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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杨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是个伪命题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 | 黎杨全  2022年04月21日10:39

网络文学的经典化一直是网络文学研究的热点,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伪命题。文学经典的概念及其建构本身是印刷文化的产物,这决定了经典的固化特点:“经典的本质是固定的、独立的、封闭的、模范的和规定性的。”经典的这些属性与网络文学形成了根本性的冲突。

文学经典(Canon)的概念首先指向的是客体、文本的观念,经典往往与恒常性、“伟大性”(greatness)相关,是指文学史中的优秀作品。在这种观念下,常见的经典化手段就是编订选集,被选中的文本被看成经典,它们构成了神圣的共同体,选集确认了经典的序列与新发展,也建立了传统经典与当下经典的历史联系。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中,同样延续了这种客体观念,一些学者采用了编订选集、选出经典作品的常规化手段。将文学经典视为客体、文本的观念还体现在对网络文学的收藏及博物馆体制上。

不管是编订选集,还是进入图书馆收藏,都是将经典视为一个可拥有、可收藏的文体,这种客体观念显然与印刷文化紧相联系。在文学理论方面,印刷术最终导致了形式主义和新批评的诞生,这两种理论相信,每一个语言艺术文本都封闭在自己的空间里,成为一个“语言图像”。在印刷文化语境中,这种观念具有合理性,因为我们面对的总是一个文本,但以这种观念来衡量网络文学时,就会出现理论与实践上的困难。网络文学很难说只是一个文本,它是一种(虚拟)社区性的文学,不仅包括文本,也包括在社区中的互动等,而后者甚至成为读者体验中更重要的部分。

在印刷文学语境中,作者与读者是割裂的,缺乏一个可以验证的语境。这种割裂甚至成为艺术家的刻意追求,这是有效实现个人心灵独语、摆脱世界奴役的保证。然而网络文学的合法性不只是源于文本的自我结构,也在于语境的相互作用。读者的阅读快感既来自故事文本,也来自社区的互动。

显然,经典化暗含的客体、文本的观念阉割了网络文学,因为它看重的只是(故事)文本。网络文学的欣赏方式与体验结构不同于印刷文学,编订选集或收藏进图书馆的经典化方式,保存的只是故事文本,而非完整的网络文学。一些精英知识分子对网络文学不感兴趣,这是因为这些书面文化的读者无法复原网络文学的现场氛围,而这种氛围、互动与语境本身才是网络文学的重要目的。这涉及文学观念的转变,需要从将文学视为客体,转而视为一种过程、互动的“事件”。

与这种客体意识、编订选集及博物馆体制相对应的是静止的观念,即将文学经典看成静态的存在。追求永久的恒定性与不变性是经典内在的要求。文学经典的这种静态观念同样与印刷文化有关:“印刷术促成了一个封闭空间(closure)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文本里的东西已经定论,业已完成。”这种封闭或完结的感觉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物理的感觉,它给人的印象是,文本里的材料同样是完全的或自给自足的,这导致了叙事与论证的更为封闭的线性形式。

在对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同样延续了这种静止的观念。编订选集、收藏进图书馆,目的就是求得经典的准确性与永恒。然而网络文学却很难说是静止的,它的本质精神是动态的世界。从文学的存在论来说,网络文学永远是一种“草稿”形态。

印刷文学有固定的开头与结尾,具有信息完结性的特征,网络文学则处于互动实践之中,难以完结。这种互动与衍生情境实际成为整个网络文艺的基础性的架构(Architecture),这种变形的能力是新媒介自身独有逻辑的展开,构成了主体、符号的相互连接与不断生产。

显然,对网络文学来说,静止的观念是不合适的,准确的说法是“流”的观念。在此意义上,用文学经典的“版本”问题来衡量网络文学就变得不合适。印刷文字漠视任何攻击,它更容易确立相对稳定的内在规范,这就带来了“定稿”“权威版本”“精校本”的说法。而网络文学却难说有一个“定稿”的精校本。

这种动态性是否意味着网络文学丧失了经典的准确性?实际上,这涉及如何理解准确性(Accuracy)的问题。印刷文本特别强调准确性,这养成了给语言的“正确性”立法的欲望。文学经典的魅力之一也正源于这种准确性。与之相比,网络文字与网络文学似乎由于易变性而欠缺准确性。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正是由于电子文本的动态性,才导致了它的准确性。

文本似乎能够反映并包含现实,但实际上也许静态的文本远离了真相。它是静态的,它总是某一时空对现实的选择与捕捉,文本永远是部分的解决方案,它难以改变,也难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这也让它日渐脱离现实,丧失了准确性。与之相比,网络是动态性的,生生不息的。它的忠实度与准确性,针对的不是具体的对象,而是整个系统或现实。如果为了准确性而将网络文学转化为一种静态文本,必然让活力的现实变成了冻结的过去。在网络上,我们只有感受到多重版本、变化的版本,才能了解现实的多面性与复杂性。

显然,在对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将其理解为静止的存在,体现了印刷文化对确定性的执着。这是对网络文学的冻结与阉割,将网络文学理解成静态文件时,现时的生活、持续状态、当下、以事件为中心的特质就都消失了。在经典的伟大序列中矗立着一件艺术品,它是一座丰碑,它本身似乎很完整,但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一种剥离的标本。对网络文学来说,它的生存之道正在于动态与变形,它表现的是系统相对事物的优势。这种网络的动态性,更接近于我们生存的真实性与开放性。

从前面关于经典的客体观念与静止观念来看,经典化在根本上对应的是传统“作品”的科学与自律艺术体制。所谓经典,实际上就是作为“幻象”与“偶像”的“艺术品”。这种作品观念与特定时代的主导媒体有关。印刷媒体让印刷品成为可触可感的研究客体,文本被看成稳定的固体、静态化的文本,作家的个人意图被视为文学阐释的终极依据。文字把人和认识对象分离开来,并由此确立“客观性”的条件。所谓“客观性”就是个人脱离认识对象,或与之拉开距离。作品的科学形成了艺术的框架,建构了艺术与生活的边界,它对应的是西方现代美学主张的静观欣赏与艺术博物馆体制。

在艺术史上,历史先锋派试图打破自律艺术体制,消解艺术与生活的区隔。他们将日常生活引入艺术,摧毁了传统的有机艺术品概念,并意图以艺术重新组织生活实践。先锋派艺术的悖论在于,反对自律艺术体制,却又重新陷入了体制的牢笼,他们试图以“拾得物”的观念摆脱艺术家的个人生产幻象,将艺术重新引入生活实践,但是他们的“现成品”艺术在今天又重新成为经典,成为博物馆中与其他展品一样的自律作品。后起的先锋派将先锋行为本身体制化了,从而否定了真正的先锋主义的意图,扬弃艺术的努力变成了艺术的展现,不管生产者的意图如何,这种展现获得了作品的性质。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同样如此,它重蹈了先锋派的覆辙,意味着网络文学这种动态化的、打破框架的、反对“作品科学”的艺术,又重新进入了博物馆,重新成为一个“作品”与“对象”。

显然,目前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命题仍然深刻受限于印刷文化思维。网络文学的经典化实际上是试图在传统的印刷文学序列中获得一个名分。博尔特曾提出“印刷晚期”概念,意在表明,印刷文化已经进入了晚期,但仍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理想,人们仍将印刷物理解成最有声望的文本。从网络文学的发展来看,获得纸媒的“收编”与“招安”一直是其梦想。这里核心问题在于我们对线上内容的评价总是以能否转换到纸质书本为基础。

博物馆的围墙让艺术作品石化了,让它们成了展览品,笼罩在它们身上的是一种供人瞻仰的地下圣堂里才有的气氛。如果说,这种博物馆体制对印刷文学具有一定的意义,这是因为印刷文学主要是孤独的阅读,而对网络文学来说,它就被排除了最重要的现场的、社区的交互实践。真正的网络文学也是不能经典化的,我们永远无法将活生生的现实压缩到哪怕是最精致的书中去。网络文学是一种动态化的事物,是一种在线的冲浪,我们不能将它变成一种离线消费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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