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炜 文艺:筑梦强军的壮美画卷
我的文字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子,但它承载了护航官兵的精神重量
文艺:小炜好,初次读你的长篇报告文学《在那遥远的亚丁湾》,我感觉自己好像也置身于大洋深处:果断处置紧急情况的王宏民舰长、绣花的护士、用鲁滨逊担架紧急转运伤员的官兵,亚丁湾上空的月亮、鱼群,直升机的滑降瞬间,海上紧张的手术,甲板运动会,冒雨欢迎编队凯旋的香港市民……让人如见其人,如临其境。有评论说,这些诗性的文字,是护航官兵海上战斗生活的真实描写,是军人们内心的情感记录,是关于未来中国海洋战略的理性思考。你对此评论如何看?你是哪年到亚丁湾去的?是何契机,激发了你创作这次航行的激情?
丁小炜:时间过得真快,作别亚丁湾,竟有十三年了。那是二〇〇九年七月,我作为新闻事务官,随中国海军第三批护航编队赴亚丁湾、索马里海域执行护航任务。从宁波军港出发,一路航渡,半个月才抵达亚丁湾。那时中国海军刚刚参加护航行动,很多经验都还在摸索当中。我作为一个军旅作家,作为护航官兵的一员,面对这样一场不平常的非战争军事行动,感到有责任有义务记录好这些护航故事,因为护航当中的一点一滴,都是我们矢志强军的时代见证。面对纷繁嘈杂的生活,正义的英雄渴望领命出征;眼望浮华脆弱的世界,无畏的勇士渴望维护和平。当时,我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些在战火中勇敢穿行的前辈,那些临危不惧的战地记者,他们用手中的笔和镜头,为战争留史,为军人立传,为正义树碑,让我们这支军队的精神气脉得以传承。我想,我也将登上心灵岸边停泊已久的船,涉过思想之水,去打捞那些青春的快意、良知和觉醒,并抵达彼岸。
护航当中,我所在的舰艇是千岛湖补给舰。有一天,千岛湖舰在距曼德海峡不远的海面上临时漂泊,当时太阳还没落下去,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已迫不及待从东边升起来。那一刻,舰艇正好漂泊在太阳和月亮的中间,而我正在甲板上漫步。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写下的两句诗:“我的左舷是太阳,我的右舷是月亮。”写这诗句的时候浮想联翩,恍恍惚惚就写了出来,没想到多年后这一幕在亚丁湾与我不期而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也许命运早为我安排了这次远行。
护航回来后,当我浏览自己写下的文字和拍下的图片,回望在亚丁湾的日日夜夜,依然心潮起伏。多少不眠之夜,这些文字如水一般流泻出来,带着大洋上湿漉漉的腥咸味道。我必须及时把这次护航之旅的感受写出来,必须强调事件的第一时间性,如果当时不写,就恐怕永远不能补写了,感觉是无法复活的,就像刻舟求剑,舟上刻下的事件之痕再多,但掉入水中的许多感受就再也打捞不到了。
五个多月的海上生活,我习惯了在战斗部署的铃声急促响起时保持镇定,习惯了用锈黄的水洗脸刷牙,习惯了在没有电话、短信、网络和聚会打扰的日子里享受内心的宁静,习惯了对一只飞鸟和一朵云彩保持长久的凝望……我的文字只是一枚青涩的果子,直白而笨拙,但它承载了护航官兵的精神重量。气清更觉山川近,意远乃知宇宙宽。我的写作是平静的,在那片广袤的海域,平静地写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我不善于宏大的叙事,一定还有很多我未及写下的事情,甚至我们无法释怀、困惑不解的无尽思考。现在,中国海军在亚丁湾的护航编队已经是第四十一批了,又一批战友正在亚丁湾破浪前行。这些年,后续参加护航的战友,有不少人在大海上读过我的《在那遥远的亚丁湾》,我曾在北京多次接到从亚丁湾打来的电话,听战友们向我谈这本书的读后感,也听他们讲现在的护航生活,讲中国海军日新月异的变化。我想,亚丁湾赋予我这么多厚重的情感,已经足够。
用诗句,去戳中读者心中的柔软部分
文艺:你写作体裁很广,从长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均有涉猎,且都取得了不凡的成绩,哪种体裁你最喜欢?为什么?
丁小炜:当然,我最喜欢的体裁还是诗歌。特别是近年来,在诗歌作品上用力也比较多。
我是重庆云阳人,作为巴蜀大地养育的后辈,我的故乡曾经留下了古代的李白、杜甫、刘禹锡,现代的郭沫若、何其芳、流沙河,今天的吉狄马加、梁平、翟永明、李元胜等众多优秀诗人的足迹和诗篇。川渝地区人文、地理灵动玄妙,诗意底蕴浓厚,是一块孕育诗歌的宝地。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牵动着我的心,成为我创作的源泉,也成为我精神上最重要的依恋。笔墨当随时代,中国是诗歌的国度,文学的繁荣离不开诗歌,而诗歌的繁荣又能进一步促进文化自信。诗人创作诗歌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情感,当军旅与诗歌结缘,诗人应该坚守自身的使命担当,热情地歌颂祖国、军队和人民,凭借诗歌直抒胸臆、简短有力的方式讲好中国故事和强军故事。
最近,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霍俊明老师在为我的新诗集《野象群》写的序言中说:“就丁小炜的写作而言,他的‘抒情’并不是外挂的、附着的,而是从其话语类型、情志方式以及创造力形态自然生发出来,他笔下的物象、心象、细节、场景以及整体的氛围都是与‘抒情’的语言调性融合在一起的。需要强调的是具备显豁‘抒情’质地的诗并不意味着没有经验、智性以及形象力的复杂性。”他还说,我不是一个“抒情主义者”,而是有着较为多样的表现方式,并不急于站在前台说话、表态、评骘,而是让事物自身呈现,这样的诗实则更具有不言自明的说服力。感谢霍俊明老师如此透彻深入的解读,他的确是洞察我诗心的评论家。我愿意以精神的方式不断回归,固守自己的文学梦想。我渴望用诗句去戳中读者心中的柔软部分,也许一个铁血男儿内心始终揣着一座军营、一座城市、一个村庄、一群人。
用一颗诚挚之心,抚摸那些“历史的真实纹理”
文艺:在写诗方面,我感觉你这几年简直是突飞猛进,从《绿风》《星星》《草堂》《诗刊》到《人民文学》,可以说,几乎占据了全国各大诗刊和文学刊物。我感觉你对时代对军旅特别敏感,反应特别快,纵观你所有的诗都充满着军人的豪迈及军旅诗的刚健明朗,又让人在晓畅中品味诗的韵味,比如发在《人民文学》上的《三沙,大海中一座年轻的城》,发在《人民日报》上的长诗《筑梦强军》。我最喜欢这一段:三沙,我渴望在你的风暴里骑行/给我鞍鞯,给我一头鲸的冲撞与温驯/让我游牧于这片蓝色圣海/静静踏访那场海战的疆场/倾听波涛里早已沉寂的炮声/甚至潜入水底,打捞一块锈迹斑斑的弹片/且让无边的蓝把我覆盖……说实话,读到这样的诗句,我感觉热血飞扬。正像朱向前老师对你的评价:面对强军兴军的广袤图景,丁小炜的诗歌创作近年来开辟了一种更为雄阔的精神世界。长诗《筑梦强军》清晰勾勒出人民军队塑造世界一流军队的宏伟蓝图一步步变成现实的壮美画卷。军旅生涯熔炼了他骨子里的硬气和豪气,正如他所说,每一个诗人内心,都保存着一张隐秘的诗歌地图,火热练兵场就是他内心坚守的那张地图。你的诗歌题材广泛,抒写自如,既有军人的遒劲阳刚、大气磅礴,又保持着本真的淳朴清新,经过强军实践的历练,炼出了有热血有筋骨有个性的诗句,成为叩响读者心灵之弦的重要元素。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丁小炜:军旅诗歌必须坚守对理想精神、英雄主义的张扬,坚守对时代生活、时代精神的展现,坚守对历史现实、人生命运的超越。我认为,诗不仅是可以“阅读”的,而且也是适合“朗读”的。我的一些作品被评论界归入“政治抒情诗”序列,这些作品当中自然也时有悲歌、夜歌、长调、小夜曲以及自白的歌吟。我力争以起伏不一的旋律抵达一种宏阔或幽微,让各自的声部安置不同的灵魂。比如长诗《筑梦强军》,“今天,我寻着军歌而来/这片辽阔无垠的大漠戈壁/金属的声音漫过迷彩的方阵……/一支军队所向披靡/不仅在于演兵场上/弥漫的尘沙、剧烈的轰响/更在于观念的革命/在于冲破头脑里的固有屏障”,我把自己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沙场,让激越铿锵的旋律在诗行中铺陈开来,在急剧变革的时代当中去反思一支军队的成长。反映人民子弟兵勇敢战疫、逆行不退的《信任》,“疫病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火/千载白云,将传颂这个春天的故事/军装穿行的身影成为希望的身影/军徽闪耀的地方就是胜利的地方/逆身而行的战士,舍身为国的灵魂/誓死守护人民对一支军队的信任/大地上没有荣耀的必经之途/只有那些伤口和牺牲铸就的不朽荣光”,我力图用诗情观照这支军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让信仰之火熊熊燃烧,让红色基因融入血脉,让红色精神激发力量,给读者以持续的慰藉。
二〇一九年春天,我随中国作协采风团赴海南三沙市采风,写了组诗《三沙,大海中一座年轻的城》,用自己的诗行向中国版图上最南的城市致敬,用诗歌的形式宣示中国主权。“落日闪着金光,军歌嘹亮/收获的渔舟从浪花里归航/傍晚的群岛镀着一层泛蓝的光/蓝光点亮了跑道上滑行的机群/看吧,这是中国最南的空中方阵/永兴岛是一艘泊在大海里的航空母舰/西沙老龙头,宛若辽宁舰甲板上那优美的十四度翘角/勇士们在暗夜之前昂首起飞,一束束轰鸣的光焰/沿着海天之间的漂亮轨迹骄傲地掠起/他们是三沙上空的鹰,正向更南的远方巡逻。”写这组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诗情饱含着大爱,心界是宽阔的,也是棱角分明的。其中,《最南》通过中国最南的邮局、学校、图书馆、电影院等,展示雄鸡版图上年轻的地名,是一首写给广大读者的诗报告;《永兴岛的路》以岛上的道路名展开联想,从远去的舟帆到眼前湿漉漉的海水,从岛上博物馆陈列的《更路簿》到先辈搏击大洋的经历,在纸笔游走间与历史对话;《岛长》采取白描手法,讲述七连屿岛长邹志的故事,展示一位渴望装点河山的血性军人,讴歌绿水青山的守护者;《蓝》通过对浅蓝、湛蓝、湖蓝、钴蓝、清蓝、深蓝等深浅不一的海水,联想到光的涟漪和曾经的海战,以诗歌语言解析关于蓝的不同味道,表达对这片圣海的痴情;《咫尺天涯》把中国比喻成一座永不停歇的座钟,把三沙比喻成一柄钟摆,每时每刻与祖国同频共振。
二〇二一年,我到革命圣地延安参观学习,写下了组诗《延安的色彩》,通过红、白、灰、蓝、黑、绿、金七种颜色,从历史写到现实,从眼前怀想过往,从表象隐喻精神。红色着重描写中国革命的信仰之色,昭示中国发出了新时代的红色宣言;白色通过棉田、羊群、马尾、大雪等意象,歌颂八路军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灰色描摹灰军装的朴实无华,突出八路军战士的热情、忧郁和坚韧;蓝色通过外国记者和国际友人的蓝眼睛打量延安,展现延安的独特魅力;黑色通过记述张思德烧的炭、毛泽东书桌上的生铁条、梁家河屋檐下的燕子,揭示质感厚重的黑孕育着胆识、哲思与光亮;绿色重在写延安今昔对比,通过沟沟峁峁铺满的绿色植被,赞美表里如一的山河;金色则运用通感手法,采取跳跃叙事,从杨家岭早晨的霞光到毛泽东窑洞里的灯光,从旗帜上的镰刀斧头到咆哮的《黄河大合唱》,用金色预示伟大的道路。一个诗人,需要更多地尝试以独特的表达来传递共同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在不经意间凸显丰富的节奏感和语言的张力。
只有在激情涌动的写作中不断形成自己的审美理想和人格精神,才能进入自然的创作状态,从而上升到一种诗意的精神维度。带着最初的渴望和原始的情结,我不断寻求表达的突破。我乐意以自己的眼光和感觉,去描绘当代军人的铁骨柔肠;我渴望在生活和写作之间寻求一个支点,支撑起自己卑微的快乐。
文艺:你出版了长篇纪实文学、散文集、诗集等多部作品,你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
丁小炜:当然,最满意的作品还在酝酿当中。已经出版的作品中,我个人比较满意的是纪实文学《一腔无声血》,这部作品是二〇一五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创作的,虽然这本书并不为很多读者所知。
我觉得,《一腔无声血》写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关于疼痛的记忆。有人说,疼是原始的,也是现代的,疼是反虚伪的,也是反恶毒的。当然,这是个人体验的疼痛。一个民族如果尚有疼痛,那种深入骨髓的疼如果还在这个民族的灵魂上游走,至少证明这个民族没有丧失大义凛然的孤勇。著名战争史作家王树增老师对这部作品给予了很高评价:“青年作家丁小炜站在着力表现战争中人的精神历程和人的生存状态这个写作立场上,努力寻找和采访战争的经历者、见证者和研究者,并以他们亲历故事和精神沉淀为根基,采用非虚构写作方法,使我们得以见到这样一部内容鲜活、描述生动、感人至深的新著《一腔无声血》。这部作品的出版,不但是丁小炜文学创作上辛勤耕耘的一个新收获,也给关注抗战史读物的读者们提供了一个颇具精神价值的阅读选择。”针对抗战史写作,树增老师还提出两个令人警醒的拷问:“就今日中国的写作与阅读而言,无论作为作家还是读者都应该扪心自问:我们如何用一颗诚挚之心抚摸那些‘历史的真实纹理’?面对纷杂的现实,我们对‘历史的诗意’的失去究竟还存有多少警惕之心?”作为军旅作家,我感到这样的拷问是沉甸甸的。
《一腔无声血》的故事,来源于真实,但在不到百年的历史进程中,好些故事竟然淹没于尘埃之中。如果说,有的国家对历史的健忘是选择性健忘,那我们自己更多的则是习惯性遗忘。微观战史作家余戈老师希望我像黄仁宇先生写《万历十五年》那样来写这本书,他说把人写好了,历史也就写好了。而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不具备直接进入历史的功力。我见到了一些抗战老兵,有八路军老战士,也有国民党军老战士,我还见到了一些细菌战受害者、饱受欺凌的慰安妇,以及被掳到日本的战俘、劳工等,他们是那场战争活的见证者,他们的影像和文字资料弥足珍贵。而我接触更多的,是一些历史研究学者、作家、社会活动家、收藏家、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等。这两个群体,因为历史而相逢。这是时代洪流下人与人命运的呼应,是一种最厚重的穿越。我有幸遇见一些硕果仅存的人物,他们背后,都有一部厚厚的抗战史。如果说这本书的写作还算顺利的话,那是因为占有了三个有利条件:访谈范围与观点深度的契合,事件见证人与历史研究者的亲近,微观视角与宏观视野的互补。正是这样,才使我贫乏的历史知识很快得到充实,逼仄的认知不断向广阔的边界拓展,散漫率性的文字天然具有了一些温度和力量。为写这本书,我在三年时间里,到过哈尔滨、沈阳、唐山、献县、涿州、涞源、盂县、义乌、金华、成都、万州……城镇与乡村,平原和山区,闹市与寂野,抗日的故事埋藏在那一个个地方,很多故事,就在那里,等待着有人去寻找。我把这部作品定格于世事无常、起伏跌宕的冷暖人间,将温暖的目光锁定那些流落民间、融入尘埃的抗战故事,那至真至善至美的人性光辉,每一丝洞幽烛微都足以震撼和警醒世道人心。我像考古工作者那样轻轻拭去这些故事表面的尘埃,发现它们自有令人震撼的理由,即便细节像烟云般散去,精神的决绝和凛然还永驻人间。
在采访当中,我深深体会到了疼痛。远征军老兵袁秀堂,吃到最普通的生日鸡蛋时忍不住流下泪水;蒋宣雨老人说当年打仗时吃过的牛肉罐头是最好吃的东西,现在只想每天有两三片猪肉吃;遭受日军侵害的“慰安妇”张先兔老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可不敢再活了”……鲁迅先生曾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在人们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精神空间却日渐逼仄的今天,当身边“和我有什么关系”式的诘问屡屡冲击耳膜,当看见老人摔倒不出手相扶、歹徒行凶不挺身相助的社会新闻一再刺激眼球,每个人都应深刻反思:我们从何时冷却了一腔热血?还好,我们这个社会还始终不缺热血沸腾的人。通过《一腔无声血》的写作,我想告诉世界:岁月风干不了历史,那些事、那群人的遭际攸关我们的未来,抗战英雄不容遗忘,血色往事需要温故。我想,这些不屈的灵魂独白、沉重的生命喘息,会激扬起读者的一股正气,同时作为作者,我也在内心深处更加强化了倾力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的使命担当。
文艺:你认为哪首诗能成为你的代表作,它好在什么地方?
丁小炜:一九九二年写了一首《情书》,发表在文学双月刊《昆仑》一九九三年第六期,国内有很多诗选本都选过这首作品。那时我还是一个战士,时间虽然过去了三十年,我依然认为这首诗应该是我的代表作,因为它表达了那个时代普通战士内心最纯洁的情感。
这些年我搬了无数次家,但刊着这首诗的《昆仑》我一直珍藏着,我的诗排了整整一页,还配有精美的插图。这是我在纯文学刊物上第一次发表作品,让我在写作上获得了更多的信心。三十年前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杂志,装帧风格大气时尚,即便放在今天,仍不落伍。那时期的《昆仑》,真是一座文学昆仑。
一九九二年我在遥远的齐齐哈尔当战士,一个入伍才一年的列兵,能在军队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我是我们部队第一个。记得当时宣传科的科长姓吴,是四川人,他专门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对我进行一番表扬,他说你小子继续努力,将来一定行。后来他转业到成都双流,当了老干部局局长。这些年我每次到成都双流机场,都会想起他,想起他说的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话。
当时《昆仑》开辟了一个“山外山”栏目,专门发表新人新作,那期“山外山”的主题是“周末故事”,我的这首诗误打误撞,居然给撞上了。在那期“周末故事”应征稿件中,还有一个预备队,编辑老师写了一段话:“在本期‘周末故事’应征稿件中,以下作者的作品,或显示了较佳基础,或正在接近发表水平,特登出姓名,以资嘉勉,并期待磨砺之后的跃进之作。”这个预备队名单里,有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温亚军和获得老舍文学奖的赵凝,两位老师如今已是军旅著名作家,我难以望其项背;还有《中国军工报》编辑部主任杨川和济南军区作家卢茂亮,这两人后来成了我的好友。遥想当年,我们都在同一个队列里行进过,他们像飞奔的越野战士,背负满满行囊,早已超越遥远的地平线。
今天看来,这首诗就是一个命题作文。那个齐齐哈尔的冬天,我看到了《昆仑》的征稿启事,掺和着自己和战友们的生活体验,在滴水成冰的夜里写下了这些分行排列的文字。那时不可能真正懂得神圣的爱情,“心爱的姑娘”只是虚拟的一个人物,或者说是一个诗歌意象。我壮起胆子把稿子寄了出去,没想到一年后得以发表。编发我诗歌的是海波老师,二〇〇五年北京航天城举办电视连续剧《神舟》开播仪式,我与海波老师相逢了,当时海波老师是该剧编剧,我是制片方代表。仪式结束后的宴会上,我说起他给我编发诗作的事来,他听了异常激动,和我连干了三杯。他说,他感到人生最有意义的就是在《昆仑》杂志当编辑的那几年。那几年,他扶持了很多怀有文学梦想的部队年轻人。可惜,《昆仑》在一九九八年早春时节宣布停刊,海波老师后来也调到了八一电影制片厂。我想,人民军队的文化基因根植于千百万子弟兵钢铁的精神之中,其表现形式和物化形态打下了这支军队特有的烙印,有的气势磅礴,有的平淡无奇,但都呈现出一种诗意的美。军旅文学,说到底就是要努力去展现这种崇高之美。
备战打仗的指挥棒,在基层已经鲜明地立了起来,融入这个集体,我全身仿佛充满了无穷的能量
文艺:我读到你即将出版的诗集《野象群》,一下子就记住了这几句,“从两杠三星的上校军衔/一路回溯,经过二十七年时光的淘洗/抵达列兵,这留白最多的原点/别叫我首长,我只是一个体型略胖的列兵/这是深不可测的连队/我必须小心翼翼,一二一/”(《下连当兵》)。我感觉你善于把自己融进诗里,然后写出生命中最独特的体验。
丁小炜:这首诗写于二〇一八年六月,当时我是军委政治工作部宣传局文化处副处长,在西部高原火箭军某综合仓库保管队当兵蹲连,时间半个月。
干净的营区,挺拔的白杨,醒目的标语,响亮的口号,此情此景,就是曾经的连队味道。穿上迷彩服,换上列兵衔,仿佛回到了兵之初。保管队主要负责部队物资给养、枪械弹药和各种油料的收发与保管,是一个专门为作战部队提供勤务保障的单位。神箭出鞘,精确命中,那腾飞的轨迹里也有他们写下的一笔。这里人员不多,但每个人都身兼数职。队长李强被基地战勤处借调走了,副队长马承桢负责队里工作,他把这个小单位管理得井井有条。到队里的当天晚上,我就赶上整理仓库,和战士们一起搬物资、抬装备、码垛子,工作到夜里十一点半,与大家的距离也在劳动中一下子拉近了。
仓库保管队是部队末端,在这里可以充分感知,在中央军委统一号令下,全军开展新时代群众性练兵比武的澎湃热潮和扑面而来的浓浓战味。为了取得“野战宿营及供电”课目的最佳成绩,班长焦准带领大家顶着高原烈日在训练场一遍遍演练搭帐篷,支架子、上大顶、钉地钉、布电缆,配合默契,分秒必争,六分钟就搭好一顶九八式班用棉帐篷。训练中,几乎每个战士的手上都留下了伤口,但只要班长下令“再来一遍”,大家又精神抖擞投入演练。士官孙伟杰刚做完阑尾炎手术,伤口还没痊愈就投入到训练当中。保管油料的官兵每天练习蒙眼辨油,只靠鼻子和耳朵就能快速把十几种不同型号的油料分辨出来。为了练好野战炊事技能,炊事班的战士一日三餐使用野战炊事车做饭,只用五十分钟,八十个人食用的四菜一汤就新鲜出炉了。在战士们带动下,我第一次参加高原三公里测试,竟跑出了十七分三十六秒的成绩。备战打仗的指挥棒,在基层已经鲜明地立了起来,融入这个集体,全身就仿佛充满了无穷的能量。
与官兵实行“五同”,零距离下更加感到基层官兵的可亲可爱。官兵在训练生活中对我的一些“特殊关照”,让我觉得十分温暖。刚来的头两天早上出操跑步,带队的班长总要轻轻地示意站排头的战士放慢脚步,怕我跟不上大家的速度。三公里测试时,总有一名战士抱着氧气袋紧跟在我身后。假日里战士们外出,带回一个西瓜定会分我一片,买的桃子也不忘给我拿一个。四级军士长岳良燕去北京押运弹药,临走时不忘给我拿一支配发的高原护肤霜,他说高原上紫外线强烈,谨防我把皮肤晒伤了。我乐意在内心笑纳大家这番小小的情意,这是我们这支军队团结友爱的血脉传承。忘掉自己的机关身份才能赢得官兵的认同,他们才愿意和你掏心窝子。仓库官兵常年身在高原、驻在偏僻乡村,父母孩子照顾不上,身体心理承受莫大压力,没有一股子奉献精神,是很难在这里安下心来的。从这些官兵口里,我极少听到牢骚和报怨。反思自身,我们居庙堂之高,却时常心有戚戚,似乎胸中郁结难以排解。到基层蹲这一回,真是一次深刻的教育和警醒。后来,这些体验都被我写进了诗行,“戊戌六月,下连当兵/我不会打王者荣耀,不会打绝地求生/不能在高原上十五分钟跑完三公里/但这些,都不影响我们成为朋友/你乐意把缺氧的心事说给我听/我愿意以一个新兵的名义,为你打捞/这些好时光里蹿入的点点空虚”。
从军之路指引着我精神的走向,军旅生涯展开着我广袤的文学背景
文艺: 我在你的散文集《心灵的水声》及诸多诗集里,看到你几乎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万物都能在你笔下成为诗,成为美文,而你的关注点始终在历史与当代精神中延伸。你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何看?你毕业于军械工程学院、炮兵指挥学院,还当过学员队干部、组织干事,最后又到军委机关当宣传干事和领导,可以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稳健。讲讲你的从军经历,你是如何处理工作与创作的矛盾的?
丁小炜:记得一九九一年参军时,从家乡到部队,遇长江大雾,航运延期,加之那时铁路还未提速,我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共走了十天。在哈尔滨转车时,铁路工作人员与我们这些新兵联欢,一位女乘务员唱完一首《血染的风采》后,穿着棉衣棉裤的我笨拙地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话筒,用生硬的普通话朗诵了一首诗,那首诗是前几天躺在武汉兵站的大通铺上写出来的。“长江退到了身后/黄河就在前方/黄河退到了身后/松花江黑龙江就在前方/儿时的小木枪啊/退到了身后/我锃亮的理想/就在前方……”简简单单的几行,带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和一个时代的印记,也记录了一个十七岁少年内心那呼之欲出的渴望。可以说,军旅是我浪漫和抒情的源泉,我在军队掘到了文学的第一桶金。从军之路指引着我精神的走向,军旅生涯展开着我广袤的文学背景。当兵的第一站是内蒙古扎兰屯市,那是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座小城,风景秀美如画,很有民族风情,我在很多作品都描写过那里。后来我分到了齐齐哈尔,到后勤分部机关工作,在那里的两年里结识了很多对我一生帮助很大的人,我也是从那里考军校到了石家庄,进入军械工程学院学习,学习雷达专业。毕业后我留校工作,再后来考入炮兵指挥学院,及至最终来到北京,进入军委机关工作。一路走来,总能遇到很多良师益友,总有很多关于文学的际遇。这些我生命中走过的地方,记录着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诚如古代诗人一样也构成了一幅幅行迹图。在齐齐哈尔,“我是一株青春的树/在城市的脉搏里点缀春天/潇洒漂亮的迷彩服/在涌动的人流里格外耀眼”;在石家庄,“在这座以村庄命名的城市里/我身上的军装/与从前那个乡下孩子的装束/同样朴素”;在北京,“我以一个诗人的名义/叩响了七里渠的十二时辰/我爱这里的四季与晨昏。从那时起/蓦然发觉有一丝暖意从脸上掠过/是春风。春风里,我问候沿途的万物”。我一直觉得,诗人需要有迥于常人的凝视、发现、探询甚至再造的能力。
军旅生活和我们从事的工作,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讲,是一片取之不竭的富矿。中国军队作为逐渐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大国军队,也会不断拓展军旅作家自由开阔的思维。十多年前,因为参加护航我去过也门,专程去拜访过郑和下西洋的纪念碑。几年前,我随团出访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在阿斯塔那寻访过玄奘的足迹,在莫斯科领略过一场雪。每到一个地方,面前呈现的仿佛都是一本本打开的奇妙的书。也门的战火至今未停,现在俄乌的硝烟又起,回眸曾经远行的土地,作为军人,在领略不同地域的历史文化之上,会更深层地去思考战争与和平,去思考哲学和世界的终极问题。
这些年,无论工作怎么忙怎么累,我始终没有丢弃文学的梦想,没有放弃业余写作。其实,处理好了机关案牍工作与文学爱好之间的关系,会发现它们其实可以互补,可以相互滋养,公文写作离不开思想语言之美,文学写作需要工作实践的丰富与真实。因为工作关系,我得以参加很多别人没有参加的活动,到过很多别人没有到过的地方,见了很多别人没有见证的事件,这对于写作是多么丰富的资源啊。我想起与著名军旅作家周涛老师的一次交谈,他说:“文学的生命就在于,即使有一百个不如意,但只要还有第一百零一次的希望,就要去追求。”正是这种不懈追求,成就了一位散文大家。对此,他丝毫不掩饰自豪:“假如我没有了这些,或者假如干了别的工作而没去写作……我的天哪,我将用什么向我的一生交代?幸亏我年轻的时候坚持下来了,于是到了今天,对我而言,没什么东西能够替换它们。”泰戈尔也说过一句话:你今天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扛的罪、忍的痛,到最后都会变成光,照亮你的路。
文艺:业余时间,你除了创作,还写书法,得到不少赞誉。你认为书法或者其他艺术门类是否与文学有共通点?除了书法,你还有什么爱好?你觉得爱好对创作有何裨益?
丁小炜:若论文字之美,中国书法堪称独树一帜。中国书法不仅体现出文字的美,更体现在文字背后所表达的那种思想、情感、气势和风骨。中国书法是一种抽象的线条艺术,具有极大的可变性、可容性与艺术性,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有灵魂的。同文学艺术一样,在临习书法的过程中,要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学习书法的意义在于发现美,感受美,追求美,表现美。一个人长期心摹手追,坚持从传统艺术宝库中汲取精华,写出的作品慢慢就会有书卷气,具有平静的精神张力,凸显线条之美、节奏之美。好的书法作品,能够让人充分感受到作者的精神气象与人格世界。我在学书过程中,偏爱厚重苍茫的书风,仿佛能从纸上读出鼓角铮鸣,听到作者心中那无法遏止的狂涛,因为这和军人的性格是浑为一体的。
除了写作、书法,我的爱好就是读书,特别喜欢历史文化类的书,喜欢看考古方面的书籍、影视。因为,写作者除了“感觉”和“文笔”这两项基本素质外,还需具备另外两种基本素质:“学识”和“见识”。
文艺:三十一年的军旅生活,你觉得在军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请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给官兵讲句人生寄语,好不好?
丁小炜:军旅生活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在感受荣光之外,给了我不断实现梦想的可能。
希望热爱文学的战友永远不要丢弃梦想!文学路上少一点名利,好花自来;人生路上多一分微笑,前路自远。
丁小炜,重庆云阳人,军旅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艺术学硕士。著有诗集《不朽之旅》《野象群》、散文集《心灵的水声》《一路盛宴》《往来山海》、长篇纪实文学《在那遥远的亚丁湾》《一腔无声血》《江竹筠:一片丹心向阳开》等。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十届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第三届海洋文学奖和第六、十届长征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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