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红旗过大关 ——五年以来的军旅文学亮点
小引
新世纪以来,受大众文化思潮的影响和冲击,军旅文学在写作生态和写作资源上都发生了深刻变化:曾在新中国前半个世纪盛极一时的主流文学地位日渐式微。笔者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一面深耕军旅文学史论研究,一面跟进当下态势及时研究。由于执着和热爱,尽管略感寥落和寂寞,却始终不离不弃,而时间也在流逝之中给予坚守者以相应的回馈。五年以来,笔者欣慰地再一次见证了军旅文学的艰难转型——无论是二十世纪红色经典占据当代文学“半壁江山”的鼎盛时期,还是新时期“两个车轮一起转”的强劲势头,军旅作家向来以人多势众的阵容亮相文坛。而如今,虽然军旅作家集团冲锋之势不再,但由于前辈作家“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中坚作家“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新锐作家“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军旅文学再次拥有了一支年龄层次分明、风格鲜明多样、配合默契而又迭代有序的队伍。并且作家们经过持续多年的深耕和修为,各自的文学面目也日渐明朗和清晰。就拿小说领域来说,文坛老将如徐怀中、朱秀海、徐贵祥、裘山山,中年作家如陆颖墨、陶纯、文清丽,“新生代”如王凯、西元、董夏青青,可以说是各个身怀绝技、身手矫健,即便是跨出军旅文学界,放置于整个当代文坛与同龄作家一较高下也丝毫不逊色,甚至于还更胜一筹,恰是沧海横流显英雄,风卷红旗过大关。由此,军旅文学从“集体行动”大致演变为“个人表演”,由“七星横陈”发展成“群星璀璨”。我们仍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军旅文学熬过了艰难时刻,以顽强的毅力守住了自己的高地,也让众多热衷于军旅文学的读者见到了生机和希望。这值得我们欢欣鼓舞,同样也促使我们自省和反思。本文就以笔者五年来对军旅文学概况观察到的“亮点”为切入,分类进行论述。其中重点以小说综述为主,同时兼顾诗歌、报告文学和理论批评,对于老、中、青三代军旅作家的创作态势进行考察,以期能够打扫战场、清理战果,为军旅作家摇旗呐喊、提振士气。
上、前辈作家以深厚底蕴重塑革命历史
多年以来,笔者一直警惕和反对文学的“市场化”。说起背后的原因,实则是由于军旅文学的影视化和现实题材的弱化,从而导致新世纪以后整体文学生态的失衡。破冰回暖的现象背后凝结着作家数年苦心孤诣的写作,结合近几年的军旅文学现状,我们发现,不仅成熟作家有向纯文学回归的趋势,一些享誉文坛的重量级老作家也在多年的深耕沉潜后爆发出惊人的创作活力,重新成为军旅文学队伍的“领头雁”。
一、小说
放眼军旅文坛,仅在二〇一八年,便有徐怀中《牵风记》、彭荆风《太阳升起》两部“现象级”长篇军旅小说问世。徐怀中以鲐背之年的高龄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堪称奇迹。他携一部繁华落尽见真淳的薄薄小册,劈开庞大而繁复的战争记忆,高度提炼出一段战争史中“三个人和一匹马”的原创性意向。作家涤荡了生活阅历所有的庞杂之物,回到文学源头,仅提取自己生命体验中属于日精月华的部分呈献出来,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荡的生命气象。《牵风记》以绝对优势一举摘下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桂冠,徐怀中也成为历届茅盾文学奖中最年长的获奖作家。《牵风记》牵的是什么“风”?是《诗经》中《国风》里情牵一线、男欢女爱的“关雎”之风,又是二十世纪中叶——一九四七年人民解放军千里挺进大别山一举牵动了历史风向,开始了东风压倒西风。所以,《牵风记》之风,既有情爱风头,又有历史风潮,含蓄而大气。这部以一九四七年第二野战军挺进大别山为历史背景的故事探寻战火中的爱恋与人性,为大众展示了革命者的平凡和格局的伟大。他的故事超越了传奇而致“奇幻”臻境了。生活细节与具体情节描写的充沛与坚实,为人物形象塑造的丰满与鲜活奠定了深厚基础,而奇幻的升华部分却充分展示出一位艺术家的大胆想象力。从微观世界到宏观层面,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彼此呼应,融合为一个有机整体。《牵风记》中女主人公汪可逾集至美、至纯于一身,她的行为甚至难以用常理解读,结局的“坐化”更是玄乎其玄,具有禅意,既是一种向中国小说叙事传统的回望与致敬,同时又是一种走向高峰、创造奇峰的写作。作品的后半部分,曹水儿和汪可逾在大别山的腹地——或曰主峰——智躲山火、勇歼强敌,直至在大溶洞中辗转腾挪,甚至包括“滩枣”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氤氲着一层奇幻的色彩,在战火硝烟中闪耀着人性的纯洁与高华,展示出生命的柔软与坚韧,满纸弥散着朝露般清新的生命气象。到此境界,徐怀中的创作已是随心所欲不逾矩,可以说“大成了”。他曾在创作谈中数次提及“是真佛只谈家常”,家长里短,自有佛心。想来,以徐怀中对待文学的佛心与本心,定是秉持了“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的理念,在入世与出世间任意驰骋穿梭,雅俗共融、共赏,从而构建出一个理想世界,一个入乎其中而又出乎其外的文学“桃花源”。这部作品不仅大幅度刷新了徐怀中自己的创作高度,而且也震动了我们有关当代军旅文学的传统思维定式,拓展了整个当代军旅文学的格局,在多维度上,堪与世界优秀战争文学平等对话。令人惊讶而更为惊叹的是,在《牵风记》之后,徐怀中并未就此搁笔,而是一鼓作气地接续写出了《万里长城万里长》《活过一回,死过一回》等几个短篇小说,可见九十一岁的徐怀中先生仍然顽强地保持着始终“向前”的文学姿态。
彭荆风的遗作长篇小说《太阳升起》,通过西盟佤族大头人窝朗牛一家在新中国成立前的遭遇,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生活,描写了佤族人怎样从原始部落末期进入新社会的艰难曲折过程。以侦察参谋金文才为首的民族工作小组,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努力,执行了党的正确的民族政策,终于以事实教育了蛮丙部落头人窝朗牛,见证了云南民族团结进步的伟大历史。透过这部作品,读者能感受到佤族人独特的风俗、异彩的佤山风情,也证实了我党民族政策的巨大威力,深刻反映了中华民族团结进步的伟大历史。与徐怀中创作情形相近的是,彭荆风这位耄耋老人,同样是军旅文坛的不老松,在生命长河的跋涉之后迎来文学成就的最高峰。他以一部《太阳升起》接续起自《驿路梨花》《鹿衔草》之后似乎已然断裂的“恋歌”笔调,小说所表现的题材是严肃而深刻的,但作家的笔触是纯净的、美好的,小说所具备的气度是“史诗”的、恢弘的,但表达又是简约的、练达的,作品以高度审美的艺术表达再现了一段波澜壮阔的民族史。如何真实、详尽地描述从一九五二年冬以来,那一段既艰难又极有历史意义的变革过程,一直是彭荆风这个曾经参与进军西盟,并在那里的几个民族工作组工作过的亲历者的愿望。关于那段往事,由于各种原因,彭荆风的这一写作计划被耽搁了六十余年,也思考、梳理了六十余年,直至二〇一八年才把几十年的心灵成果整理完善、付诸文字,形成了长篇小说《太阳升起》。这与历史上诸多大家的创作经历有相似之处:许多艺术大家和学术大儒,皆是经历了时间长河的涤荡,完成个人经历的沉潜式思考,在晚年再一次爆发出创作活力,达到艺术上圆融开阔的自由状态。用徐怀中和彭荆风的创作情况来观照,正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朱秀海近几年的文学成果同样令人惊艳。他对俄罗斯文学丰赡而辽阔的透视,特别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精湛的修养,让他能够在文学的很多领域内游刃有余,打通了小说、散文、古体诗词和电视剧写作的界限,近年来接连有短篇小说《永不妥协》《篝火边的曾扩红》《在医院里》《羞愧》等作品问世。而在二〇二一年开年,朱秀海更是一口气献出两部长篇新作——《远去的白马》和《兵临碛口》,洋洋一百万言。尤其是《远去的白马》,不啻为朱秀海长篇小说的又一高峰。小说成功塑造出“另类女神”赵秀英这一战争中的奇女子形象。这一女子迥异于通常人们所认知的女性,她通身洋溢着一种热辣辣的、接地气的美——她从人民中走来,身上带着来自于大地的泥土芬芳,又有着炮火淬炼出的特有的坚毅。她以一介柔弱女性的身份参与波澜壮阔的东北解放战争,将她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融入金戈铁马气势恢宏的革命洪流,凭借着刚毅顽强的性格和在战斗经验中积累的智慧,数次化解了战争危机。全书重要叙述者千秋记忆中赵秀英的第一次出场就是带领她的小分队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胶着的战场前方,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使我方由败转胜,这一次出场奠定了赵秀英的绝对女神地位。可是同时,赵秀英的命运又是困苦的、坎坷的,她从一个农村女孩成长为一名革命者,这中间经历过太多的磨难与曲折——她生过孩子,婚姻不幸,又几度与有缘人错过,终至孤老……可这些都无损她作为战地女神所散出的强烈人格魅力,这魅力让后来成为我军高级将领的千秋终生不忘。不仅如此,作品在人物的特殊和故事的传奇之外还有所升华:通篇白马意象恰到好处的应用甚至溢出了文学审美范畴,达至中国传统极为高超的美学境界。这部新作笔调之空灵、节奏之从容,气势之宏阔、意涵之隽永,堪属近年来军旅文学之中的顶级作品,它难能可贵地使得一个看似普通的革命历史故事在当代焕发出新的艺术魅力。不仅如此,朱秀海于二〇二一年先后在《民族文学》上发表小说《哭泣的蝴蝶》和《第十一维度空间》,创作风格和取材迥异于此前的创作。这两个小说可视为一个主题衍生而出的“双生胎”,小说情节和人物设置均相互关联,皆是以一个物理学家的视角来讲述他碰到的特殊“案例”。两篇小说都引入了玄秘性的物理学概念,同时关注忏悔与抚慰这样永恒的文学主题,这是朱秀海又一次进军新文学领域的不乏勇气的探索。作家在年过六十之后仍然保持井喷式的创作态势,而纵览中国当代作家,大部分在花甲之年已进入收官阶段,甚至是半目收官,但朱秀海却还在“大飞”布局,创作雄心高不可测,可见其文化底蕴和文化修养所产生的惊人艺术创造力。而挖掘作家这种“后发制人”的创作现象成因,是由于朱秀海数十年不间断地读书、从未停止过文学与文化知识的积累。如此想来,他达到现如今的写作高度和从容的创作状态也是一种必然,而这种高强度且跨越时间长河的“跬步至千里”之举对于当下的许多作家是颇具启示意义的。
徐贵祥近年来接续创作了几个长征主题的长篇、中篇小说,譬如《穿插》、《伏击》(这两部小说于二〇二一年结成合集《英雄山》)、《对阵》、《红霞飞》和《走出草地》等。他小说的核心是塑造具有鲜明个性的英雄人物,而在几部新作中,作家显然在试图让人物不断出“新”,将故事主角放置于各种极端环境和事件中考量,赋予人物新的生命意义,从而让人物身上折射出的那场世界瞩目的大迁徙——长征,在死亡、苦难、绝处逢生等底色上,溢出明亮、乐观、热情、荒诞等不一样的色彩。《英雄山》的上下两部,各自塑造了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英雄形象。《穿插》中,擅长穿插作战的红军侦察参谋凌云峰,因一次特殊任务与一些人相识。他们分属不同的组织,怀揣不同的信仰,彼此的命运在波澜诡谲的历史当中紧密纠缠在一起。穿插是凌云峰的招数,也是他的宿命。民族危亡之际,凌云峰拼死一战,也由此失去了原有的身份、亲人和战友,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动摇信念。《伏击》中的国民党易晓岚,冒名顶替已经“牺牲”的红军将领凌云峰,潜入队伍,企图暗害红军高级将领,在不断了解和深入伏击目标后,他对自己的任务产生了质疑,原有的信念开始动摇。面对日寇的屠戮和肆虐,易晓岚舍弃了真实姓名,却在另一个向度上回归本我,毅然扛起抗日大旗,以正义和信仰之剑,打响命运反转的伏击战。这两个人物,命运跌宕而传奇,从一开始彼此阵营对立,到经过革命的淬炼与洗礼,在成长为英雄的道路上让生命在战争之林中穿插伏击,跨过一道道险峰,终于登上英雄的峰顶,让生命的情感汇入人类整体命运的洪流,读来荡气回肠。作家的诞生地是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英雄的血脉与作家的血脉融于一体,使得徐贵祥赋予笔下的英雄故事以深沉的情感。新作长篇小说《琴声飞过旷野》是虎年开年之作,同时也是创新之作。作品灵感源于作家在大别山偶遇列宁小学和中国最早的希望小学,从而引发了作家思考这片革命热土与孩童启蒙之间到底存在怎样的内在联系。秉持着“理想与希望”这个核心创作理念,徐贵祥追溯至源头,探寻革命先辈如何为大别山的儿童艰难打造一方净土,以言传身教塑造和培养孩子们高贵而纯净的革命人格,而这种品格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得以战胜困难而屹立不倒的重要精神血脉。
裘山山一直保持着较高的创作产出,近年来相继有《我需要和你谈谈》《曹德万出门去找爱情》《航班延误》《路遇见路》等小说问世,在二〇二一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保卫樱桃》。这些作品中,《我需要和你谈谈》近五万字,发表后影响较大,被六家选刊同时选载。“婚姻美满的父母在晚年突然离异,戏剧性悬念铺展开一次漫长的倾谈,我们从中读到焦灼与忧愁,读到困顿与茫然,读到失落与伤怀,但并不令人感到悲戚与绝望……小说以积极明亮的底色,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不屈、不凡的灵魂。”(《小说选刊》欧逸舟)《路遇见路》写的是一位曾在军旅的退休工人,在退休之日一时兴起,出人意料地离家出走。在这篇类似公路小说的情节发展中,读者认识了一个曾有过大好军旅前途、却又与之失之交臂的人物命运,一个湮没在人群中的普通人怀揣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从另一个角度写出了一个艰辛不易却又无怨无悔的老兵形象。裘山山的作品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寻找创作灵感,关注小人物的生存样态,对生活多维度的思索和表现彰显出作家的睿智和机敏,常能令读者在平淡朴素的语言当中读出人生的趣味和真意。也许正是因为生活本身蕴藏着俯仰皆是的智慧,裘山山的作品取材广泛,涉猎的文学形式多样,并且她的文字中透露出一种闲适、放松、幽默。真实的生活中充满了苦难,但作家总能从沉重之中寻觅到光明和温暖的生命底色,达成人与他人、与自己内心的和解。她的短篇小说《加西亚的石头》,讲述退休军人罗毅阳一段带有趣味性的“找石头”经历;而二〇一九年首部 《雪山上的达娃》备受读者好评,通过离家出走的幼犬“达娃”与年轻边防战士“黄月亮”的相遇和相知,开启了一段关于成长的传奇经历。故事讲述了一人一犬一同面对极端恶劣的高原环境、面对蚀人骨髓的孤寂,共同经历惊心动魄的雪崩、雷暴,共同守卫国土。这部长篇小说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地处海拔四千五百米云端哨所战士们的生存真相,记录了边防军人为国仗剑、为国奉献的故事。
二、诗歌、报告文学及理论批评
和军旅小说的发展脉络相似的是,军旅诗歌同样在新世纪经历了急剧衰落又逐渐回升的更迭变迁:在商品大潮中湮没,而后在新世纪刚过去的二十年呈现缓慢上升势头,如同初春缓缓到来,大地开始回黄转绿,使得跌落谷底的军旅诗终于熬过寒冬,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在诗歌领域中,坚持发声且有较大影响力的老诗人首推刘立云。他的诗来自生活最深处的挖掘,将与时代气息共振的军人的内心世界艺术地表现出来。近年来,刘立云继续保持旺盛的创作激情,先后创作了《金山岭》《上甘岭》《一个人和一座碑》《切尔诺贝利》等颇有分量的长诗,出版了《大地上万物皆有信使》、《刘立云诗选》和《金盔》等三部诗集。正如《诗刊》对刘立云诗歌的评价所说:“他的诗来自生活最深处的挖掘,将与时代气息共振的军人的内心世界艺术地表现出来。他的诗经过细心打磨,呈现出优美的晶面。他的诗赋予语言的力度不是在文字表面,而是质地本身,他的诗虽然写的是士兵,反映出的却是中华民族积淀已久,一旦显现便令人赞叹的精神。”其中,《上甘岭》是一首气象壮阔的战争史诗的缩微版。作者超越了政治化、民族性的单一视角,是以多维的视野、人类性的眼光,书写战争背后的人性与精神内涵,战争本身的残酷又复杂的历史奥秘,传达了尊重生命、思考人生、追求正义、捍卫和平的崇高理念,是对以往战争与军事文学思维的一种超越。《金盔》涵盖了刘立云三十五年的创作精华,分为《方阵》《营盘》《高处》《芳华》四辑,既是一次多年创作的整合,也是一次创作灵感的集中爆发。整部诗集呈现了足以匹配伟大军队和血腥战场的灵魂力度,用着一种火焰般的语言和饱含热泪的深情,把军营中的点点滴滴细腻而多维地搬运到纸上,写出军人真实的心灵感受,以及这个时代军人的追求、忧思和梦想,为读者铺展开一幅气象万千的军旅生活景象。
老诗人峭岩擅作长诗,近几年有一百多首诗歌作品,其中最受关注的当属为建党百年献礼之作,相继有《写给祖国的圣词》《七月!七月!》等主旋律诗歌作品问世,建构出一种适应时代的诗意而深沉的表达。诗人注重长诗承载社会和时代精神的重量与使命,充分驾驭长诗的宏大的叙事架构、绵延不绝的抒情渲染、跌宕起伏的情节造势、别具一格的语言方式,体现出大气磅礴的创作风貌。峭岩将目光深情而执着地对准军营,他的文字是高亢的、激昂的、铁血的,同时又是先进的、明快的、诗意的。难能可贵的是,峭岩在创作中能够与时俱进,努力感知当下军人的思想心态,体察今天士兵的所思、所想,从而赋予军旅诗新的生命。尤其在表现百年党史方面,他的创作在诗歌界占有一席之地。杜志民潜心于军旅诗的创作,并对军旅诗的意蕴和技巧有着较为深刻的研究。近几年,他先后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发表组诗《八月前沿》《我的中国海》等作品,激情迸射,兵味纯正,可谓宝刀不老,体现出军旅老诗人的强劲后劲。
在报告文学领域具有影响力的徐剑笔耕不辍,先后出版三部重磅报告文学作品《金青稞》、《怒放》和《天晓——1921》,其中《怒放》为徐剑和李玉梅合著。《金青稞》与《怒放》是姊妹篇,书写西藏和云南怒江脱贫攻坚的重大变迁。《金青稞》对徐剑有着不同的意义,这是作家第二十一次进藏,东入昌都,北行那曲,西去阿里,深入西藏腹地,在雪域高原深扎五十二天,行程一万公里,走遍西藏最后十九个脱贫县,采访百余位当地百姓,将自己对西藏的信仰和激情融入这片土地,以文学的名义去记录藏族同胞在决战脱贫攻坚、决胜全面小康过程中的所思所盼、所作所为,继而书写他们走向小康的获得感、幸福感、成就感。近些年徐剑笔力愈健,愈发朝着中国古典文学回归,这使得他的报告文学脱离了许多主题作品容易陷入僵硬刻板的窠臼,呈现出一种诗化和散文化的倾向,这一特点显见于他广受好评的新作《天晓——1921》。回顾党史的作品,往往因为宏大叙事的“帽子”遮蔽掉一些动人的细节,徐剑在多年积累的阅读和长达半年的行走中,拂去时间的尘埃,拨开历史的迷雾,顺着巨流奔涌的时光回到一大代表诞生地、求学地、战斗地、壮烈地的源头,“看见别人未曾看到的地方,发觉他人未曾发现的东西,激活未曾觉悟的迷障。”(徐剑语)作家力图写一本老百姓能读的书,让大众在阅读的过程当中,既能清晰了解我们党的百年,了解党的一大出席者,也能体悟这些党的开创者,走进他们的心灵,重新发现他们的青春梦想,重新认识他们的牺牲和壮丽,他们的尊严和他们的初心。此外,这本书的语言是一大亮点。作家摒弃了“新闻体”或“政论体”的常规语言风格,行文中流露出对明清小品文风格的承袭,呈现出散文化倾向。叙述中多夹杂有文言文,语句清雅优美,这对于体量庞大的报告文学创作来说实属难得,也凸显了徐剑在文学创作上持续精进的不懈追求。
黄传会着力于探索海军,他近些年的创作主要围绕海军中的大题材、大事件展开,陆续创作《大国行动:中国海军也门撤侨纪实》《启航》等多篇报告文学。这些作品选题和切入点表现出一致性:都是在大事件中选择一个最具吸引力或最矛盾最突出的时点进入写作,在层层叙事中抽丝剥茧,还原事实的本来面目。如《大国行动:中国海军也门撤侨纪实》取材于二〇一五年中国海军亚丁湾护航编队临危受命奔赴硝烟弥漫、险象环生的也门,执行撤侨任务,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武装撤侨。这一事件本身就充满了危机四伏、惊险刺激、高潮迭起的事实情节,作者经过一年多的深入采访与创作,将这一具有高度爱国主义和国家情怀的营救行动呈现给读者。作家功底扎实,不虚美不取巧;语风诚恳,不过誉不过谦,让更多的人听到人民海军在强军兴军路上的铿锵脚步声,传递出一种大国气派、大家作风。《启航》则聚焦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史上第一支新的军种——人民海军的诞生。作家穿越岁月的隧道,拨开历史的风云,带领读者回到原点,了解海军成立的那一天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而这种叙述本身便是人民海军的一笔宝贵财富。
老作家江永红近些年仍然持续发力,创作《特战者归来》《“头狼”长啸朱日和》等多篇报告文学作品。江永红的文字简洁、短促、有力,常能利用几个段落便迅速勾勒出一个人物形象,而这种叙述风格和节奏与作家塑造的人物往往高度吻合,他笔下也多是擅打硬仗、渴望建功的硬汉型军人。《三四六点六高地》一篇,作家在波诡云谲的抗美援朝战争中截取了一段典型战斗,以攻打美军王牌部队“骑兵第一师”这一富有高难度的战斗事件为牵引,成功地塑造李延年这一久经战火洗礼与淬炼的革命英雄形象。尤为难得的是,江永红能够与时俱进熟悉、掌握部队的现代化作战进程,描写了一批灵活驾驭当下战争形态的专家型指挥官,为读者呈现出新鲜且富有个性的当代军人图谱。
相较于军旅文学中一些门类的回暖与复苏,军旅理论批判方面却表现出持续的萎缩,一度声势雄壮的资深批评家队伍早已是风流云散,如今只剩下朱向前、汪守德等评论家勉力支撑。二〇一九年,朱向前主编的《中国军旅文学史(1949-2019)》隆重推出。编者带领两个学术团队先后近三十人,做了二十年的一部集大成之作。全书以近九十万字的体量,全面梳理、总结了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理论批评等传统文体,和戏剧、电影、电视剧等艺术门类的成就、经验和局限,还最大限度地搜集、整理和留存下了当代军旅文学的相关史料。在全书的最后,还附录了二百六十余位作家的小传和一个近八万字的军旅文学年表,形成了一个迄今为止基本完整的当代军旅文学的资料链条,比较全面地反映了七十年来军旅文学的总体态势。与此同时,朱向前和其团队还主动做了一项关于军旅文学史浩大工程,开启了当代中国军旅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中国军旅文学经典大系》的遴选、编辑与出版。朱向前对军旅作家始终保持“在场”的观察和追踪,近年来发表在《解放军报》《文艺报》等报纸上关于军旅文学的年度及各类综述,基本由朱向前和其学生徐艺嘉包揽,也由此逐步积累了对军旅文学准确而深刻的认识。二〇一七年,为了向建军九十周年献礼,他和徐艺嘉与北岳文艺出版社合作,先是推出一套十一卷本《新锐军旅作家“向前”丛书》。丛书选取了当时风头正劲的十一位“新生代”军旅作家——王凯、王棵、王甜、卢一萍、西元、朱旻鸢、李骏、曾剑、曾皓、裴指海、魏远峰,将他们最具个人风格的中短篇小说分单册结集出版。随即,北岳又趁热打铁地出版了《2017年军事文学选粹》,将当年度最优秀的军旅小说结成合集,到如今已连续出版四年,并有渐成气候之势,成为管窥军旅文学年度概况的一本常规书目。
近年,朱向前还特别注重研究在当代文学史中被忽略或低估的重要军旅作家作品。他和西元的长篇对话《弥漫生命气象的大别山主峰》就是关于徐怀中长篇小说《牵风记》的第一篇评论;由朱向前和徐艺嘉合作的《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徐怀中论》近两万字,是迄今为止关于徐怀中创作风貌与特点最全面系统的综论,填补了徐怀中整体研究的空白,在《中国文学批评》发表后,即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此外,朱向前延续自二〇〇五年就开始的毛泽东诗词研究,五年来先后出版了《诗史合一——另解文化巨人毛泽东》《恰同学少年》《歌未竟,东方白——毛泽东诗词 25 首精赏》等三部著作。他注重从二十世纪风云际会的中国革命历史中抽丝剥茧,以诗带人,以人带史,以史带论,从中探寻毛泽东是如何以磅礴豪迈的诗词展示出伟人的雄浑气魄,同时又是怎样以一个文化巨人的家国情怀和浪漫主义,书写波澜壮阔的革命战争场景和建设事业蓝图,获得了愈来愈广泛的社会反响。
汪守德多年深耕于理论批评领域,为军旅文学乃至范围更广的当代文坛留下许多及时的跟踪、观察和思考成果。近些年来,他将重要军旅作家作品纳入研究视野,不仅对单篇作品多有评述,连续数年在《神剑》杂志开设专栏,以“重读”为题,细致剖析多篇军旅文学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领域经典作品,为其赋予新的阐释意义,还陆续写下了《筚路蓝缕,绝代风华——新中国七十年军旅戏剧概观》等对军旅文坛有着宏观判断及把握的理论批判文章。此外,他对地方文坛的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京剧、地方戏等多个领域有所关注,如评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曾有情 《金珠玛米小扎西》、影视剧《红海行动》《掩不住的阳光》《跨过鸭绿江》、京剧《战士》、高甲戏《浮海孤臣》、歌仔戏《侨批》等文章散见于重要期刊,显示出评论家对诸多艺术领域的创作规律、审美范式均有所涉猎、钻研和推敲。除却理论批评家的身份外,汪守德还是一个诗人,他写诗、评诗、鉴诗,《诗情,在历史的隧道里激荡》一文评点晏子的长篇散文诗《我眺望祁连山的身影,倾听历史的回声》,诗情洋溢、兴味盎然,体现了他诗歌方面高超的理论修养。此外,汪守德于二〇一八年推出个人诗集《吾山伊水》,寄情山水,将游历名山大川的所思所感记录成册,显示出诗人“时光不磨青春老,静观山水此身闲”的闲适与从容。
中、中坚作家以拓进姿态谱写崭新篇章
老作家率先垂范、静水深流,中坚作家也不甘落后、奋勇争先,陆颖墨、陶纯、文清丽等近几年创作成果颇丰,愈发注重精品意识,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持续深耕,努力推动军旅文学向前发展。
一、小说
陆颖墨始终钟情于蔚蓝深海,继《海军往事》之后,近年来他接续创作《金钢》《海之剑》《航海长》《蓝海金钢》等海军题材小说。对于海军和南海,陆颖墨有一份“与生俱来的诚意”:他习惯于以朴素而平实的笔法勾勒波涛汹涌的海洋,刻画热爱大海并富有职业情怀的海疆守卫者,构筑起一个带有咸海风味道的文学世界。小说《航海长》就书写了一个坚守在茫茫大海而无惧寂寞、不畏生死的航海长形象。他的首部 《蓝海金钢》聚焦于“成长”这一主题。与裘山山《雪山上的达娃》故事设定相似,陆颖墨也选择人和犬的故事来完成首部儿童创作。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常常因犬的忠诚而震撼人心,尤其放置在边疆、边防的生存条件下,这种撼动人心的能力也更强。《蓝海金钢》以扎实的部队生活素材,生动展现了一个属于军犬和它的主人的军旅故事,因为与日常生活的巨大差距而具有了传奇色彩,也让儿童读者对军犬、对部队、对军人使命与钢铁意志有了真切的感受。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尤其吸引人的是战士和军犬在大海上、在岛礁上、在充满未知危险的环境中共处、合作,甚至惺惺相惜,彼此的生命有着内在的深度连接,构成了一个和谐统一的“生命共同体”。通过人与犬、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将家国意识、海权意识和环保意识传递给了读者。
因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而名声大噪的石钟山近年兜回小说创作,不断地写下新的军人故事。长篇小说《五湖四海》、中篇小说《二哥是军人》《大姐的从军梦》《父子》等,大多围绕的是军人和其家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而展开。在这些小说中,读者仍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个熟悉的“石光荣”家庭的影子,或者说以石光荣为代表的军人家庭便是作家的文学核心——写执着而近乎执拗地维护尊严的军人,写冲突不断而又内在价值观一致的亲子关系,只不过这种关系在他的新作中变得矛盾更为突出,人物所处环境也延伸向更广阔的维度。《五湖四海》中刘天右被迫离开部队后遭遇创业不顺、事业低谷等困境,后来凭借自我顽强意志力的坚持,得以摆脱困境而重回正轨。相似的情节出现在《二哥是军人》的二哥身上——因被冤枉而离开军营的二哥同样经过了人生困苦,取得了事业辉煌后选择放弃浮华生活重回部队。在这些小说中,主人公起伏跌宕的人生际遇不仅是为了给故事添彩,更重要的是,作家始终以军人的姿态和尊严作为人物出发的原点,让这种淳朴的、传统的价值观与社会各类新潮流产生碰撞,人物的经历背后是作家对整个社会价值观的思辨、反思和诘问,从而凸显军人坚韧而明亮的精神品格在利益与诱惑丛生的时代仍然散发着强大的穿透力和影响力。
陶纯对于党史、军史有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他尤其擅长以细腻笔触表现遗落在正史之中的富有温度的人情故事,更倾心于写战争给女性带来的悲痛与伤害。他近年来作品颇丰,有《风中百合》《前程似锦》《过来》《根》等多个中篇小说发表,而最引文坛关注的是二〇一七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浪漫沧桑》。作品以女主角李兰贞的浪漫而曲折的情史为主线,把她一家在战乱年代的兴衰沉浮、巨大变迁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小说虚写战争,实写爱情,力求通过李兰贞复杂的情爱与命运展示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写出她的希望、忧伤、追求、痛楚和悲怆,试图挖掘历史战争背景下小人物的人生轨迹和内心沉浮。中篇小说《七姑八姨》书写四个年轻女性在革命战争时期的非凡体验与生命历程,透过女性的柔弱与敏感撬动大背景下的历史足迹,聆听历史的回音。他的《我的两个战友》有极强的现实感,延续此前知名作品《一座营盘》的思路,以回顾人生的方式讲述了两个与“我”同时入伍的两个战友多年在部队摸爬滚打,企图建功立业的人生奋斗过程。两人一路比拼,一路进步,然而在诱惑和利益面前,其中一人为了更高位置、更大利益而进入歧途,昙花一现即败下阵来,彻底丢掉了前途,读来令人叹息。
文清丽这几年的创作呈井喷之势,她的《她从云上来》《对镜成三人》等作品有强烈的女性意识,细腻入微、温情脉脉。笔者曾将她的创作概括为“文清丽现象”——“具体说是二〇一七年至今,在近四年的时间里,她以平均每年十个以上的中、短篇小说约三十万字的速度与体量反复覆盖《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文学重镇。而且至今势头不减,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这种情况即便放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的激情岁月中也是令人吃惊的。显然,在今天的文学特别是军旅文学的颓势中,文清丽是一个逆行者,是一抹奇异的亮色,特别是军旅女作家中的一朵奇葩。”(摘自朱向前文《文清丽,你跑得好快——素描文清丽兼谈长篇小说<光景>》,《长篇小说选刊》二〇二〇年第五期)近两年间,她的许多小说是围绕“昆曲系列”和“京剧系列”而作,文字婉转隽永、故事深情而有余味,将中国古典文化的内蕴嵌入到故事当中,表现出作家对于古典文化的消化、吸收承袭与觉悟。二〇二〇年,文清丽出版长篇小说《光景》,将目光聚焦于故乡,那些黄土塬上的人物、生活和故事,纷至沓来般地进入她的文学视野与思绪,一个乡村女性动人而坎坷的命运呈现在读者面前。随着当今城市化的飞速发展,乡村记忆已经成为越来越多的作家难以碰触和处理的模糊题材,即便是童年或青少年时期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作家,也对当下激烈变动中的乡村产生了心理上的隔膜,因难以驾驭而放弃这个领域的写作。但在文清丽笔下,借由“姑姑”这个形象,把乡村中的丰饶内涵及审美意象充分挖掘了出来。
作家余之言数十年坚持业余创作,也终于收获了颇为可观的文学硕果,相继有多部长篇小说作品问世。近五年来,他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密码破译师》《生死叠加》等作品。作家以军人的担当和热爱解密一支为新中国屡立战功而又隐藏在战争背后的传奇队伍——密码破译师。自作家麦家开创的密码破译系列军旅小说大热后,这个领域的模仿之作众多但精品难寻,余之言的小说在讲述精彩故事的同时注重文学品质,始终以英雄主义情怀和文学审美的双重标准关照作品,使得他的小说在同类型作品中脱颖而出。究其原因,作家的目的不在于单维度的“探密”,对于这个特殊群体的无名英雄,作家是作为使命去发现和挖掘的,在动笔之前进行了长达十余年的研究考证。密码破译师是我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多次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重要法宝之一。这一特殊群体以其独特的专业技能、奇诡的制敌手段和强大的信仰神锐,依仗革命将帅卓越的智慧之脑和杰出的谋战才能,对革命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作用具有不可替代性。正是由于下了这一番浩繁的苦功,余之言的作品具有可供推敲的说服力和难能可贵的忧患意识。
周鸣的本职工作是气象预报员,论起年龄可属“中生代”,却是军旅文学的新人。近五年来,她连续在《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推出几个相当不错的现实题材中篇小说,均取材于现实军营,聚焦备战打仗。《航母故事》的读者在她的引领下,跟着航母编队浩浩荡荡挺进大洋,完成了一次壮丽航程,也走进了一个女性群体的精神世界。《穿越浓云雨雾》围绕一次诸军兵种联合渡海登陆战役展开故事。得益于生活细节、专业知识与心理逻辑的坚实支撑,作品从细节处可信地勾画出了人物形象和情感轨迹,充分地表现了军人与军事生活的精神气质。《奔涌吧,后浪》以文学的形式及时回应军官制度改革。改革强军的历史进程大步健行,周鸣从亲身经历中汲取创作素材和灵感,从身边人身边事写起,可谓兵写兵,这使得她的创作接上了地气,呈现出真实可信的样貌。
另外,一些业已离开部队的作家仍旧心系军旅,将曾经的军营生涯作为重要的精神资源和写作资源。他们当中有的继续书写军旅故事,尤其热衷于深挖革命历史题材;有的随着身份的转变对过去的军旅岁月进行回望与反思,同时也在思考和探索如何适应新的社会身份,对标新的人生目标,由这些思考所产生的创作成果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军旅文学的外延。
王筠是文学创作者,同时也是军史研究者。他研究抗美援朝战争二十余年,走访过许多军队和地方干休所,也到过广袤的乡村和大山深处,先后创作了《长津湖》《交响乐》《阿里郎》三部以抗美援朝战争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还原了这段战争的壮烈和残酷,同时歌颂了志愿军战士的革命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将兄弟情、战友情、父子情、男女情置于战争的严酷环境中加以极致化的书写,从而放大了人性中的崇高美。“三部曲”构成了王筠重要的书写图谱,它们是对民族精神的回望,也是对民族记忆的挖掘,共同昭示出民族信仰强大而不朽的力量。卢一萍是“七〇后”作家中一直保持高产状态的一位。他的创作致力于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寓悲壮于平凡,寓铁血于柔情,把笔下的人物作为“人”来描写。这一创作雄心显见于卢一萍近几年的创作中:长篇小说《白山》和中篇小说集《父亲的荒原》。他曾花费大量精力研究边地历史,也曾在边疆服役多年,亲身丈量过雪域高原的漫长征途。因此,他的作品中有一种“耐寒”的韧性,即便是小人物身上也蕴含着一种末路英雄似的悲壮感。
曾剑热衷于对故乡红安那片革命热土上发生的英雄故事进行挖掘、追踪,而主人公又大多聚焦于平凡小人物。《我们去战斗》中的二爷,《长跪大别山》中的奶奶等人,皆是如此。作家拨开时光的迷雾,从历史深处打捞出这些具备英雄主义情怀然而命运略带悲情的普通人,充满善意与诗意地诉说无名英雄的光辉故事。他的长篇新作《向阳生长》是对故乡家族人物的回忆与致敬,通过追寻先人们的生命轨迹,释放作家内心深处的浓浓乡愁,对曾经有过闪亮生命的逝者寄托深切哀思。他在另外一些小说中关注当代社会中零余人的生存现状,如《一个人的战斗》写转业成为护林人的李四,如何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中坚守自我,不向世俗妥协。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山河望》记录了军校青年的青葱岁月。“如果说,解放军是一座大熔炉,那么,军校则是军官的摇篮。《山河望》正是以作家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背景,为我们还原了一段当代军人朝气蓬勃而又刻骨铭心的军校生活。其中的奋斗、追求、困惑和烦恼,无不搅和着作家的青春热血熔铸其间,力透纸背;有情侣之间的竞争,更有同学之间的砥砺;有谎言背后的真诚,更有消沉之后的奋起……当初军中骄子意气风发地步入军校,今天更加义无反顾地奔赴辽阔山河……”(朱向前语)
王棵的《从同志到先生》生动描述一名自主择业的军人脱离军营生活后面临新的起点,如何调整自我再出发。此外,王棵在二〇二一年出版的两部新作值得关注。他的 处女作《风筝是会飞的鱼》让人眼前一亮。王棵在写给少儿读者的文字没有因读者的低龄化而自降作品标准,仍然努力维护着严肃文学的尊严,并使之传递出坚实的、向上的精神力量。这部小说显然不是为了凑趣而作,它有着纯文学的品格与风骨,像一首温情的爱的赞美诗——小说表达了一个“爱的救赎”主题:故事中两个核心人物,一个是因父母双亡而对现实世界的觉知有些滞后的小男孩艾奇,一个是处于极端南沙环境、为守卫祖国而牺牲小我的工程师冯工,两个人物通过爱心救助连接在一起,以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反射”形成了类似父子的关系,再通过一个中间人——男孩老布的串联,相互把现实中缺失的爱寄托于对方,得到一种“大爱”的连接,而获得彼此内心的充盈与满足,完成双方的爱的救赎。书中穿插描写的南沙风情、守礁军人生活,又对于广大青少年了解南沙、了解军人打开了一扇窗,让更广阔的群体看到一群最可爱的人在和平年代如何无私地奉献,在艰苦中顽强抵御内心的寂寞与孤独,凸显当代军人的铁血柔肠。这对大部分读者来说,都会带来一种别具魅力的“陌生化”审美体验。书中椰子树顽强开花的故事,冯工去世后战友接替他“父亲”的接力棒资助艾奇传递爱的故事,都彰显了一种深层人性美的高贵品格,为小说注入了“精魂”,也由此升华了全书的艺术格局。长篇小说《桑田日暖》描绘出一幅改革开放初期东南沿海地区农村生产生活的生动图景,行文如穿针引线,针脚细密,富有扎实的生活质地,为读者呈现出一个春回大地、新美如画的南方水乡。
朱旻鸢的中篇小说《膝》同时对当下军队的反腐作出直接回应,以一名公务员的视角写一位在战争中负伤立功的旅长兢兢业业工作多年,却在关键时刻没能禁得住利益诱惑,最终惨淡收场。短篇小说《将军树》讲述的是“军改”过程中,当下官兵经历的痛苦和迷茫。一位曾经的训练尖子,因为武器装备的更新换代而被淘汰下来,为了继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不得不选择去旧营房看守那些承载着全团“厚重历史”和无数荣誉的银杏树。当他得知这些树因扩建训练场而将被移植的时候,心理的防线渐渐崩溃。王玉珏的《孤芳》选取了军队文工团缩编裁撤的背景,文工团女歌唱家司马芳芳热爱军装,留恋舞台,在走留问题上内心急遽动荡,上演了一幕幕悲喜交集的故事。言九鼎的《弹壳落地》是作家人到中年,回望、梳理曾经长达二十多载的军旅生涯,写熟悉的、充满硝烟味的军事训练,回忆子弹出膛、弹壳落地那种独属于军旅的虎啸生风,英雄豪气,致敬热爱的军营,怀念挚爱的战友,小说从始至终洋溢着一股英雄气。程多宝近几年来回归小说创作,其中军旅题材在其小说中占有很大比重。中篇小说《火车,火车》以全民抗战时期李家两兄弟阴错阳差地分别参加了国共两支军队,继而在解放战争相互为敌这一明线,同时以李家老大早年离家出走参加地下党这一暗线,诠释了“得人心者得天下”的历史定律。同时,以“尊干爱兵”为题材的精短小说《行军》也对这一主题进行了新的诠释。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非军旅作家同样为我们的军旅文学注入新鲜活力,贡献了优秀的军旅小说,如邓一光的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傅汝新的长篇小说《一塘莲》以及艾玛的《神枪手》、赵德发的《担架队》、小岸的《隰有荷华》等。
二、诗歌、报告文学及理论批评
诗歌方面,中坚代表人物有姜念光、刘笑伟、丁小炜、陈灿等几位持续占领军旅诗歌高地。姜念光诗歌的最大特点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用崭新姿态对军旅诗展开深入探索。他是在完成对中西文化的大量阅读之后,开始有方向有目的并有难度的军旅诗写作。他不刻意回避现实,主动与当下正在进行的最强军改有意无意地形成深层呼应。当他进入军旅诗创作,他的现代军事知识储备,他对战争与和平的理解,他自然而然形成的诗歌理念、节奏和语言场域,还有他对现代军旅诗创作的价值判断和取向,深刻决定了他对中国传统军旅诗的完整体察和审慎切割。他的新诗集《我们的暴雨星辰》共分为“雪亮与阴影”“暴雨和星辰”“与你欢喜漫谈”三辑,收入诗作一百二十余首,集中代表了姜念光的诗歌特点:作家的文字在军旅文学特有的钢铁属性之外,带有鲜明的美感和哲思的意味,在短促的句子当中能体味到诗人对古典文学精髓的继承,能够感受到他对生活深广而驳杂的思考,使得这些诗歌卸下主题赋予的光环之后,仍然具备耐人咀嚼的意味和深刻思考带来的厚度。这部诗集在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获得前十名提名奖。这对于军旅诗歌来说是十分可贵的荣誉,由此也说明,诗人凭借实力将军旅诗带回到主流文学前沿,带入到主流批评家的视野当中。
刘笑伟和丁小炜诗歌的共同特征是顽强地表现我军现代化进程。他们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入伍,共同经过军事院校培养,加上特殊的任职经历等综合因素,使他们思想敏锐,视野开阔,能够近距离地触摸我军现代化进程的脉跳,对我军在现代大战略指引下快速迈向未来的脚步,有着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和独特的心理预期。刘笑伟以激情喷发的《强军,强军》和《岁月青铜》两部诗集进一步确立了自己在军旅诗歌界的地位,尤其是《岁月青铜》,共计七十七首短诗。打开诗集,里面的句子像是将鲜活军旅生活迎面铺展在读者面前,诗句短促、严整,将诗意、保家卫国的责任感联系起来,并和诗人的生命融合一起,让他的诗歌中有了青铜的质地和底色,既让读者感受到摧枯拉朽的宏大场面,又能看到熟稔而精细的军人细节,是诗人的情思在飞扬,也是战士的青春在燃烧。正如“诗人常青树”谢冕在序言中所说:“展开这本诗集,满本都是雄浑的声音。底色是绿色的,战车、炮筒、将军和士兵,满眼的绿色,仿佛是盛夏时节,雨水丰沛,浇灌那些远山近树,充满生机。”尽管是主题性极强的诗歌创作,刘笑伟的诗句却并没有让读者感受到空洞和乏味,诗人以特有的眼界和开阔的思维、以饱满而扎实的生活经验,写下了具有真实质地的、切入强军变革的新时代篇章,让读者看到一种恢弘大气的军营气息,同时又可感受到其间郁郁葱葱、错落有致的细密景象。面对强军兴军的广袤图景,丁小炜的诗歌创作近年来开辟了一种雄阔深远的精神世界。长诗《筑梦强军》清晰地勾勒出人民军队塑造世界一流军队的宏伟蓝图一步步变成现实的壮美画卷。军旅生涯熔炼了丁小炜骨子里的硬气和豪气,正如他自己所说,每一个诗人内心,都保存着一张隐秘的诗歌地图,火热练兵场就是他内心坚守的那张地图。反映人民子弟兵勇敢战疫、逆行不退的诗作《信任》用诗情观照这支军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让信仰之火熊熊燃烧,让红色基因融入血脉,让红色精神激发力量,给人民以持续的慰藉。丁小炜的诗歌题材广泛,抒写自如,既有军人的遒劲阳刚、大气磅礴,又保持着本真的淳朴清新,经过强军实践的历练,炼出了有热血有筋骨有个性的诗句,成为叩响读者心灵之弦的重要元素。
陈灿是典型的从战斗连队摸爬滚打出来的战士诗人,是在战场上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勇士诗人。他的诗句中带着新鲜的、热血的、青春的同时也是富有脉动的、散发着硝烟的“兵味儿”。近几年来,他相继有诗集《士兵花名册》《怀抱受伤的时光》《窗口》出版,其中《航迹》是一部奉献给建党百年的厚重的新时代诗歌选本。陈灿的诗歌主线是坚定的:无论是从前线的猫耳洞,到因战负伤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再转业到捍卫党纪国法尊严的纪检监察战线,他的文字始终保持军人本色和战士情怀。热血洗涤了他勇敢的烈度,弹片锋利了他思想的锐度,病榻的白床单擦拭了他赤子之心的纯度!从那一刻起,他的战争经历就像他的诗歌创作源泉,汩汩流淌几十年,始终清晰可见其中的军人特质:热烈、刚毅、犀利、深沉……保证了他在军旅生活和政治抒情两个方向上的写作高度,既有真情与激情的汇聚碰撞,同时又是把诗歌技巧融入个体生命体检之中的自然喷发。他的经历与诗歌文本浑然天成,已然形成了很高的辨识度。在诗歌王国里,陈灿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无论阵地如何转换,始终以生命做笔,饱蘸着深情和忠诚,倾力书写对大地、对祖国、对人民的滚烫诗篇。
丁晓平是个专啃“硬骨头”的报告文学作家。他从诗歌、小说写作转向更为辽阔和深邃的历史领域,并经过长年的积累和求索,形成了极具个人辨识度的创作风格,可称之为“文学、历史、学术的跨界跨文体写作”,文风大气洒脱,叙述纵横捭阖。丁晓平的创作选择反映了他的创作雄心。作家笔下没有“小人物”,也没有“小事件”,他的目光对准的是波澜壮阔的事件,是搅动时代风云的伟人,多年来陆续写下关于毛泽东、邓小平、陈独秀、胡乔木等人物传记及五四运动、二战博弈等影响中国、世界发展进程和格局的历史节点。历史写作有它特殊的难度,涉及诸多党史事件、党史人物,这也是很多同行不想甚至也不敢碰触的领域。的确,这是一种有限制的写作,是更需要思想、智慧和才情的写作,有“自由中的不自由”,丁晓平以正面强攻的勇气和写作大题材必有的担当主动作为、不懈打磨,已成为党史写作界的后起之秀。而这种具有难度的写作一旦成功,产生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毫不夸张地说,主题创作如果叠加了敏锐的见识和卓越的文采,便会激发读者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而民族的集体情怀对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会有积极的启迪作用。这也正是党史写作的意义所在。为向建党百年献礼,丁晓平先后前往浙江嘉兴和河北西柏坡采访,创作完成了《红船启航》和《人民的胜利——新中国是这样诞生的》。两部作品,重叙中国共产党诞生和新中国诞生的光辉历程,以文史兼修的视角深度解读红船精神和西柏坡精神。
张子影多年来坚持主旋律创作,且创作体量较大。她的主要成就集中在报告文学写作,尤其是《试飞英雄》,引起了文坛较大反响。《试飞英雄》是一部关注中国空军试飞员的长篇纪实文学作品。作者在这个题材上具有天然的优势,她追随中国空军试飞员队伍十六载,亲见这个英雄群体投身实现伟大复兴中国梦的火热实践,塑造这群为国铸剑、追梦蓝天的铁血英雄,揭秘中国几代新型战机试飞的内幕,诠释了“忠诚、无畏、精飞”的试飞精神。此外,她的百万字纪实作品《洪学智》完整地再现了“两膺上将”、“两获殊勋”的我军现代后勤工作奠基人和开拓者洪学智上将长达七十七年曲折辉煌的军旅生涯,真实地记录了他从一名大别山的农家子弟,成长为彪炳史册的共和国勋臣的传奇人生历程。二〇二一年,她的新作长篇报告文学《跨过鸭绿江》出版,将大量精彩的历史细节与过程重新梳理,合理解析安置,尽量清晰明了地为读者还原那场艰苦战争的真实风貌。同时,其中也植入了作家对这场战争从军事战略战术、后勤组织结构到政治历史定位及战争与人性等诸多层面的思考和总结。
中国的航天事业是时代的一大主题,也是民族精神的命脉。兰宁远近年来先后出版了《飞天梦》《挺进太空》《中国飞天路》等多部长篇报告文学,还发表了《神舟天路》《巡天部落》《中国921》《杨利伟的后“神五”生活》等多部航天题材中短篇报告文学作品,真实地记录了中国在发展航天事业的道路上取得的辉煌成就和其中鲜为人知的艰辛历程,努力从广阔的生活中捕捉灵感,寻找航天事业和航天工作者独特的精神内涵和个性风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航天科技事业的发展进步,对中国乃至世界格局都产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响。特别是一九九二年启动的载人航天工程,作为中国空间科学实验的重大战略工程,让一个民族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飞跃。时代赋予作家一种机缘和使命,用自己的眼睛和笔墨来瞩望这一伟业。这一部部阶梯式递进的厚重纪实作品,能够看出兰宁远驾驭重大题材纪实文学创作的能力和气度。而这一切更是理性的思索和浑厚的记录,也是作家通过真实艺术表达的特殊方式参加科学推广和普及的一种宝贵的艺术实践。
弓艳经历过医疗卫生和行政管理等多个岗位历练,由于她了解医院,熟悉医护人员,有过抗击“非典”和抗震救灾的特殊经历,当过临床一线护士,又通过不懈努力成为科班出身的政工干部,所以她在撰写卫勤战备训练、特殊医疗任务和医院官兵生活方面有丰富的积累,能熟练驾驭这方面题材,并在多年从不间断的创作中逐渐形成了对重大题材、重要事件较强的把控力和穿透力。她撰写的小说《最后一公里》贴合现实,寓教于乐;《延续十年的深情》很有看点,她带着读者走进小白杨故乡察布查尔县,用细腻的笔触,温暖人心的故事讲述着跨越时空的军民鱼水情。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弓艳连续三个月与武汉抗疫一线队员日夜连线,采访了近百名抗疫官兵,在疫情最严重抗疫最艰难的日子里,她在《解放军报》长征副刊连载了《再战赴荆楚》《鏖战火神山》等十多篇纪实文学作品,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了近四万字的纪实文学《抗疫高地:火神山》,并且,她创作的二十五万字全景式反映军队抗疫纪实文学作品《决战江城》作为全军主题教育教材和“建党百年重点出版物”出版发行。
下、新锐作家以难度写作讲述强军故事
观察近年来的军旅文学生态,有一个现象尤其值得关注:“新生代”作家中的新锐力量正逐渐崭露锋芒,努力摆脱“小我”的文学格局,自觉跟踪现实,回应现实,并且在主流文坛中为新一代军旅作家争取到一席之地。
一、小说
李骏的文学创作恰如细水长流,多年来在忙碌的日常岗位之余坚持发声。尽管李骏的创作题材涉及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等多个领域,但笔者认为,他最钟情且用力最深的创作方向仍在于小说。他在二〇二一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晚来秋》和《寻找党证》尤其让人印象深刻。这两个故事,一个历史,一个现实,映照的是同一个主题:那些死去的英雄如何在当下“正名”。作家有着多年机关工作经验,因此他的故事中有不乏直面现实的思考,也不回避当下军队中存在的问题。然而繁杂琐碎的日常没有磨平作家对创作的渴望,也没有让一个充满责任感和正义感的作家遗忘英雄,无论是《晚来秋》中靠低保生活的程方正,还是《寻找党证》中的“六大爷”李庆厚,都曾对革命有过贡献,却因为历史的混乱和命运的阴差阳错而到了风烛残年为维持生计陷入困顿,直到死后才被正名,而此时的真相也随着当事人的去世显得荒唐和多余。小人物的呐喊在喧嚣的社会面前不值一提,能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蝇,轻易便会被掩盖和遮蔽。然而,活在和平年代的每一个人都不应该遗忘历史的逻辑,没有英雄的过去也就无法换来当下的岁月静好。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一个忘记英雄的民族更为可悲。作家以这两个悲情故事试图探讨远去的英雄对于当代人的意义,意在召唤当下社会铭记英雄,缅怀先烈。
王凯近几年创作势头日盛,此前他入选年选的小说《楼顶上的下士》书写边疆基地的普通一兵,正如作家多年来始终如一所做的,不断完善他记忆中的每个小人物,为每个值得书写的一兵一卒列传。作家通过将日常化和个人化带入到对军人形象的摹写之中,把真性情和真本色倾注到这些人物的身上,层层剥除和消除了曾经强加到军人身上那些虚假矫饰的东西,既还原了真实的军人形象和军人人性,又保持了理想主义的底色,让真正的军人精神和品格的光辉焕发出来。从王凯《冬天的耳朵》《荒野步枪手》《星光》等小说中那些遭遇理想与现实矛盾、身陷情感与道德困境、面临追寻与放弃抉择的普通军人身上,可以看出作家对于军人职业与生命本质的深切思考。尤其是中篇小说《星光》的发表颇受好评,写了名叫“刘宝平”的普通一兵,故事如同抽丝剥茧般在层层矛盾中递进,最终指向作家创作中不变的核心——凸显、挖掘普通一兵明亮的精神品格。
西元出道很早,在读书期间就曾出版过长篇小说,经过多年军旅生涯的淬炼与积淀,他坚定地选择以战争小说为切入口构建自己的文学阵地。《Z日》《死亡重奏》《炸药婴儿》《无名连》等一系列中篇小说不仅为西元在文坛赢得了“重拳手”的美誉,也让他将自己更深地浸润于甲午战争、抗日战争、朝鲜战争等广阔的战争背景中汪洋恣肆地进行风格探索,以现实的、先锋的、形而上等不同类型的叙事狂欢来不断对标内心仰望的文学高地。以不同维度去解读尚武精神的内在力量,这种写作显然是极具挑战性和高难度的。在他最近几年的作品中,《胴寺》是在向传统文学致敬;《颪乧》则涉猎到部队最新的智能安全与信息安全的话题,对未来的战争形态进行展望;《在春天里团圆》展现出作家对当下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普通个体命运的关注。新作《南下》和《生》都在显示出作家在自我的书写领域持续开疆拓土,愈发稳健与从容。两篇作品所营造出的战争氛围浓烈而奔放,残酷而温柔,硝烟滚滚而又婀娜生情,细节处让读者如身临炮火深渊,如亲见血肉横飞,堪称当下青年作家中书写战争题材的典范。尤其是短篇小说《生》,是作家在诸多尝试后找到了现实写法和先锋写作之间异常和谐的平衡,小说篇幅虽不长,却是别开生面,具有钢铁品质,毫不夸张地说,即便在整个当代军旅短篇小说史上也具有标志性意义。
在曾皓近几年的作品中,“将军”这一特殊群体是他不断审视和关照的对象,他陆续写下《追赶影子的将军》《会飞的将军》《燃烧的铁》等中短篇小说。作家希望能在“将军”这一主题上不断开掘前进,虽未完全呈现这类题材峡谷飞流的奇峻及平湖广阔的壮丽气派,但看得出他并不满足于对笔下“将军”猎奇般的传略讲述,而更多关注的是时间和死亡这一文学母题在“将军”身上的透视,让经历无数死亡并对此司空见惯的将军们在平淡庸常的时光晚景中,如何抵御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如何面对衰朽、病痛和死亡?这样的创作难度很大,但这种思考和探索甚至冒险却是值得的,这使曾皓的小说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主旋律”,而让小说有了哲学和智辩的意味,这正是曾皓小说的可贵之处,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军旅作家而使自己的创作呈现出“陌生化”的质感。同时,曾皓对历史有一种特殊的偏爱。这并不是说他抒写的就是历史故事,而是作品中充满一种凝练的“历史感”和寓言式的简洁。
王昆一直是现实生活的观察者和记录者,他的文字脱胎于他常年或是处于战斗一线的真实见闻,或是行走在边藏的深刻生命体验。近几年他出版的作品有小说集《绝非兵家常事》,长篇小说《六号哨位》和中篇小说《渡海登岛》等。二〇二一年,他的长篇小说《天边的莫云》引起广泛关注,以一支进入海拔五千米雪域高原的医疗小分队与当地牧民的沟通、融合来表现和反映军队援藏工作。高原地域所孕育的旷远、纯净,当地牧民的纯朴、自然流淌于故事当中,使得整个作品融入了一种高贵的品质和基调。小说既展现这块土地上带有原始意味的生存情景,又表达着人们对自然与神灵的特殊态度,生存于此必备的粗犷的价值观,同时书写了都市生活与之产生的碰撞,双方对待医疗、生命的不同观念和不同信仰。冲突过后,一切平静,万物归于和谐统一。王昆在小说创作之外,同样倾心于非虚构写作,近几年创作的非虚构作品有《我的特战往事》,以基层的视角和基层的经验表达基层的故事,记录军旅生涯的一段火热青春。此外,自疫情暴发以来,王昆作为军队抽组第四批赴武汉援助医疗队政工组干事,第一时间写下了《火神山的灯火》《六十度仰角》《病房里的冲锋》等反映疫情一线的报告文学作品。他在二〇二〇年创作发表的长篇纪实文学《“红区”日志:火神山的日与夜》描写了火神山“红区”病房里医护人员与患者之间的真情故事和斗争病魔的勇气信心,对人们全面了解火神山医院、了解全国抗疫的最前线,是一本非常难得的纪实文学佳作。
董夏青青近几年接连有业界口碑不错的短篇小说发表,《科恰里特山下》《在晚云上》《礼堂》等作品延续了她此前新疆系列小说的写作风格。她在边疆生活数年,近距离接触、了解、体验了当代边疆战士的生活状态,于生活细节的直述中吐露边地军人的生存本相。这些被遮蔽的生存现实通过董夏青青的文字被揭露出来,让读者不禁正视和思考这些边疆守卫者的命运,而这段特殊经历也赋予了作家与同龄作家相比更为成熟和开阔的价值观。董夏青青的新作《冻土观测站》更是直面当下中国刚刚发生的边境冲突。作家为及时跟踪、书写这一题材,赴边境采访一月之久,创作历时半年,以冷静的笔触还原事实真相,不断思索和追问当代戍边军人的生命价值,展现他们的坚毅、善良、勇敢与隐忍。这种创作精神无疑是值得肯定的,并且作家不断挑战现实题材的书写难度,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军旅文学回应现实方面相对羸弱的短板。
此外,军旅小说中一些正在成长中的新锐力量显现出军旅文学未来发展的无限潜力,如高密、陶宏、胡月等人,年龄不大,但都有一定程度的文学积累,各个出手不凡。这几位文学新人有某些共同的文学特点,他们受过高等教育,多半来自一线部队,对常人不熟悉或是难以跟踪的军事领域有着切身感受,因此他们在书写当下的部队生活、反映当下的军人投身强军实践方面有着明显的优势,并且他们在叙事方面表现出迥异于前辈作家的“新质”,年轻化、异质化的语言很有特色,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阅读体验。在追踪当下热点、挑战现实题材方面,这些新人被寄予厚望。
二、诗歌、报告文学及理论批评
新崛起的军旅诗歌“新生代”中,艾蔻、雷晓宇、朴耳、董玉方、许诺、董庆月等几个年轻人为军旅诗的发展带来了新冲击和新的惊喜。几位青年诗人的文化起点高,现代综合素质高,自我学习和超越能力强,“新生代”对日常军营生活的感悟力和敏锐度都令人可喜,他们刚走上诗坛就有能力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国刊连续发表大组诗,这让他们的前辈诗人望尘莫及。《诗刊》创办的“青春诗会”是全国优秀诗人青年诗人个个向往的成长平台,艾蔻、雷晓宇和朴耳连续被吸收为“青春诗会”学员,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青年女诗人艾蔻把目光投向历史纵深时,笔下再现的战争和历史有了新的生命的境界。军队的生活有着自然形成的神秘,但艾蔻诗中的感情却没有受到军装的限制。她没有把穿军装的生活和不穿军装的生活分开,进入诗中的情、景、物都是触动她、扰动她情感的普通事物。可贵的是诗中的所有事物、场景都是她心灵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
近年来,雷晓宇的组诗《风雪记》《大地上的箫声》《列兵日记》《薄雾》等相继在《诗刊》、《解放军文艺》和《人民文学》等重要文学期刊发表,出版诗歌专集《雪山入梦》,已逐渐成长为颇受军地认可的青年军旅诗人中坚力量。作为“八〇后”军旅诗人代表之一,他的写作与传统军旅诗歌不同,有一种别样的气质。他的诗歌兼具古典美学与现代技法的优长,在刚健雄浑之外呈现出悲悯、博大与神秘的底蕴,这缘于他较强的写作自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钻研以及对一切“不可言说”之物的迷恋。我们有理由寄予这诗歌赤子更多的关注与期待。以和平军营为审美对象,同样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在和平年代,当同质化的内容进入篇幅有限的诗歌,也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雷同。朴耳试图对军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进行迥异于他人的“陌生化”艺术加工,尤其善于把捕捉到的军营生活与大千自然、与四季轮回联系在一起。她的《黄昏伞》《良田》《星星连》等作品,用极富想象力的意向和诗句带领读者体悟别样军营。比艾蔻、雷晓宇和朴耳更早登上诗坛的董玉方,虽然退伍到了地方,但念念不忘军旅诗创作,尤以新军旅诗的质感和品格让人振奋。他继诗集《一路锋芒如血》获得全军新作品一等奖后,又以组诗《春风刻骨》获得《人民文学》紫金之星奖。
王龙近年来潜心历史、军旅题材创作,他的非虚构作品常关注重大的人类命题,对历史、战争及时代命运的思考令人印象深刻。王龙认为,东西方任何一种文化形态都有其精华和糟粕,不同的文化只有在比较鉴别中才能扬长避短。他期望通过自己对某一段历史的独立思考,对某一位历史人物的独到观察,给今天的人们打开一个新的思想空间,提供一种新的读史理念,用理性精神建构现代公民价值观。在当下全球化日趋紧密的时代背景下,军旅青年作家具备东西方比较意识,能够站在更高维度以文学方式进行中西方的对话,从而能够以当代视角重新审视历史。王龙的观念中,假如历史创作失却或淡化了自身的社会性、批判性及强烈的公众意识,那就等于丢弃了灵魂,成为一种过眼云烟的、恶搞嬉皮的文字游戏。近些年,他出版的长篇作品有《山河命数》,这部作品具备明确的现实意义,充分显示正面的时代价值观。《迟到的勋章》荣获二〇二〇年度“中国好书”,作品聚焦志愿军著名战斗英雄、“七一勋章”获得者柴云振的生死传奇,讲述一曲震撼人心的英雄壮歌,刻画一颗九死无悔的赤子心灵。全书呈现了一部抗美援朝老兵的英雄史、奋斗史、心灵史。该书记录的不只是一位志愿军老兵浴血奋战的征程,还描绘了无数志愿军将士的英雄长卷,映照出千百万中国军人平凡而伟大的精神缩影。
傅逸尘堪称军旅文学批评界的新锐批评家,近些年始终关注军旅文坛的发展脉络,及时追踪作家作品态势,军事记者、编辑的身份又促使他近距离了解作家,所谓知人论世,他的观察视角全面且敏锐。二〇一八年,由傅逸尘编著的《“新生代军旅作家”面面观》出版,是文学界第一部系统性研究、评论、推介“新生代”军旅作家的专著,为广大读者和研究者提供了可靠的阅读参考与学术资料,有效且有力地填补了相关领域的研究空白。同时,本书既展现了“新生代”军旅作家在诸种文体、题材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也尖锐准确地指明了创作上亟待突破和解决的瓶颈问题。此外,他的另一部理论著作《文学场:反诘与叩问——新笔记体批评》在批评的文体意识与精神向度上进行了独特探索与尝试,受到文学批评界的关注与好评。本书是他近年文学批评新尝试的成果结集;文体新颖,个性鲜明,文字散文化,强调批评的文学意绪与审美趣味;尤其是借鉴了中国古典文论中“笔记体批评”的形式与概念,与西方现代理论批评相融合,提出并实践一种富有新意的“新笔记体批评”理念;强调批评家的现场感受、直觉判断与即兴思考,尽可能地保留阅读痕迹和思想路径;迥异于学院化的论文程式,呈现出一种鲜活、生动、开阔的批评文体和审美风格。
小结
诚如笔者在开篇时提到的,军旅文学在新世纪之初的一度低迷和作家队伍的青黄不接确曾令人感到担忧。那么,至今二十年过去了,情况怎么样了呢?以我们的观察发现,军旅文学不仅没有“祛魅”,而是逐渐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和魅力。
当然,这种欣然向好的局面来之不易,也引人深思,让我们重新审视——“主题文学”或者说类型文学到底能不能产生好作品。实践证明,好作品是可以产生的,而且是可以持续发展的。前文所列举的诸多“亮点”恰能说明这一点:譬如小说领域中,上至徐怀中、朱秀海,中如陶纯、文清丽,下至西元、董夏青青们,他们的作品在核心期刊的转载率都极高,单是文清丽近三年来的中、短篇小说被转载就不下十篇。回顾五年来军旅文学的变化,可以真切感受到文学领域中出现的新气象、新变化,作家和读者都能够更多地认同主旋律、正能量作品所包含的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的传承力量和人类天然向善、向真、向美的精神底色,这也得以让一批军旅作家有信心沉下来,回归军旅文学的本源汲取养分,从而创造出军旅文学回黄转绿的新机。当然,在感到欣慰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军旅文学仍然存在着许多问题,还有不少自我更新和改进的空间。
首先,当下军旅文学创作的优势相对集中在对革命历史题材的深入挖掘方面,而现实题材却存在着严重缺失。原因很清楚,我们的作家队伍中不乏经过战火淬炼的战争亲历者,以及跟踪采访过无数老一辈革命战士的作者。因此,他们对红色传承的积淀多、体悟多,笔下的故事自然带有生命体验和厚重积淀而产生的精深的艺术力量。至于描绘与传达当下呼啸而至、磅礴前进的中国军队形象,则需要寄希望于更年轻的中青年作家了——换言之,他们更应该担负起对近年来波澜壮阔、日新月异的强军进程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装备更新跟踪的责任,但出于各种原因,他们与当下的部队变革之间仍然存有一定隔膜,对诸如航母、歼—20、东风系列等武器装备领域知之甚少,也因此,军旅作品中反映重大发展变革领域的创作相对较少,沉淀下来的好作品更少。另一方面,则是文学观念的问题。因为军旅文学一度留给人们的“主题先行”“政治正确”等标签化印象,它并不被广泛认为是“高级”的文学门类。尤其新世纪以来文学整体式微,军旅文学的境遇也更加边缘和窘迫。受此观念影响,许多作家还未开笔,气势上就先矮了一截,创作出的作品也多在圈内流通,成了小范围内的自我热闹。由这些问题引发的结果是,在如今中国崛起、民族复兴的时代大背景下,军旅文学作为传播正能量、宣传主旋律的主要文学门类,本应呈现出大张旗鼓的集团作战之势,而现状却是军旅作家们虽然各有所成,但远不复“集团冲锋”的阵势。再一方面,在经过多年物质化和娱乐化的社会风潮席卷过后,当下的读者也对精神叙事提出了一种更敏感、更深入、更细腻、更高级的要求——新时代的新军人形象,既要有新的样貌、新的风采,也要有新的肌理、新的质地……军旅作家在回应这种阅读需求时也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如此等等。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站在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交汇点上,放眼迈向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宏伟征程,今天的军旅作家既躬逢盛世也任重道远,只要不忘初心,笃行不怠,就应该也必然会在新时代强军路上大有作为。首先,作家们要得风气之先,全神贯注伟大时代的磅礴伟力,全身心去感受澎湃的激情、壮丽的史诗、恢宏的画卷,树立星辰大海般的辽阔目标。你不一定每一部作品都直接描绘当下和眼前,但是胸中要鼓荡着这股盛世雄风,笔下要喷涌出这种大国气势、气魄和气象。只有当作家树立起坚定目标,扩大文学阵地,牢记“国之大者”“军之大者”,以更大的视野和格局将自我浸润于军旅文学这片沃土,吸收经过时间沉淀下来的艺术精华——纵向上追溯革命历史,在赓续古代战争文学、红色经典等优秀传统中汲取文学养分,横向上着眼于向世界战争文学借鉴、学习、创新。同时,热切关注当下热点,追踪军中变革,回应时代话题。而在具体创作过程中,还需要注重政治优势向艺术优势的转换,注重英雄塑造与人性探索的结合。唯其如此,军旅作家才可能讲述好新时代的军旅故事。
作为军旅文学的观察者、评论者、呐喊者和守望者,我们期待着,并相信军旅作家在不久的将来能够进一步聚拢、集结,继而彼此呼应、共同冲锋,创作出不负于时代的精品力作,在高原之上再建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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