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清风犁破三千纸
孙犁
《清风犁破三千纸》(肖复兴著)即将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今年是孙犁先生逝世20周年,《天津日报》的曙光兄一直惦记着这事,期冀出版一套丛书,以此表达对孙犁先生的怀念之情。承蒙曙光兄垂青,和我联系,希望我能加盟,编成一本小书。便赶紧驽马加鞭,毕竟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
新中国成立后,孙犁先生一直居住在天津,除短暂外出,都是独守津门一隅,钟情笔墨,兴于读书,无意争春,知黑守白,远离文坛,亦远离官场,却一生自重自持并自惜于文字,从青春到晚年,始终“手指今馀把笔痕”。不仅在天津,在全国,孙犁先生也是一个不可或缺、无可取代的存在。面对他和他的文字,尤其是老年时期的文字,文人和文坛都应该有深刻的躬身自省。在他逝世20周年的日子里,纪念他是应有之义。如今,天津人民出版社鼎力支持,表达着我们对孙犁先生的怀念之情。我想,这是值得的,应该的。
这本小书,取名《清风犁破三千纸》,是从闻一多先生诗“唐贤读破三千纸”中借用过来的,略改几字,其意想必读过耕堂许多文字的读者自会明晓。
全书分为上下两辑。上辑是我和孙犁先生的通信。1993年初,在《长城》杂志上,看到孙犁先生和阔别多年的中学同学邢海潮的一组通信,读后十分感动。因为这一组信件,几乎与文学无涉,但更见心性与人品。文学和文学之外相连,横竖打通,互为镜像,见得文学与文人的真相貌与真心地。感慨之余,我写了一则读后感,寄天津《今晚报》,发表之后,我给孙犁先生写了一封短信,寄《今晚报》的朋友,请他将信和报纸一并转交孙犁先生。没有想到,孙犁先生很快给我写来了回信。我和孙犁先生的通信由此开始,一直到1995年孙犁先生病重封笔时止。时间不长,只有两年多,也只有20余封,却最可见孙犁先生晚年的心境。
在此之前,我和孙犁先生素昧平生,从未联系;一直到孙犁先生逝世,我也未曾见过先生。京津两地很近,我常去天津,天津和孙犁先生相识的朋友也多,也常冒出拜访的念头。不过,都打消了,我人性疏懒,不愿走动;同时,我知道先生衰年独处,孤独,却喜静,便不想打扰,觉得真正喜爱一位作家,就认真读他的作品,这比前去谋面,拍一张合影,留一个签名,更为重要。通信,便愈发显得比见面更让我心动而遐思幽幽。那两年,给孙犁先生写信,盼望孙犁先生的回信,让日子充满期待,感受到文学所带来的那一份难得的美好与温馨。这种古典传统的方式,纸上栖鸦,字间连心,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孙犁先生,也许更为合适。在电脑尚未大踏步走入文人的生活与写作时,这样的通信,大概是一襟晚照,夏日里最后的玫瑰。
这些通信,孙犁先生刚刚去世时,我曾经拣出几封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刊发,其余一直存放在家里。我并没有收藏信件的习惯,唯独与孙犁先生的通信除外。重新整理这些通信,感慨良多。看那时我写的信,提的问题,都十分幼稚、单薄,孙犁先生却很宽容,厚爱待我,一一耐心作答,多有鼓励,并对我有求必应,先后赠我三幅书法(孙犁先生谦虚地称之为“字幅”)。尽管我从未见过孙犁先生,重读旧信,字迹犹新,感觉那样亲近、亲切。过去信中常用“见字如面”,真的是如见先生,历历在目,仿佛昨日。
想那时,我46岁到48岁,孙犁先生80岁到82岁,我与孙犁先生相差34岁,完全属于晚辈。以那时的阅历与识见,我并未完全理解孙犁先生。今天,我已经接近孙犁先生当年的年龄了,多少理解一些,心情便越发难受,特别是看到他信中对我说,自己独自一人,枯坐室内,用废牛皮纸为旧书糊封套,以度长日,真的令我感慨万千,有些眼热泪湿。晚年的孙犁,是一本大书,我的认知和理解,只停留在封面和扉页上。
这本小书的下辑,是这二十余年我写的读孙犁先生作品的读书记。晚年孙犁先生爱写读书记,写了大量的读书记。我是学习写读书记,写得自然单薄,却集中一人,特别是孙犁先生逝世后,我几乎每年写一篇读书记,更多的是想以此种方式,表达对孙犁先生的一个人的怀念。我说过,对一位你心仪的作家表达你感情的最好方式,就是认真读他的作品。你会在作品中读到他对你说的话,你自己想对他说的话,也会在读书中喁喁自语,凭风相听。
我重读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纪事》和《铁木前传》,更着重读“耕堂劫后十种”他晚年的作品。孙犁先生晚年的作品,文风大变,思想的含量多于前期作品中情感的含量,风格冲淡,笔力冷峻,文字简峭,留白甚多,读来感慨良多。他对历史与现实,世风与人情,文学与文坛,多有方方面面尖锐锋利的真知灼见和批评乃至批判。可惜,重视不够,研究亦不够,甚至多有回避。想当年孙犁先生在信中对我说:“据我的经验,目前好像没人听正经话。”文坛与人生,风花雪月中,推杯换盏中,走马换将中,春秋演绎中,朱碧更易中,只有悲叹和无奈,便对孙犁先生愈发感念。
关于晚年文字,孙犁先生多次言及:
晚年文字,已如远山之爱,既非眼前琼林,更乏步下芳草。非时下之所好尚也。
(《文集续编序》)
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趋简朴,这不只与文学修养有关,也与把握现实、洞察世情有关。
我从来不相信,朋友们对我说的,什么“宝刀不老”呀,“不减当年”呀,一类的话。我认为那是他们给我捧场。有一次我对一位北京来的朋友说:“我现在写文章很吃力,很累。”朋友说:“那是因为你写文章太认真,别人写文章是很随便的。”
当然,不能说别人写文章是随便的。不过,我对待文字,也确是比较认真的。
老年文字,聪明人,以不写为妙。实在放不下,以少写为佳。
(《老年文字》)
这些文字中,有孙犁先生的自谦和自省,清醒和自觉,也有无奈和慨喟,还有欲言又止的弦外之音。对于喜爱并研究晚年孙犁的人而言,这样的晚年文字更值得一读。我的这本小书只有近七万字,为弥补其单薄,又赶写《读孙短札》十则,读的都是孙犁先生晚年文字。这些晚年文字,铅华洗尽,风雨阅尽,各色人等的嘴脸看尽,更如冰冷的骨架,刺世刺心,一局收枰,满纸清癯。读来更有嚼头,绝非眉样文章可比,便更为我敬重,感喟不已,并多有无言的伤感。
树老根存,僧亡塔在。孙犁先生的文章在。不敢说对于整个文坛,起码对于喜爱先生的人,或起码对于我,这些文章是一面镜子,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读之不尽,温暖而持久。《曲终集》是孙犁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书名伤感而意味深长。记得在这本书的后记里,他说:“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这是历来文人的两种结局。难得的是,孙犁先生的书,至今仍能见人见心,见文见识,更见思想和风骨。
我的小书尚未出版,转眼孙犁先生逝世20周年即到。写了一首小诗,以作怀念:
幕落夜深人散时,疏灯细语诉相知。
霜风犁破三千纸,雨雪吟成一世诗。
铁木栖鸦别前传,书衣化蝶立新枝。
清癯笔墨清癯意,洗砚依然尽可思。
(本文为《清风犁破三千纸》一书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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