人”的视角表达与故乡、与传统、与时代的复杂关联。小说中的“我”不过是出生于乡村的知识分子,是在省城画报社工作的编辑兼诗人。因此“我”的返乡,串联起省、市、县、镇、村等多个层级,牵扯出城乡互动时的碰撞。更关键的一点还在于,第一人称叙述具有很强的带入感与真实感。
所以,我决心在《谁在敲门》里尽量缩小“第一人称”的缺点与局限,彰显其优势。可以说,我是有意识地在做这件事。
它不是“乡村版的《红楼梦》”
记:我注意到有一篇论文对你这样评价:“罗伟章是一个反思型作家,一直在探寻写作的‘小径’,经常将笔触伸向那些隐秘而阴暗的角落,尤其是擅于剖析人的内心世界,将人性描摹得淋漓尽致。《谁在敲门》仍是一部作家型小说,不断出现作家的观点表露,采用了夹叙夹议的古老手法,有一种‘微言大义’的味道,在不动声色中将很多问题直陈出来。”
罗:《谁在敲门》并不以矛盾冲突为小说主线,而是以人物的生活事件与命运走向编织出网状的家族叙事结构,这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连接着现实生活的各个层面与维度,在生活土壤中具有发达的根系、完整的生长过程和细腻的感情触角。这部小说的长处并不仅仅在于家族叙事的完整性与深广性,更在于其通过赋予人物形象重要的结构功能,从而对家族小说这种叙事类型进行了我力所能及的拓新……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是“乡村版的《红楼梦》”,不过我并没有这样想过……
好小说是可以自我生长的
记:你在小说里描写了50余位人物,也许最具血肉与华彩的并不是许家人,而是大姐夫李光文。李光文是李家岩的村支部书记,也是众人信服的能人,他深谙打通关系的学问,不仅与上级领导亲近非常,也跟三教九流来往密切。小说描绘了大姐夫的众多高光时刻,尤其是面对天然气公司高经理的一场“演讲”,以及村里偷情猝死事件的“断案”过程,都极为精彩,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大姐夫驾驭人性、熨帖人心的高超手段。
罗:我历来认为好的小说具有“自我生长”的特点。当写作成为一种习惯后,我逐渐意识到,小说情节、人物不是预先想好的,它会按着小说的意识继续改变。小说是一个活的动物,它有它的生命,有它的脾气,也有情绪低落或高涨的不同时刻,所以小说会自己成长,第一个印在人物或事件上的意念和情绪是不会改变的,改变的是故事与人的行为要素。
小说自身有一个驱动力,它成长了,你的意图也就完成了。忘却事物外观以后,小说内部的核心才有张力,它会浓缩人生许多原型的意念以及生活中的种种可能。生活其实就是另一个意义上写的小说,而写小说就如同种庄稼。
下一句踩着上一句,流淌而成
记:《谁在敲门》共7章,写的都是最日常不过却又暗自惊心动魄的事情:许家老父亲生日(一、二章),父亲生病住院(第三章),父亲葬礼(第四、五章),葬礼后亲友远离故土的人生走向(六、七章)。生老病死,聚散凋零,故事的展开行云流水,暗合自然节律,几无斧凿痕迹……你的语言具有强大的生命冲决之力。
罗:我平时会记录片段、细节,全力以赴地面对庞大的书稿……我写作之前没有制定提纲,而是下一句踩着上一句,一句一句,流淌而成。我平时写作的习惯,每天动笔前,把前一天写的段落细细滤一遍,然后再动笔。我对于语言还是比较自信的,修改了不知道多少遍,段落、字词,甚至是标点符号,很多心血,读者也许一晃而过,但我决不能马虎。小说的语言是日益精细的,且多用短句,有方言的生动,却毫不俗气。有评论者认为我的写作,“有原创性的表达却又不显造作,这些无疑都离不开精雕细磨的功夫。而这种精致感与自然感并行不悖的奥妙,源自作者对实际生活的精准观察,也来自他对自身经验的高度重视。”
记:“真正惊心的,都很普通和日常”。小说接近尾声时,你写下的这句话道出了基调与关切,印证了后记中的一段自述……
罗:是啊,时间太快,太匆忙。我要让它慢下来,还原我们本来应该拥有的舒缓和宽阔。在热闹喧嚣当中,我们主动地、被动地丢弃了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用触目惊心的方式,让我们重新发现、捡拾、擦亮,让我们的生活和生命重新归于完整。
记:《谁在敲门》完成后,近期有什么打算?
罗:2021年完成《谁在敲门》后我长出一口气,几乎就进入了休眠状态,一年来也没写什么。近日考虑一个中篇题材,当然还有一个酝酿了十几年的长篇……对了,近期我对短篇小说产生了强烈冲动,非常渴望完成一批短篇……我会很快动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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