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陞与老舍
北平师范卒业——小学校长——四郊督学——南开中学国文教员(五人同辞)——北平社会服务处、燕京听课——教育会秘书(北伐时识顾孟余)——燕大某君(外国人)介绍到伦敦大学其岳父处,到则其人已卒,仍任教五年(后三年与《金瓶梅》译者艾支顿同楼,交换语文)——回国途中游欧,到新加坡已无旅费,到商务、中华,适华侨学校需人,遂任教半年——回沪转平(结婚)——到齐鲁及山东大学任教——回平,七七南下——曾因慰劳将士大游西北——战时半在蜀(重庆)。
这份简单的“自述”不是老舍自己写的,准确来说,是记录在杨联陞日记中的老舍的“自述”。时间:1947年8月27日晚;地点:杨联陞在纽约的临时居住处;讲述人:老舍。是日,杨联陞在日记中写道:“晚老舍来谈北平字汇,又作自述。”(即上述文字)
这应当是两人交谈后杨联陞追记的“自述”,与老舍的经历大致相同,但也存在一些出入。比如“四郊督学”,权威人士及常见版本上都称“北郊督学”,舒乙曾说:“西直门外、德胜门外乃至东直门外,都属于北郊,权力很大了。”有无可能是在“北郊”的工作成效显著进而扩大到“四郊”的?无从知晓;会不会是杨联陞的笔误?说不好。又如老舍结婚和到齐鲁的顺序,可能颠倒了。再如老舍在伦敦与艾支顿为邻,究竟是“后三年”还是“前两年”?这里的说法也与他处有别。另外日记中所记的“交换语文”,是“老舍帮艾支顿学中文,艾支顿帮老舍学英文”的意思,另有说法是“老舍教艾支顿中文,艾支顿为老舍提供伙食”。我更倾向于“自述”的说法,因为老舍确实介入了《金瓶梅》的英译过程,有出版物上的署名为证。至于“交换语文”这个说法,我觉得不一定是老舍的用词,因为杨联陞在回忆钱稻孙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他去美国前在钱府帮忙,由此认识了日本青年学者竹内好,两人不仅经常对弈,还“交换语文”。
那个时段,老舍为什么在纽约?他在纽约做什么呢?这要从1946年说起。是年3月,应美国国务院邀请,剧作家老舍、曹禺赴美访问讲学,一同受邀的还有画家叶浅予(叶浅予的夫人、舞蹈家戴爱莲同往)。老舍和曹禺在美国四处游历,还去加拿大待了一个月。美国国务院邀请的时限是一年,时间一到,曹禺旋即回国,老舍却因两部小说的版权官司滞留纽约。其间,电影演员、作家王莹从中牵线,使老舍结识了作家赛珍珠,赛珍珠不仅帮老舍解决了签证延期等棘手的问题,还给他介绍了一位出版经纪人劳埃德,老舍因此摆平官司,住在纽约曼哈顿的公寓里专心写作。多年后,劳埃德的女儿把她父亲保存的老舍的手稿、书信等全部捐赠给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珍本和手稿馆,有人根据这些资料撰写文章,讲述老舍在纽约的生活,包括观看叶浅予的画展,与周有光、瞿同祖交往等,但从杨联陞的日记来看,也不尽然。
那个时段,杨联陞又在纽约做什么呢?也要从1946年说起。是年2月,杨联陞以论文《〈晋书·食货志〉译注》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后,便做好了去北京大学报到的准备。7月3日,他应友人邓嗣禹之邀,带着归国的行装,离开生活五年多的波士顿康桥,于7月7日抵达奥克兰,一边在密尔斯学院暑校授课(中国哲学史),一边等待购买从旧金山驶往上海的船票。因课时安排问题,他误了一班船,却阴差阳错地见到来此演讲的老舍和曹禺——7月22日的晚饭临时多出三个人:老舍、曹禺和校长怀特。杨联陞记得他们在饭桌上谈论的是文物交流的话题。饭后,杨联陞听了老舍和曹禺的演讲,“曹禺的演讲颇有英国味,老舍是读稿,尚清晰,但喉音很重”。适逢联合国秘书处成立,需要一个语文研究专员,友人介绍杨联陞前去应聘,而他刚好结束了暑校的授课,于是向北京大学请了一年假,转赴纽约。虽然在联合国秘书处近一年的工作比较枯燥,但杨联陞能够及时调整,不上班的时候,他或去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看书阅报,或撰写书评及论文,或访师会友,很快形成了一个“朋友圈”。他与房兆楹夫妇、瞿同祖、王毓铨、王际真、全汉昇、吴讷孙等人成了一生的朋友,还有后来“入圈”的罗常培、孙毓棠、何兹全以及归国的吴于廑。当时胡适不在纽约,好在赵元任和洋教授贾德纳经常来纽约办事,总有见面的机会。杨联陞也不时回波士顿,与康桥的“朋友圈”小聚。
1947年3月29日,罗常培来电话约杨联陞去看戏。中午十二点在上海饭店,罗常培带了一个人同来,这个人就是老舍。这顿饭是杨联陞请的,饭后老舍说要午睡,先行告辞,杨联陞便和罗常培一起看了下午场的音乐剧《俄克拉荷马》。
4月1日,星期二,戏友冀志枫约杨联陞周六一起唱戏,说他的戏友老舍也会来。
4月3日,杨联陞收到老舍的信,称星期六因故不能来唱戏了。但在星期六晚上的另一个活动上,他们又碰面了——活动的名义是为张伯苓祝寿,安排在华美协进社,由张伯苓的胞弟张彭春主持。时客纽约的清华大学教授陈达、冯友兰相继致辞,老舍讲戏曲笑话,杨联陞和冀志枫各唱了一段戏助兴。
4月16日晚,吴讷孙、丁履德合请老舍与杨联陞吃饭,席间聊天的主角儿自然是老舍。据杨联陞的日记记载:“(老舍)大谈戏史及杂耍。刘宝全始考大鼓为一板三眼。梆子为山西南部蒲州所出,与秦腔不同;山西梆子则出晋北。老舍有意写小说(中篇)记其唱大鼓友人父女故事(山药蛋、富贵花,在蜀中相识)。又欲写拳匪时北平人生活(但谓制度方面有须人帮忙者)。”聚会直到午夜才散,杨联陞送老舍回到其寓所,两人一同步行,日记所记地址为八十三街118号(也有人说是八十六街)。
7月末,杨联陞收到他与赵元任合编的《国语字典》样书十册。8月17日晚,他请老舍来寓所吃面,席间送“小字典”一册。那晚,老舍谈到皮黄、大鼓,谈到戏词“新嫁娘不知叶生交”,谈到山东大鼓“二武松甚长”,还谈到一相声一大鼓的山药蛋、富贵花父女,他在重庆时曾和他们父女学习大鼓《白帝城》和《长坂坡》。他说刘宝全唱得快时,有不顾板的地方,模唱“老宫由老旦应——跟头虫儿是专行”。
次日,老舍又至。显然他翻阅了“小字典”,此来为杨联陞提供了若干个词的北平用法。
8月20日,杨联陞再邀老舍共进晚餐,被邀的另两位是罗常培和刘尊棋。饭后,四人正好凑一桌麻将,杨联陞独赢六元,其他三位均小负。
9月28日,杨联陞记道:“中午老舍来,欲请客,因寓中有菜,遂留此同餐,饭后便去。”由此可知,老舍平日很少开伙,但他又吃不惯西餐,所以找朋友一起吃顿中餐,很可能是对日常单调生活的改善了。
关于唱戏、唱曲、打牌的另一个记录是在1949年4月7日。这天,杨联陞和瞿同祖从他处回到纽约后即去往瞿家,进门时老舍已在。饭后,杨联陞唱了《打金枝》和《骂曹》,老舍唱了大鼓《白帝城》,而后打牌十二圈,瞿夫人独胜,老舍输五元,杨联陞输一角五。杨联陞还记道:“老舍左腿患风湿。”
是年9月24日,时在康桥、已于哈佛大学任教的杨联陞接到费正清的电话,得知老舍已到康桥,约他明天一起吃早餐。9月25日,杨联陞与老舍和费正清夫妇共进早餐,席间他获知老舍已得“文协”电,将由旧金山经香港回国,启程的日期是10月11日。老舍送给杨联陞一本书《行为思维中的语言》,作者是日本人早川;不知为何,老舍没有以自己的著作相赠。那时,老舍的小说《鼓书艺人》已经完成,由旅美华人作家郭镜秋翻译,后来中文手稿不幸遗失了。
杨联陞意识到,老舍是专门来康桥和朋友们道别的。当晚,他和邓嗣禹请老舍在华园饭店吃饭,而后老舍乘七点的火车返回纽约。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
转回来说“自述”之外的另一件事。1947年5月1日,杨联陞给老舍打电话,请教“阁”字读“稿”音之例。老舍回答,只知道读玉皇阁、吕祖阁时“阁”如“稿”音。杨联陞说自己知道天津有铃铛阁,保定有大悲阁,保定说“上阁”,在北平不这样说。两天后,杨联陞与好友柯立夫通信,专门谈到他所知道的“阁”字可读“稿”的例子。5月15日,在他给柯立夫的信中,又提到阁、骆、落、鹤等十余字皆两读,那时杨联陞已抽时间帮柯立夫教授中文课。5月17日,杨联陞在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看赵荫棠的《中原音韵研究》,知“阁”有kao、ko两个读音;又查卢前的《元人杂剧全集》,知“阁”读kao音数见,读ko音一见。
胡适有名言:“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可见杨联陞治学受胡适的影响颇深,但他未必明了这个字背后潜藏的另外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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