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的《太阳转身》:一次成功的“破圈转身”
大约还是在2020年的上半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上报有关脱贫攻坚主题出版的重点选题中就有范稳的长篇小说《太阳转身》,随后这个选题又被中宣部列入“2021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老实说,对这个选题我当时心中并非特别有底。这当然不是对范稳创作能力的不信任,而只是对他能否胜任这种类型的创作心里没底。范稳过往的长篇小说创作,重要的作品不是由以《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等三部长篇组成的“藏地三部曲”就是《重庆之眼》和《吾血吾土》,这些作品特色鲜明也堪称优秀,但所涉内容不是有关藏地的历史文化就是中国现代史上的若干重要事件,而近距离的现实题材写作并不多见,更何况还是“脱贫攻坚”这个对小说创作而言确有某种挑战性的题材。
时间很快便转到了今年的3月中旬,人民文学出版社给我送来了这部《太阳转身》的打印稿,让我抓紧看。于是,我便抱着一种好奇的心理进入对这部成品的第一次通读,而卒读下来的基本判断有二:一这是我看过的脱贫攻坚题材长篇小说中特别“小说化”的一部作品;二当然也还有明显不足。一周后,人文社邀请了包括本人在内的四位专业人员为之会诊,“坦率”是这次会诊的主旋律。对此,范稳除去间或笑眯眯地做点回应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点头或埋头(记录)。再往后三个多月,范稳妥妥地交出了现在这稿。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复盘这个过程,其用意无非想说一部好作品固然可能一气呵成,但有时候也是需要打磨的。
对这部作品的创作难度,以及为完成、而且要出色地完成这部作品的创作,范稳本人其实也有清醒的认识,尽管这已是他“进入新世纪以来的第七部长篇小说”,但“过去我更倾注于历史叙事,把民族文化与历史作为我的学习和表现对象,藏族、纳西族、彝族、哈尼族等。这次我把目光转向了当下、转向了壮族。我知道这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面对这种挑战,范稳明白自己“需要去选种育苗,精耕细作,接上地气,吸取养分,在田里走一走,在大地上去发现”。为此,他深入到云南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这个“地处南国边陲,拱卫着国家的西南大门,四十多年前这里还战火纷飞、英雄辈出,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完全对外开放。因此它是云南贫困程度最深、面积最广的地区之一”。在这里,范稳“走访了数十个边境村寨,见证了偏远山乡的巨变,结识了许多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并清醒地意识到“能够置身于‘脱贫攻坚’这场伟大战役中,是一种荣幸。我们是见证者,也是记录者。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何去呈现,就显得尤为重要”。没错,“如何去呈现”至关重要。
如果不了解上述过程而只是初看作品,视《太阳转身》为刑侦破案小说其实也未尝不可。作品的一号主角全然不是常见脱贫攻坚题材中的村长或支书,也不是被组织安排到基层挂职扶贫的“第一书记”,而是从省公安厅刑事侦察局刚刚退下来不久的老局长卓世民。而且这个“一生戎马倥偬、身经百战”,视“波澜壮阔的人生是显英雄本色,可风平浪静的日子才是生活”的老刑侦还没享受几天“生活”的“日子”就因为自己胰腺上的“一个占位”成了“等待死刑判决书的人”;作品的故事主体则是这个虽刚一退下来就给自己制定了“不插手局里工作,不掺和任何案件,不帮人说情”这“三不政策”老刑侦,又不得不被卷入对一件拐卖儿童案的成功侦破,直至自己在胜利曙光降临前壮烈牺牲的全过程。至于与脱贫攻坚相关的那个南山村恰巧正是与这桩刑侦案有重要关联的所在地,这个村从极贫到扶贫到脱贫的全过程都是因此而穿插在整个破案过程中被自然带出,无论是为村里脱贫而殚精竭虑的老村长曹前宽还是因极度贫困而迷失人生方向走上犯罪之路的曹前贵等皆无一例外。
不仅如此,《太阳转身》在这两条重要但并非平行的叙事线之外,还有不少颇有意味的设置也是十分精心与讲究。比如,将被拐骗儿童侬阳阳之母韦小香设计成壮族,且她的老乡包阿姨恰是在卓世民家服务多年的老保姆,而卓世民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女儿卓婉玉之研究方向正好又是壮族的族源和迁徙,这一连串“巧合”不仅将卓世民看似偶然地“卷”入这场“奇案”成为一种必然,而且还不动声色地引入了壮族文化这一要素,于是,“找一把稻穗喊魂”、那个“令看客们只能想入非非的活动——祼浴”“开秧门”等壮族民俗以及意味深长的《祭祀太阳古歌》的进入都是十分自然的了。还有,作品开篇对卓世民退休生活的一段描写,诸如与老搭档兰高荣打打网球钓钓鱼、侍候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父亲、陪夫人肖玉做做头之类的日常生活。所有这些看似“闲笔”之笔其实都是作品中一些颇有寓意的点睛之笔,十分自然而贴切地厚植了作品的意味。
尽管看上去为辅,但《太阳转身》对“脱贫攻坚”的叙事设计同样颇为用心,这是作品另一条沉重的叙事主线。范稳将脱贫攻坚的主战场放在脱贫攻坚领头人曹前宽和因贫而“转身”误入歧途的曹前贵、杨翠华、赵四毛等人所在的南山村与杨家寨,而这里又恰是40年前那场南线战争中身为侦察连长的卓世民与村支前民兵连长曹前宽结下生死情谊的地方,范稳以那场战争作为南山村这个古山寨脱贫攻坚战一段荡气回肠的“前史”进行了足够的铺垫,这才进入“随着全国‘脱贫攻坚战’的打响,边陲之地的人们义无反顾地向贫困宣战。这是一场丝毫也不逊色于当年那场保卫边疆的战争。世代戍边的人们……不应该贫穷,不应该永远落后于时代”。于是,因贫困而引发的两场当下“战争”在这里同时打响:一场是卓世民毅然告别原本安逸的生活,与长期志同道合的战友兰高荣来到了他们曾经共同战斗过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最终惩恶扬善将侬阳阳解救,卓世民更是在与歹徒的奋勇拼杀中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历程。另一场则是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侬建光和韦小香夫妇以及曹前贵、杨翠华、赵四毛等曾因贫穷一度“转身”误入贩卖人口的歧途;与他们形成鲜明对照的则是老村长曹前宽对于修路的执著,他始终以愚公的毅力和精神要为南山村修建一条通向现代文明之路,这个曾是卓世民得力战友的生命中有着一股永不言败的血性和韧劲。在他眼中:“对于那些生存条件险恶的村庄,像南山村这种被判了‘生态癌症’的村庄,再苦再难,我们也要像当年打仗一样,向贫困开战。‘生态癌症’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了脱贫攻坚的干劲,缺少了为国戍边的精神。”曹前宽的“修路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隐喻和象征,浓缩着这片土地上脱贫攻坚战役的发展史:从村民个体的人挖肩扛到善良人的热心帮扶到党和政府一系列精准扶贫措施的落实到位,南山村的脱贫攻坚事业如火如荼地不断深入人心直至走向胜利,被拐儿童侬阳阳成功获救、白血病患者林褚承得以医治、村民们开始致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整个中华大地脱贫攻坚取得历史性伟大成就的一幅缩影?
回到本文开头不久即说到的“这是我看过的脱贫攻坚题材长篇小说中特别‘小说化’了的一部作品”上来。本就是长篇小说又何言“特别‘小说化’”?这是相对于我所看到的另一些以脱贫攻坚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而言,这部分作品虽名为长篇小说,但整体上其实更像长篇非虚构写作,拘泥于就人说人、就事论事,一看作品就大抵明白其原型是谁。这样的写作明显悖逆了长篇小说赖以立生最基本的特性,而且还由此形成了某种新的“圈套”,而误入这种“圈”中的长篇小说即使它的主题再突出也不可能有多少生命力可言。相比之下,《太阳转身》则是将脱贫攻坚纳入一个更加广阔的社会、时代与文化背景中去思考、去表现、去书写。包括从一位迟暮的英雄警察被动地卷入一桩跨越千里的拐卖儿童案这样一段脱贫攻坚的“前史”切入,包括以壮族文化为作品某一局部的背景,包括40年前的那场南线之战等……这些看似与脱贫攻坚平行且相对独立的情节细节与场景,实际又都是和“贫”与“脱贫”客观上存在着种种剪不断的直接与间接的历史与文化关联,也正是这些个因素合理而巧妙地植入不仅使得《太阳转身》的深度、厚度与意味得以大大强化,而且保证了《太阳转身》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立得住、站得稳、行得远。正是在这些意义上,称其为范稳“一次成功的‘破圈转身’就是实至名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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