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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喜儒:《随想录》的诞生
来源:北京晚报 | 陈喜儒  2021年11月08日10:47

中国作家协会宴请山崎朋子,从左至右依次为山崎朋子、朱子奇、陈明仙、陈喜儒。

1978年10月,根据日本报告文学家山崎朋子《山达根八号妓院》和《山达根之墓》改编的电影《望乡》在中国上映,引发了轩然大波。有人说这是一部“黄色电影”,必须禁演,也有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说《望乡》是一部好电影,其中就包括巴金先生。

巴老分别于1978年12月1日和1979年1月2日写了《谈〈望乡〉》《再谈〈望乡〉》两篇文章,为这部电影辩护。他说:“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我认为这是一部好电影。我看过电影文学剧本,我看过一次影片,是通过电视机看到的,我流了眼泪,我感到难过,影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阿崎的命运像一股火在烧我的心。”“栗原小卷女士扮演的三谷也一直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这样想:像三谷这样‘深入生活’和描写的对象实行‘三同’的做法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她不讲一句漂亮的话,她用朴实的言行打动对方的心。本来她和阿崎婆之间有不小的距离,可是她很快地就克服了困难,使得距离逐渐地缩短,她真正做到与阿崎婆同呼吸,真正爱上了她的主人公。她做得那样自然,那样平凡,她交出了自己的心,因此也得到了别人的心。”

在文章结尾巴老说道:“看完《望乡》以后,我一直不能忘记它,同别人谈起来,我总是说:多好的影片,多好的人。”

巴老对《望乡》的肯定,对栗原小卷表演的高度评价,很快传到了日本,日本朋友为巴老实事求是的精神而感动,为《望乡》能在中国上映并且受到观众的欢迎而高兴。山崎朋子和栗原小卷更是喜出望外,激动不已。

山崎朋子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开始研究日本的妇女问题了。纵观日本历史,从奈良时代的《日本书纪》到现代的各种史籍,主人公全部是男性,似乎日本的历史都是由男人创造的,山崎朋子认为这不公平,也不真实。

近代日本的原始资本积累主要依靠轻工业,而从事轻工业生产的主要劳动力是妇女。因此,山崎朋子立志为日本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妇女立传,记录她们的悲惨命运和坎坷人生。她认为在日本近代史中,女性只是资本和男人的附属,其中最悲惨的要数到东南亚(“南洋姐”)、西伯利亚、印度甚至非洲卖身的妇女,她们不仅遭受肉体和精神的蹂躏与折磨,还受到同胞及亲人的鄙视与唾弃,是日本贫苦妇女的典型代表。

山崎朋子多次到被称为“‘南洋姐’之乡”的日本九州南部的天草下群岛调查,与当年的“南洋姐”阿崎婆一起生活,完成了长篇报告文学《山达根八号妓院》。该书面世后引发强烈的社会反响,第二年就荣获“大宅壮一纪实文学奖”,被改编成电影和话剧,在日本和世界各国上演。日本评论家认为山崎朋子“不仅重现了被日本抛弃者的愤怒和悲哀,而且以锐利的目光抓住了现代日本的社会问题,从而向社会体制提出了疑问和挑战”。

山崎朋子在论述这些悲剧产生的历史原因和社会原因时说,明治中期,日本提出了富国强兵的国策,但由于原始资本积累不足,国家的经济力量薄弱,日本在国际舞台上没有发言权,没有与欧美国家争夺亚洲殖民地的能力。于是日本政府鼓动妇女出国,以“肉体资本”换取外汇,转而用于富国强兵,展开“不用本钱的经济攻势”,所以海外妓女是“日本侵略亚洲的牺牲品”,也是“日本侵略亚洲的先遣队和马前卒”。

1980年11月1日,山崎朋子应中国作家协会的邀请来华,为写亚洲底层妇女收集素材,同时拜访巴老,感谢巴老对她的理解和支持。

11月3日下午,我陪山崎朋子去巴老家。当时巴老的身体不太好,脸色苍白,声音嘶哑,不时咳嗽。本来事先已经约定好是礼节性拜会,时间限定为半个小时,但山崎朋子是纪实文学家,在工作中养成了采访的习惯,她同巴老讲自己是如何走上文学道路的,为什么研究妇女问题,以及巧遇阿崎婆的经过;说着说着,她把“拜访”变成“采访”,请巴老谈了男女平等、原子弹、对青年作家的希望等问题。

不知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山崎朋子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担心巴老累着,便起身告辞,临行前还将自己的著作《山达根之墓》《美洲姐之歌》送给巴老。巴老把新近出版的《巴金中篇小说选》《随想录》,以及当年《收获》杂志的第四期,送给山崎朋子。

山崎朋子性格开朗,快人快语,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她对我说,一次她应邀到偏僻的渔村讲演,谈及日本侵略战争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和日中友好的伟大意义时,有人在台下起哄,往台上扔石头,说你为什么说日本的坏话,你还是日本人吗?这件事令她深思许久。伴随时间的流逝,人们对那场侵略战争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特别是年轻人,这让人感到不安。她说:“历史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记忆,不敢正视,是虚伪;歪曲、文过饰非,是别有用心,是可耻。把历史的真相告诉人民,不使悲剧重演,是作家的义务和责任。”

巴老在文章中赞扬的栗原小卷,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演员,也是很多中国观众崇拜的偶像。她喜爱音乐,自幼学习小提琴,后来又学习芭蕾舞和表演——音乐、舞蹈、表演,成就了她的艺术人生。她在《忍川》中扮演的新娘志乃,惟妙惟肖,荣获第27届每日映画大奖最佳女主角奖;她在《望乡》中塑造的女作家,生动而深刻,荣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她在《生死恋》中扮演的夏子,把“东方美和西方美、传统美和现代美结合在一起,把偶像般的外形、精湛的演技和美好的心灵结合在一起,从容而优雅”。谢晋说栗原小卷美丽、大方、朴实,有很深的文化修养,是了不起的大演员,“银幕上比她漂亮的演员有的是,但比她更有魅力的却很少”。

栗原小卷热爱表演芝术,她说只有演员才有机会饰演各种各样的人物,体验不同的人生,从而使自己的生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她珍惜并且尊重这一职业,从来不参与纯粹娱乐性、商业性的演出。栗原小卷不仅活跃在影视剧舞台上,而且在话剧、歌剧舞台上也多有建树,她说电影是非常伟大的艺术形式,节奏快、受众多,可以跨越时空和国界,与观众进行交流,但话剧强调现场感,演员对观众的反馈有切身感受,这是十分难得的体验。

栗原小卷长期担任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的常任理事,活跃在日中友好第一线。她对中国的感情很深,有许多知心的中国朋友,升任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的副会长后,不时率团访华,在许多外事场合都能见到她的身影。

1986年12月3日,巴老在家中接待了栗原小卷等日本朋友。巴老对栗原小卷说:“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在电影里认识很久了。《望乡》是一部很好的电影,我《随想录》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介绍你和这部电影的。”栗原小卷说:“我看到剧本和原作后非常震撼,深受感动。虽然我没接触过像阿崎婆这样不幸的人,但作为一名女性,我完全能理解她的痛苦;作者对战争的思考,也让我觉得不能再让战争发生了。在中国,有那么多人看这部电影,把我与扮演的角色紧密联系在一起,是托先生的福,衷心感谢您。”巴老说:“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否则就没有我的《随想录》。”

1987年6月19日,巴老在《随想录》合订本的新记中说:“去年我在家中接待来访的日本演员栗原小卷,对她说,我看了她和田中绢代主演的《望乡》,一连写了两篇辩护文章,以后就在《大公园》上开辟了《随想录》专栏,八年中发表了一百五十篇‘随想’。我还说,要是没看到《望乡》,我可能不会写出五卷《随想录》。”

2015年9月5日,在日本庆应大学举办的“倾吐不尽的感情——巴金与日本作家文献图片展览暨学术研讨会”上,我应邀做了《巴金与日本作家》的讲演,并且邂逅了栗原小卷。她回忆起当年拜访巴老的情景:“当时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有两个团在上海,一个团是戏剧家千田是也先生、横川健先生和我,另一个团是著名画家东山魁夷夫妇和作家中村真一郎先生、白土吾夫先生。我们两个团应邀到巴金先生家做客,亲耳聆听了巴金先生的教诲,这对我来说是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学术研讨会上,栗原小卷朗诵了巴老《谈〈望乡〉》《再谈〈望乡〉》等文章的片断,那声音犹如滴滴春雨,抚慰着、滋润着在场听众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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