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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视“科幻热”:理解世界与自我
来源:新华日报 | 冯圆芳  2022年03月31日16:20

这两天,一正一反两条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是马斯克的言论再上热搜,他在提到特斯拉的新产品——人形机器人“擎天柱”时表示,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把性格、记忆下载到机器人身体中,为人类实现“永生”;二是有媒体报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反手“裁掉”互联网大厂,理由是尚可的薪资无法抵偿工作造成的精神消耗——显然,围绕“技术”,不同的叙述主体正勾勒出迥然不同的图景。

事实上,伴随着元宇宙、脑机接口、基因编辑、人体冷冻等技术引发的争论,日益得到正视的科技、资本对人性的越位挤压,以及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深刻变革的国际关系格局,中国读者因刘慈欣而高涨的科幻热情,获得了延续和增强。不论在中国还是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传统作家开始“试水”科幻,为这一文学类型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赢得更广阔的受众。这说明,曾经“小众”的科幻,正成为人们理解世界与自我的重要方法。

自玛丽·雪莱创作的世界上第一部科幻作品《弗兰肯斯坦》问世两百多年来,想象人类的受造物与人类关系的远景,仍是科幻文学无法逾越的母题。中国著名科幻作家王晋康认为,时至今日,人类面临最现实的风险,依然是“人工智能超过人类”所带来的降维打击——但也可能是“超维升华”。

在诺奖得主石黑一雄去年出版的科幻作品《克拉拉与太阳》中,我们欣喜地读到了作者在“超维升华”意义上对人工智能的展现。一个名叫克拉拉的太阳能人工智能机器人被购买回家,陪伴生病(基因编辑的伴生缺陷)的小主人乔西,却渐渐得知自己的真正使命是观察学习乔西,以便在她去世后将习得的一切灌输在“替身”上,成为乔西母亲的慰藉。洞窥真相后,克拉拉竭尽全力、奇迹般地使小主人恢复健康,最终自己却无法摆脱被迭代、被抛弃的命运。

“爱”的本质是什么?“我”的不可复制性又在哪里?在这本书中,作者至少提出了这两个问题。

和略微冷酷自私的乔西母亲比起来,人工智能似乎更懂得“爱”。在石黑一雄看来,父母之于子女的爱之所以坚固,或许是根植于进化,这种看似纯粹的爱背后,隐藏着承继财富、地位、血脉和某些也许更加残酷的需求。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人类情感世界的这些复杂幽昧的角落,被以“照顾主人”为程序设定的人工智能所照亮和反衬,该书因此跳出了技术反思的传统视角,把投向技术的批判目光变成折返回人类自身的悠长审视。

克拉拉还“思考”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人的不可复制性究竟在哪里。在“她”看来,这种“非常特别的东西”,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

去年被译介至国内的美国当代文学大师唐·德里罗的科幻作品《零K》,也把思索的目光投向了“我”。“零K”本表示绝对零度,在书中构想的未来世界里代指人体冷冻时运用的一种特殊装置。抛开人体冷冻面临的伦理考问不说,人脑储存的记忆大概率会在冷冻过程中损坏——复活后的“我”还是“我”吗?恰恰在这里,德里罗显示出非凡的过人之处,他对复活与永生的反思途经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中点:“我”真的有那么珍贵和独特吗?

不论到哪儿都随身带着的电子设备,那些旨在将你纳入大数据的网络链接,渐渐抽空了人的血肉,给人带来被虚拟化的感觉——书中,出于对永生和人类进化的“信仰”所形成的新的类宗教组织(亦是德里罗提出的一种警示),嘲笑着世人对“自我”的迷恋。这些冷冻技术支持者们甚至认为,冷冻前的“我”不过是构成生命的“那一堆杂乱戏剧当中那个被创作出的角色”,把从前的面具摘除之后,才能成为最真正意义上的“我”。

这些明显带有“复调”性质的言论,延展出了德里罗一贯擅长的主题,即对后现代都市图景的凝视。对照现实,流媒体时代的到来、短视频经济的勃兴、众人翘望的元宇宙,是否正在制造(以及将制造出更多的)新一代“沙发土豆”?未经自身智识过滤的海量信息,道听途说的人云亦云,以及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种种非理性的发言、“站队”,是否就是“自我”的全部涵义?这样看来,在一个因科技而变“平”的世界里,“自我”是不是也跟着变得均质和扁平?

科幻使我们在打量现实时,获得了一种澄明的视野。有时,科幻是一种“增强现实”,陈楸帆的《荒潮》围绕资本入侵对生态的破坏,“以罕见力度刻画出一个我们在有生之年就可能身处其中的近未来时代”(刘慈欣语);有时,科幻是一种“虚拟现实”,种种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想实验,曲折迤逦地烛照着现实与人性的侧面。一如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所言,科技每进一步,科幻文学回应的力度也必须随之加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眼下方兴未艾的“科幻热”,远没有到止歇之时。

比起科幻的社会价值,个人认为,较少被意识到、却可能更加重要的,是科幻之于个体的意义:借助科幻,我们得以辨认自身处境、重新省视生活、及时作出调整;科幻带来的审美愉悦乃至晕眩战栗和在更高维的时空视角下俯瞰此生此时的宠辱偕忘,对疲惫的现代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治愈和“解放”。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和鲁迅名言的涵义相似的是,科幻教给人类最重要的东西,也正是一种视角的辩证法,一种保持平衡的艺术。在技术的狂飙突进中看到隐匿的威胁,在生存的焦虑彷徨中保持超然“起飞”的能力,在春风得意之时洞悟一己生命的盈虚不过是地球文明漫长演进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有了这种辩证法,我们才能保持着这个时代最高贵的品德,那就是克制、虔敬和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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