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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里真心几个知——读顾随致周汝昌书信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陆蓓容  2022年07月20日07:49

近现代的诗词,文学意味不必都浓厚,实用层面倒不便忽视,人们常以它为叙述生活或交流思想的工具。我们总能在近人日记、书信集中读到自创的诗词作品。此时,优劣之分并不特别重要。或者说,技巧平常者必多,而精美的华章较少。因为作者本人未必把精工深稳、意内言外当作最大的追求。倘若创作之际,并不预先计划将来编集出版,就更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了。作者造句命意之时,可能因不同的创作情境,在修辞与表意之间调整游移,有所侧重,但最终只想取得意思与情辞的综合效果——及格即可,良好尤善,至于优秀,那是妙手偶得之的事,原不必时时苦求。

况且世代推移,诗词这类文体早已社会化,以至社交化了,确实不能拿唐宋名家的标准,去衡量近世作家心里的优劣等差。他们所谓“好”,未必是能流芳百世,而可能在于圆融流畅;“坏”,也未必都在失粘落韵犯复这些不难修改的小毛病上,而可能在于成品的综合效果不大够瞧。这种“彼亦一是非,此一亦是非”的话,听来像在为近世的古典诗人解嘲。幸亏他们虽不总以讲究为第一要务,毕竟仍然身处绵长的文学传统之中,彻头彻尾地“不讲究”,也难。

最近出版的《顾随致周汝昌书信集》(赵林涛、顾之京校注,中华书局2022年1月版)中,约有五十余通论及创作,纸尾常附有顾随自作的篇什,词更多些。又有些师弟二人推敲作品的片段,可惜周汝昌的信未能保存,周作诸篇均不得见。仅就文学意义来作价值判断,此集中的顾随作品当然不如半世纪前的清季四家,也不如二十年前的王国维,涵泳寻味的余地并不很大,原因或如上述。可两人往复“讲究”的过程,倒是难得的好材料,便于读者揣想诗词怎样才算及格。当然,预先说明,世代又已推移了七八十年;他们想要“及”的,是那个时代的格。

譬如,依据典故,凑泊成“祭鹑”那样的词,显得牵强,就不行(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二日顾随致周汝昌信)。不想着用典,典故自己从手腕底下冒出来,自然无妨;为了表达,搜索枯肠找一个典故,憋成“惭愧旌旗拥万夫”(应是从辛弃疾“壮岁旌旗拥万夫”移来)之句,也不妙(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顾随致周汝昌信)。此外,修改作品时,若嫌用词不稳而要改换,不能只管自己惬意,而不考虑读者是否误会。“思想与笔墨不免时时露痕迹”,便不够云蒸霞蔚,也须收敛注意(一九四二年七月四日顾随致周汝昌信)。(或者因此,“夜半心弦不住鸣”,要改为“瑟瑟鸣”)还有,“九陌晴初尚有泥”固然不好,把“有”改作“碾”,也不恰当,因为声音太哑,云云(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七日顾随致周汝昌信)。

顾随很少向周汝昌解释为什么。他很喜欢这位学生,说是“年将五十乃得玉言”,大加推许。不解释,是因为没有必要。在读、写两端未曾切断的时代,只要基础扎实,有足够的创作实践,自能知道佳构与恶诗的差别。顾随显然相信对方一点就通,懂得刻露之句何以寒碜,上声的字放在哪儿会哑火。

到不了好的境界(或者也如前述,并不永远追求“好”),乃是常态;然而,至少要反复修改,绕开坏的深坑。这至少是一种素养。在那个新旧浑融的时代,它还不算珍稀。

依我说,更珍稀的,倒是诚恳。前举各种句例,多数出于顾随的自我批评。他既接受周汝昌的意见,也会自斟自酌地修改作品,他常说,“心少余裕,写作俱不能佳”,“前寄拙词二章俱不佳”,“昨得五律一首,亦不佳,兹不录”,“前三章都复不佳”……只偶尔才肯自陈近年作诗略有进步,或者一篇里有一两句比较精彩。

“能写”和“写好”是两件事,“修改”和“改好”也差不多。推敲的乐趣与成功的喜悦不必兼得。顾随不吝惜自己的作品,全无文过饰非的想法,可能也不以“定稿”为要务。改过一两遍还不行,信里就没了下文,也许觉得失败是常事,挽救不了的何妨抛去。居今之世,写作的余裕更少,一年也织不出几个成篇。写出来的玩意儿差在哪里,心里当然都清楚;可要承认它们“不佳”,甘心下回重来,立即就难以割舍了。因为做不到,才尤其觉得可敬,素养的差异不止在腹笥。

以性格论,顾随不算是乐天派。谋生之难,家事之繁,病躯之劳,都是他常常感叹的话题。从信中偶然露出的消息来看,人事浮沉、风气浇漓,也是每一个时代里都有的事,困扰着每一个平凡的人。他肯定非常痴迷古典文学——读其诗词讲记,几乎是以自己的生命与古代诗人的哀乐共燃烧——而在创作的层面,却显出一种融注了诚恳的豁达。一九四三年十月三日信,大约因为周汝昌问长调如何作,就示范了一首《风流子》,但又不自满意,觉得学不像周邦彦,倒学成了吴文英的味道,十分别扭。随后说:

此等词伤元气损神明,与苦水甚不合势。作文写字要于古人中发现自己,旁人只可赞助印可,即无他山之攻,仍可自悟自证。

那些“不佳”的小令,他总愿意思索修改,而面对于自己“不合势”的长调,就并不勉强。所谓“于古人中发现自己”,也就是要在读文学作品时反复思考,先辨明喜欢什么、厌烦什么,再思考自己何以有这样的好恶,由此决定进一步修习的路径。读与写,看上去像是通过训练而掌握技能的过程;而“学读”“学写”,其实是在学着辨识自己的性情。大体认识自己,方能于天性所近之处多加培养,力求高华;于秉性不耐之处及早退避,因为强扭的瓜不甜。从顾随写给周汝昌的信判断,师弟二人填词取径颇不相同。学生请求示范,他就也大大方方地作了,只是说:我不喜欢,所以做得不好;你若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何以喜欢,自然能用对功夫,未必需要他山之玉来敲打,也不必求前辈作范文。

通信谈论诗词作法的那几年,顾随已是知命之岁,周汝昌还未及而立。得此高徒,他十分高兴,可批评起习作来也不客气。“清新有余,沉着不足”“心思过密,雕镂过甚”“但少生辣之致”之语,时或一见。刚猛痛快一路,或者本非青年周汝昌的选择,而老师爱他,便望他学得更全更好,“不为”则可,“不能”就可惜了。

这份诚恳何以如此亲切,不让人面上作烧呢? 那是因为他把所有“不佳”的酷评都留给了自己。对学生的作品,总是呵护为主,先说完“大体尚好”“极见功力”“笔意清新”“真有进益”,才舍得批评。

师长呵护培植,也许只觉得理应如此,而学生或许久久记得这舞雩台上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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