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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建湘:网络文学的别现代审美特征
来源:《社会科学辑刊》 | 禹建湘  2022年05月19日10:17

摘 要:我们目前处于一种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杂糅的“别现代”社会形态中,网络文学的叙事审美契合了这种语境,这种语境塑造了网络文学的叙事审美特征。在叙事上,网络文学构建了一个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同时共存、文明博弈的时空,不同文明既“对立冲突”又“和谐共谋”,体现出时间空间化的特点。在人物塑造上呈现英雄化倾向,且英雄形象体现出多样化、凡俗化的特点,体现出一种后现代娱乐性价值追求、现代个人主义张扬和前现代宗亲伦理观念和儒家基本道德复归的杂糅、复杂而折中的别现代价值导向。在审美体验上,以根植于前现代中国文化土壤的“乐感”文化为根基,借用前现代文化母题,采取后现代的表现手法,生成了“爽”的审美形态范畴。这一审美形态范畴与大众在别现代时期多元思想涌动、内在对立紧张的社会精神结构下的需求相应和,体现了超越阻滞和有限、追求自由和无限的精神向度。

关键词:网络文学;别现代;审美特征

当前的中国社会形态复杂,对于这种“复杂的现代性”或曰“混合的现代性”,有学者称之为“别现代性”,即“现代性、前现代性、后现代性等几种元素的杂糅,表现为时间的空间化特征,即共时形态,无法进行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断代分类”。中国别现代的现实语境,给网络文学异军突起提供了最佳土壤,这种特殊、复杂的现代性社会景观,与网络文学的知识学维度、价值学维度和本体论维度高度契合,使审美功利主义成为网络文学的制胜法宝。在别现代社会语境中,网络文学以前所未有的想象力进行题材拓展与叙事建构,贯穿起中国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现实社会形态,以全新的审美特性迅速迎合网友,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别现代社会语境契合了网络文学的叙事建构

当前,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正在走向全面小康社会,开启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新征程。但中国各地区发展不平衡、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同时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中国社会实际处于一种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的杂糅状态中,在这种社会语境中生长起来的网络文学,尽管其表面上是现代化的产物,这一点在其对现代媒介的依赖、对现代商业的诉求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但在叙事建构上,却是以这种“别现代”的社会语境为奠基,从而既虚拟又真实地反映了中国的社会现实,迎合了不同读者的阅读期待。可以说,网络文学正是适应中国别现代社会的历史产物,是社会现实与文学内发展规律合力作用下的时代印证。

网络文学的产生与发展契合了别现代社会语境。网络文学产生的直接诱因和最大推力是媒介技术的发展,数字媒介的全面渗透,使得文学的创作媒介、文本的存在方式、文学的类型、文本的阅读和传播方式等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从而促成了文学范式的必然转变。从这个角度来说,网络文学是现代性的产物。但在“网络”与“文学”的双重表征中,“网络”是存在场域,“文学”才是价值旨归。在各种类型的网络文艺形式中,网络文学为何能独占鳌头?经过短暂的超文本、多媒体文学等前卫探索后,中国网络文学为什么走向与西方网络文学先锋性迥然不同的通俗化道路?是因为中国社会并没有真正进入现代或者后现代,而处于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杂糅的别现代社会形态中。因此,片段性、游戏性、不确定性、随意性的超文本形式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和认同。相反,接续中国古代文学传统,从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模式中脱胎,采取讲故事的方式创作的充满前现代意味的网络文学,却得到了大众的喜爱,并迅速地发展壮大。文学是“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反映和阐释”,网络文学也不例外。网络文学所反映和阐释的,就是杂糅复合的别现代世界。穿越、重生、玄幻、都市、科幻、历史等热门题材下,既有勤勉向上的现实图景,也有一飞升天的白日梦想;既有对独立民主精神的推崇,又有对等级观念和权谋算计的默认;既有对高尚人格的讴歌,也有对金钱、权力、美色的热望……网络文学所构筑的驳杂的世界,传递的多元价值观,是当下中国社会现实和大众精神的真实投射。网络文学是别现代社会形态在文学上的直接体现,包含了文学依赖于媒介变革与技术进步,社会文化思潮变革,以及个体独特的生存状态、生活经验与精神困境。网络文学能在近30年里得到蓬勃发展,受到广大网民的喜爱,得益于技术支持下写作话语权解放、读者参与的互动式写作模式、粉丝经济和创新型商业模式的外部推动,但更为重要的却是其在审美特质和内在精神上对时代症候的呼应。

网络文学的创作与接受是别现代文学审美形态的典型反映。网络文学的产生,带来了文学颠覆性的改变,包括创作主体的平民化、创作的自由化、发表平台的开放化,也包括作品的类型化、情节故事的模式化、价值导向上的娱乐化等。这些改变曾经一度受到质疑,对于有没有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具不具备文学性、网络文学是否存在区别于传统文学的独特的审美价值等问题都展开过激烈的讨论。网络文学为什么会受到质疑和批评呢?自然是因为其与正统的主流的文学形态之间的差异,因为其“别”样的特点,因为它作为当下社会形态发展下审美形态演变的产物,给传统创作观念、文学范式、批评理念带来的冲击。但纵观中国文学的演变史,从最初劳动时的号子,到民间传唱的歌谣,再到赋、诗、词、曲、戏剧、小说的更迭,每种文学样式在兴起之初,无不是对前一种传统样式的反叛和挑战,也体现出迥异于主流的“别样”特性。网络文学在别现代社会形态中,建构起独特的叙事审美特性,突破传统主流审美的规制从而成功突围,不但把文学从社会边缘重新拉入到社会中心,阅读网络文学重新成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的休闲娱乐方式之一,更是走出国门,在世界文化中置入了中国式话语,传达了中国式审美。

二、网络文学在别现代语境中制造了多维的时间空间化现象

网络文学以大胆的想象、新颖的叙事,在文本中构建了一个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同时并存、显性可感的时空,体现出时间空间化的杂糅型审美形态。时间空间化哲学认为:中国的社会发展并没有复制西方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替出现的模式,而是呈现出时空的复合性,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同时并存,并收摄于同一空间之内。在时间的空间化中,现代、前现代、后现代的对立、隔膜、矛盾构成了别现代多元并存、和谐共谋、内在张力、对立冲突、难以预测以及多变量等属性。简单来说,时间空间化,就是人们看起来处在同一个物理时间,但文明却处于不同的时代。正因为如此,就产生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各种相互矛盾的思想、观念、审美、伦理在同一空间出现,相互冲突杂糅,彼此妥协而达成媾和的奇异现象。

热拉尔·热奈特在他的叙事学理论中提出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对立,叙事时间是指叙事文本中出现的时间,故事时间则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在以玄幻为主体的网络文学中,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以及真正的历史时间通常不具有同一性。《庆余年》中,构建了三个不同的时空。一是“过去”——庆国所处的封建时代,这是故事时间,但它对应的并非“过去”的时间,而是“过去”的文明。故事中,“庆国”被设定为人类文明中断重启之后的时代,时间上这是“后人类文明”时代,却是文明的“前现代”时期,这一设定为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叠加与差序并入提供了可能。二是“现在”——范慎所生活的现代时空。虽然小说一开始范慎就已经穿越到了庆国成了“范闲”,故事的主要发生场域在庆国,但主角范闲仍旧保留了对现代文明的记忆,小说站在范闲的“现代”文明视角立场进行叙述。三是“未来”——以神庙为代表的未来时空。神庙是史前人类文明所留下的一个军事博物馆,这里有一台存储了此前所有人类文明的中央集成电脑和一批机器人使者。神庙以阻止人类文明发展、试图控制其始终停留在冷兵器时代而避免文明的再次消亡为己任,可视为基于人工智能发展对未来人类生存空间的一种想象。过去、现实和未来三个时空交叉错置,穿越者范闲带着现代属性生活于封建时代,又受到代表着未来智慧的神庙的掌控与操纵。《史上第一混乱》中,不同朝代的历史人物如荆轲、秦始皇、刘邦、项羽、李师师、花木兰等来到了同一时空,演绎了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当前与过去和将来一起构成了时间的特征。存在通过时间而被规定为在场状态。”多种时空混合而成为一种新的存在,在这一混合时空中,不同的价值取向、生活习俗、文化逻辑等缠绕对抗,形成激烈的冲突。它们既因为不同立场而相互排斥,又因为充满陌生感而相互吸引,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时空流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纠葛的状态,推动了情节的戏剧性和富有张力的审美形态。

在这种多维时空环境中,现代精神与前现代环境的格格不入,后现代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对立冲突,使得不同时空文明之间在矛盾和博弈之中彼此渗透、相互影响,“和谐共谋”与“对立冲突”交替出现。“和谐共谋”一方面表现为现代对于前现代的渗入,包括改造原有环境,改变历史的进程和人物的命运,化解或者促成了重大的危机,也体现在主角的现代精神对前现代环境和人物的强大影响与感召。在《回到明朝当王爷》中,主角杨凌穿越至晚明,就开始思考如何改变国家贫弱、血流成河的悲惨情境。在第4卷到第11卷中,写到了铲除贪官、发展海外贸易、打击倭寇、降服海盗、平定蜀乱、开发辽东等重大历史事件,通过回到历史生发点来推进系列现代改革,改写了明清历史,实现了大国崛起。《庆余年》中的叶轻眉协助庆帝登基改写了庆国的历史,其现代精神烛照下的人格魅力也感染和影响了身处封建时代的陈萍萍、范建等人,使他们成为其民主、独立精神的追随者。另一方面表现为前现代对现代的反向影响。没有充分现代化所产生的腐败横生、等级观念、尊卑之别等这些前现代意识随处可见,争权夺利、钩心斗角,腹黑权谋、残暴虐杀以及三妻四妾、男尊女卑等观念也比比皆是。在《寻秦记》《回到明朝当王爷》《庆余年》《赘婿》等作品中,男主角对众多女性的占有、在权谋争斗中的腹黑与算计、身份地位的快速逆袭和财富的迅速积累都是作品的核心爽点。

“假如文化商品或文本不包含人们可从中创造出关于其社会关系和社会认同的他们自己的意义的资源的话,它们就会被拒绝,从而在市场上失败,它们也就不会被广为接受。”网络文学中构建的这个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交织纠葛的虚拟空间,虽然超出了传统文学的边界,但同样是对现实的感知和观照。在这个虚拟空间中,人物和故事可以突破现实约束的藩篱,更好地体现了别现代时期大众复杂的欲望与心理诉求,这从网络文学的许多情节设定中可见端倪。在情感设定上,主角明明是从现代穿越到异时空,受到一夫一妻制度的约束,但男主角来到异时空之后,经常会匹配多个异性配偶,而女性主角却会加入多个女性对男性的争夺之中,体现了现实世界残留的男尊女卑、男女在情感中不平等地位的前现代思想。在升级模式中,主角从弱小一步一步变得强大,勤勉、自律、进取,在拥有平等思想、科学精神的同时,却享受着各种地位、背景带来的特权,凭借各类“金手指”获得超能力,映射出生活中规则和潜规则并存且被接受的别现代现象。而“复仇打脸”“扮猪吃虎”等情节模式,表面上是对正义与公平的追求,实际上是将恩怨诉诸个人的裁决和暴力的审判以引起群体的狂欢,仍旧是前现代和现代思想的杂糅。

三、网络文学在别现代语境中塑造了多元凡俗的英雄化人物

麦基在谈到银幕剧作中的人物设定时说:“从本质上而言,是主人公创造了其他人物。其他所有人物之所以能在故事中出现,首先是因为他们与主人公的关系以及他们每一个人在帮助刻画主人公的复杂性格方面所起的作用。”作为银幕剧作内容重要源头的网络文学,也体现出同样的人物设置原则。大多数网络小说中,都有一个绝对的“主角”,他承担着读者代入或作者和读者双向代入的重要使命,成为网络文学价值取向的旨归。在网络文学中,这个人物的设定经常都是小人物通过打怪升级成长为“大BOSS”,男主实现铲除黑恶势力、拯救他人(国家/地球)、改写历史的梦想,女主获得嫁良人、得独宠、平步青云的身份逆转,即“屌丝逆袭”模式。这种人物设定,其实是作者为大多数身为小人物的读者在虚拟现实中打造的英雄,承载了读者的英雄渴望和精神向往。但网络文学的英雄形象塑造却与传统文学相去甚远,这种不同一方面受到时间空间化等别现代社会形态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别现代社会的价值取向。

一是英雄形象的多元化。网络文学的人物塑造在情感立场上采取的是“弱者代入”,为的是实现读者庸常生活之外的“白日梦想”。因此,网络文学中英雄形象的崇高性和启蒙性大大削减,作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自己内心的缺憾与向往为自己和读者塑造英雄,形成了一个包括经典英雄、职业英雄、道德英雄、平凡英雄、游戏英雄、恶魔英雄等在内的英雄谱系,英雄形象表现出多元化特点。《回到明朝当王爷》中塑造的是乌龙九世善人郑少鹏阴差阳错间回到了大明正德年间成为秀才杨凌,利用现代意识和经验,凭借对历史走势的预判,推进系列“维新”,扭转明清时期积贫积弱状况,改变历史进程,实现大国崛起。《星辰变》中塑造的是成长于修真世界秦家的三殿下秦羽,因为不喜欢权谋之术,又先天丹田不足而无法修炼内功,无法得到父亲重视;为了得到认可,他努力修炼跨越先天不足,踏上强者之路而成为鸿蒙掌控者。《全职高手》中塑造的是网游荣耀顶尖高手叶修,因为各种原因遭到俱乐部驱逐,被同行羞辱,栖身网吧成为网管;但他并未放弃梦想,反而带领一群荣耀菜鸟在荣耀新开的第十区重返巅峰,并最终夺回总冠军。这些英雄化倾向的主角可以是拥有“外挂”而扭转历史的穿越者,可以是修真世界中的顶级高手,可以是架空历史中的拯救者,可以是现实世界中的职场精英,等等。而网络文学的时间空间化设置和“金手指”情节也进一步扩大了英雄空间,使得英雄形象的线性传承关系消失了。英雄形象的线性传承,就是在同一文明体系中英雄形象的传承关系,比如“包拯”这一英雄形象就曾经历了宋、元、明、清到现当代的传承和演变。在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同时并存的时间空间化甚至网格化中,那种从上古到古代、现代、当代的英雄线性传承和延伸空间就消失了,而成为一个充满随机性和可塑性的三维体。在网络文学人物塑造中,西方魔幻、东方武侠、修真、古代历史等中西古今文化中的各类英雄资源都得到了充分利用。比如《诡秘之主》对克鲁苏神话体系的传承,《悟空传》对经典英雄孙悟空形象的解构与重塑,《诛仙》《牧神记》等东方玄幻小说对古代神话与现代武侠的吸收与借鉴。同时,“金手指”情节模式,穿越重生、天赋异能、神灵附体、随身空间以及各种无所不能的道具,使得英雄的随意赋形轻易得到实现,主角的英雄之路变得更为顺遂平坦,困境可以及时化解,也使英雄的塑造变得更加容易。

二是英雄形象的凡俗化。对于在别现代时期去政治化环境成长起来的读者,一本正经的英雄复魅容易遭到反感和厌弃,引发“宏大叙事尴尬症”,但他们也同样需要具有时代特征、符合其价值观念的英雄。在当代文学中,英雄形象已经逐步从闪耀神性光辉的“完人”过渡到了有血有肉的“人”,在网络文学中又进一步转化为拥有世俗欲望和人性缺点的“普通人”。网络文学借助时空的变化和“金手指”,普通人就可以成为“英雄”,担负起家国使命,也获得权利与财富,使读者对英雄的感观由“仰视”转变为“代入”;同时,人物通过随机化方式就能获得人生成功和价值实现,阴差阳错间就可以改变历史进程和他人命运,这种随机性使得故事情节波澜起伏、引人入胜,也契合了读者“快意恩仇”的渴望,增强了故事带来的“爽感”。《庆余年》中的范闲前世只是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穿越之后成为庆帝的私生子,有一个同位穿越者的妈妈(叶轻眉),拥有一名武功高强的保护者(五竹),被司南伯爵收养,经皇帝的奶妈(奶奶)养大,与郡主结亲,与北齐的女皇帝有私情并生下一个孩子。从小偶然修炼而成的强大真气,各方势力的支持和帮助,让他逐步成为一个功夫高深、权倾朝野、人脉通天的强者,但他也从不掩饰自己作为普通人想要保护好身边的人、谋取权力和财富、获得幸福安乐生活的愿望。网络文学主人公们的人生仿佛是网络游戏中的升级打怪,由弱变强、逆风翻盘、“扮猪吃虎”、打脸复仇等情节模式,都增强了读者的认同感和代入感,满足了普通人实现英雄梦想的想象。同时,在表达方式上,网络文学放弃了庄重、深情的传统英雄叙事语言,而更多地采用玩梗、吐槽等戏谑、自嘲的喜剧式语言,来消解主题的厚重感,强化英雄形象的凡俗化。《冒牌大英雄》中,经历过21场战斗的主角孙行健一出场就开始他的第21次逃跑,如同一只受惊的蜥蜴一头扎进了丛林深处,又像一只被打慌的狗飞快地奔跑,而且他当兵的唯一理由是为了减肥。这类吐槽式的描写消解了英雄的崇高感,让读者感到亲切和愉悦,英雄成为消费的对象。

网络文学英雄化的人物塑造,是网络文学快感机制的重要组成,它的基底是对娱乐性的价值追求。“屌丝逆袭”的人物成长主线迎合读者的潜意识诉求,以牙还牙、绝地反击的人物姿态帮助备受压抑的现代人发泄心中块垒,插科打诨、玩梗吐槽的表达方式则带来轻松愉悦的审美体验,它们共同构建一个与现实平行的“异托邦”,给读者带去“爽”感体验,让读者通过代入人物际遇宣泄现实压力、释放情绪,获得治愈与疗伤。但在“爽”的基础之上,网络文学也在人物塑造过程中探索生活法则、摸索道德底线,试图建立一种符合读者文化心理机制又尊重个体需求因而更能被读者接受的价值观。在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的动机上,网络文学放弃了“无条件的爱与牺牲精神”“伟大而无私的品德”等较难被当代读者接受的深刻立意,而从人的本性,从差序格局的伦理关系出发,主人公因保护亲人、朋友的朴素念头发端,随着跟随者、依附者的增加而不断向外围拓展,继而承担起对国家、国民甚至人类的责任。这种“爱朋友、爱家人、爱自己”和“护短、护犊子、护队友”的价值观也被称为“亲我主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朴素情感逻辑下,使得主角由一个普通人被动或者偶然成为英雄,显然更能得到大众的相信、接受和认同。同时,网络文学在人物塑造中刻意保留了英雄化主角的世俗性、庸常性,英雄也胆小、怯懦,贪财、好色,追求地位与财富,体现出对个人欲望的尊重与肯定。《诡秘之主》中的周明瑞、《择天记》中的陈长生、《武动乾坤》中的林动、《庆余年》中范闲等,都是从底层逐步逆袭,也都有着各自的缺点、私心,从明哲保身到因羁绊而战,因依附自己的人越多而承担起对世界的责任,逐渐成长为与敌人对抗的英雄。网络文学英雄化的人物塑造中,不止有对后现代娱乐价值的追求,还包含对现代价值体系中个人主义的张扬,以及对前现代宗亲伦理观念和儒家基本道德的复归。正是网络时代个人主义的放大,让网络文学选择了英雄化的人物书写;但网络文学以读者为主导的创作机制,决定了网络文学中的英雄不是为了启蒙民智,而是为了娱乐和消遣,因而从根本上拒斥崇高与说教;可见网络文学并不想放弃价值观的输出,事实上完全规训于“丛林法则”、放纵个体欲望的写作也是没有灵魂的,因此,便试图回到朴素的伦理情感和儒家道德来为自己笔下的人物“重新立法”。这种尝试让网络文学体现出一种别现代时期更为复杂、杂糅又折中的价值导向。

四、网络文学在别现代语境中营构了乐感与戏仿的“爽”点叙事

不管是情节设置还是人物塑造,网络文学都不遗余力地追求“爽”感。网络文学中“爽”这一审美内涵有着明显的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烙印,体现出别现代审美的多元共谋和内在紧张属性。“爽”是一个在中国古典美学中就已经存在的审美范畴。《说文解字》对“爽”的释义是:“爽,明也。”在古典美学中,“爽”可以用于评价人物的品格和个性,说明人物之豪爽、干脆、畅快,如《世说新语》中评价身长七尺的嵇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评价卫玠的舅舅王武子:“俊爽有风姿。” “爽”可以用于品评诗画,意指书画之清新雄健,如萧衍评价蔡邕的书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爽”也可以品评诗文,如刘勰评价曹操父子的诗文“气爽才丽”。“爽”还可以用于对自然环境的描摹,如王维之“若见西山爽,应知黄绮心”(《送李太守赴上洛》)。在中国古典美学中,“爽”具有力度、色调、形态等方面的审美质素,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爽”范畴族,“其审美内核始终坚守了超越阻滞和有限、追求自由和无限、追求郁勃生命力的精神向度”,“是一个兼有传统积淀和现代活力的审美范畴”。网络文学批评体系中的“爽”最早来源于读者评价,读者简单明了的表达却恰如其分地归纳出了网络文学的审美特征。于是“爽”被纳入网络文学批评体系,揭示网络文学主动排斥深刻性而追求一种单纯的“悦读”快感之文学观。“爽”感分为占有感、畅快感、优越感、成就感,为了制造“爽”感,写手经常运用先抑后扬、“金手指”、升级、“扮猪吃虎”等叙事策略。

因在媒介时代与网民表达需要的契合,“爽”成了一个流行的网络词汇,随之被纳入网络文学批评体系。评价网络文学时使用的“爽”,与“X一时爽,一直X一直爽”等网络流行构式并无根本不同,与中国古典美学中的“爽”范畴同样存在承继关系,尤其在超越阻滞、追求自由的精神向度上具有同一性。“爽”不止是一种文学创作观,也是一种属于网络文学的审美形态,是对当下文化内蕴、人生境界、审美情趣的展现,它以根植于前现代中国文化土壤的“乐感”文化为根基,借用前现代文化母题,采取后现代的表现手法,展现了别现代的精神内核。

网络文学体现了中国传统的“乐感”文化根基。李泽厚曾经指出,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每个人都带着“原罪”,要征服自己、改造自己,通过奋勇斗争赎罪才能再次回到上帝的怀抱。与此相对,中国文化则是一种实用理性支配下的“乐感文化”。中国哲学不管儒墨老庄、佛教禅宗都非常重视感性心理和自然生命,都要求为生命、生存、生活而积极活动。中国人也不追求精神的“天国”,“从幻想成仙到求神拜佛,都只是为了现实的保持或者追求世间的幸福和快乐”。因此,中国有着源远流长的俗乐文学基础,从《诗经》“国风”到南北朝民歌,从唐传奇、宋代话本到元代杂剧、明清章回小说,又从新鸳鸯蝴蝶派到金庸的武侠、琼瑶的言情。网络文学对“爽”的追求传承了“乐感”文化的本性,“爽”感的实现则脱胎于前现代时期的俗文学形式。首先在文化母题上,网络文学主题中的争夺权力、建功立业,打怪升级、得道修炼,多金多情、左拥右抱(男性视角)/一见钟情、忠贞不贰(女性视角)等在传统俗文学中都可以找到踪迹,比如《庆余年》中的建功立业模式与《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逐鹿天下异曲同工,而其中主角范闲有妻(林婉儿)有妾(柳思思)又有红颜知己(海棠朵朵),有红袖添香(司理理)还有一夜情缘(战豆豆),这一情感模式则与金庸小说中的韦小宝、张无忌等类似,也与蒲松龄《聊斋志异》中被各类美貌妖精青睐的书生相仿。其次在叙事策略上,“爽”感的实现有其固定模式,主角虽然会遇到不少的困难和挫折,但最后都会取得胜利,坏人则会遭到报应。而且,主角每次遇到困难,都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得到解决,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和长时间无法解决的难题。这种叙事策略与《西游记》中“九九八十一难”的设置如出一辙。主题的夺权建功、寻宝升级和白头偕老,过程的苦难有偿、逢凶化吉,结局的皆大欢喜、团圆美满,读者对“爽”的感知仍旧是基于前现代的文化、思想、审美基础,“爽”体现出一种前现代的审美情趣。

网络文学的“爽”感实现,在叙事母题上是前现代的回归,在表达上却采取了很多后现代手法,如戏仿、拼贴、解构等。戏仿在西方历史悠久,古希腊时期就已经非常繁荣。“戏仿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学艺术创作方法,它通过对前文本的带幽默滑稽意味的模仿和转换以实现对该文本的形式和主题的致敬、玩味、批评等等复杂矛盾的意图”。网络文学的戏仿主要体现在对历史人物、经典文本以及当下社会文化的戏仿。《步步惊心》中,四爷雍正胤禛和八爷胤禩等人物颠覆了其原有的历史形象而变得深情专一。《悟空传》延续了经典文学作品《西游记》的人物和故事主题,但大量调侃、反讽、幽默以及古今诗词、歌词、名言警句等的运用,人物之间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平等甚至有些粗鄙的对话风格,完全颠覆了的原著中的师徒从属关系。拼贴是“一种即兴或改编的文化过程,客体、符号或行为由此被移植到不同的意义系统与文化背景之中,从而获得新的意味”。网络文学中的时间空间化,使不同时代人物之间可以实现身份、语言、场景、文化、价值观的拼贴,消解了文本深度,增强了游戏感和娱乐性。《庆余年》中有一段范闲偶遇贩卖《红楼梦》妇人的描写:“正此时,一个穿着普通的中年妇女抱着婴儿,像做贼一样地磨蹭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要书吗?都是八处没有审核通过的。’这个场景让范闲觉得很熟悉、很温暖、很感动,很有家的感觉。他抬起头来,柔情无限问道:‘是日本的还是西片?’”这段描写是现代出版审核、非法出版物地下交易等的镜像反映,也是现代场景的异时空迁移,诙谐搞笑又别有意味。拼贴手法的运用使得古今、中外、雅俗等不同风格和语境的语言杂糅交错,趣味盎然,让人捧腹;场景的迁移和价值观的碰撞也使得文本变得滑稽搞笑,形成了一种表达的狂欢。

在网络文学中,生活场景是前现代、现代与超现代多元并存的,故事内容的意旨是前现代与现代杂糅的,在前现代与现代的冲突与矛盾中,后现代的戏仿、拼贴、解构等手法起到了中和作用,使得整个故事娱乐化、戏剧化。网络文学没有回避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的别现代性,而是采用具有不同时代特质的艺术手法实现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混搭,极大限度地让读者产生代入感,满足“YY”需要,得到释放和快乐。而读者在网络小说中获得的“爽”,这种时空转换后的美梦成真,受尽屈辱之后的扬眉吐气,与读者在别现代时期多元思想涌动、内在对立紧张的社会精神结构下的需求相应和。为什么“爽”这一审美形态会得到读者的喜爱?正是因为现实的沉重和迟滞:前现代的宗族观念、男权文化阴影未散,现代的激烈竞争和内卷压力,后现代的冷漠和疏离,而“爽”的畅快、自由与舒展则能使读者暂时挣脱开这一切。网络文学作家猫腻认为:情怀与爽文并不对立,它们分别满足读者不同层次的需要。“‘以爽为本’对‘文以载道’(或‘寓教于乐’)最根本的抵抗在于,‘爽文’不是不可以载道,但也可以不载道。”可见“爽”并非不能承载或者搭载意义,“载道”或者“不载道”是“爽”之外的另外一个维度。在以娱乐化和审美化的方式化解身处别现代时期的人们的焦虑和欲望,实现“心理疗愈”的同时,把“情怀”“意义”等代表的正能量价值观移植到快感机制之中,做到既“以爽为文”又“文以载道”,应该成为网络文学健康发展的追求。

附 本 文 题 录

1. 禹建湘:《网络文学的别现代审美特征》,《社会科学辑刊》2022年第2期。

2. 禹建湘.网络文学的别现代审美特征[J].社会科学辑刊,2022(02):167-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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