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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现实、想象与实证
来源:《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 | 谢有顺  2022年02月20日09:08

作家是书写时间的人,也是改变和创造时间的人。本雅明认为,时间是一个结构性的概念,它不完全是线性的,而可能是空间的并置关系。当作家意识到时间的某种空间性,并试图书写时间中那些被遮蔽的、不为我们所知的部分的时候,他其实是改变了时间——他把现在这种时间和另外一种时间形态,和我们经常说的永恒事物联系在了一起,和真正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

比如改革开放这四十年的经验,固然是许多人经历过的日子和现实,但它最终的面貌如何,后来者会如何认识和理解这个时代,其实也有赖于作家的艺术创造。书写这四十年,其实也是在想象的层面上重新创造这四十年。过去了的现实无法复现,惟有艺术的现实可以长存。明清时代的日常生活已无法重现,但借由《金瓶梅》《红楼梦》的艺术创造,我们可以看见那个时代的生活场景和生活细节;辛亥革命前后的人与事已经过去,但要了解那个时期某个阶层的人的精神面貌,只能通过鲁迅等人的小说,才会知道像祥林嫂、闰土、阿Q这些人是如何生活、又如何思想的。这就是写作的意义,一种看起来虚构、想象的创造,但可以记录和还原一段真实的生活,重塑一群真实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通过想象力来完成的。

《三体》作者刘慈欣获得了美国科幻小说奖——克拉克奖,他获的是这个奖项的其中一项,叫“想象力服务社会”。这个奖在科幻小说界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克拉克,他最有名的作品大家可能都知道,就是《2001:太空漫游》。这部作品对刘慈欣影响很大。刘慈欣在获奖演说中说:“这个奖项是对想象力的奖励,而想象力是人类所拥有的一种似乎只应属于神的能力,它存在的意义也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有历史学家说过,人类之所以能够超越地球上的其它物种建立文明,主要是因为他们能够在自己的大脑中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在未来,当人工智能拥有超过人类的智力时,想象力也许是我们对于它们所拥有的惟一优势。”

克拉克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是人类塑造未来最有力的工具。想象力也是写作的核心能力,它既表达现实,也使现实变异,进而创造新的现实。

有一个问题值得追问,为什么通过想象所创造的虚拟世界,通过审美所感受到的看上去不切实际的一些事物,会直接影响我们的价值观和精神世界,甚至会影响人类对未来的想象和预测?读过科幻小说的人都知道,世界许多方面都像克拉克所预言的那样一一应验了,通信卫星、轨道飞行等,这些在克拉克最早的科幻小说里都有预言。但刘慈欣说,当科幻小说变成现实的时候,我们好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今天的我们越来越进入一个丧失想象的世界,一味地沉迷于现实的琐细和幻象当中。我们对外太空,对一个浩瀚的宇宙,再也没有以前那么浓烈的探索热情了。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出人类可能面临一个想象力受到挑战、想象力衰微的问题。在这种背景下,文学写作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在强调,生活不是这样的,世界还有原初的样子,我们的存在还有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它要通过不断地反抗已经确定的、固化的甚至程序化的东西,伸张一种不确定的审美——看起来模糊、暧昧,但同时又非常真实的精神和美学意义上的景象。

曾经读到十八世纪著名学者章学诚的一个观点,说自战国以后,礼乐之教的力量在衰落,六经中最有活力、对人影响最大的反而是诗和诗教。这个判断表明,像礼教、乐教所代表的是一种确定性的知识,和诗、诗教所代表的不确定的、审美的、模糊的知识,二者之间是有冲突的。也许有人会说,一个是理性,一个是感性,但换个角度看,一个是确定的,另一个是不确定的。诗的审美,包括个人的感受这样一些东西,无形之中参与、影响和塑造了中国人的价值观。我们如何生活,灵魂长成什么模样,都受了诗的影响。可见,面对一个日益固化的时代,如何借由看起来不确定的、个体的、审美的、想象的事物来解构、重塑这个世界,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这种精神领域里的矛盾和斗争,一直是文学潜在的主题。人类进入了一个越来越迷信确切知识、迷信技术和智能的时代,有些人甚至以为智能机器人可以写诗、写书法,做艺术的事情。技术或许可以决断很多东西,但惟独对审美和想象力还无法替代。

那些确定的知识,那些秩序化、工具化、技术化的东西,总是想告诉我们,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未来也一定是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文学和想象许多时候就在不断地反抗这种不容置疑,在不断地强调这个世界也许并非如此,世界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样子;至少,文学应让人觉得,那些多余、不羁的想象,仍然有确切的知识所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当代中国最大的特征之一就是变化,一切事物都在变。迷信确切知识的人,有时比沉迷于审美和不确定的人更可疑。夏志清在评述张爱玲的时候讲,张爱玲的写作世界跟《红楼梦》的写作世界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基本价值不变的社会,而张爱玲是写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变化成了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卢卡契在研究希腊史诗的时候也讲,希腊的史诗为什么伟大,就在于那个时代的人是可以把握世界的。通过看星空,你就能知道世界的方向在哪里。今天的变化所带来的越来越多丰富、复杂且不可把握的经验,我们该如何命名它? 该如何描述它?是否有能力命名和描述?这件事情意义非凡。所以,想象力并不是多余的,审美和不确定的事物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恰恰是一种想象性的、描述性的,包括虚构的经验,反而有力地改变我们对世界的认知。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发射重型火箭的埃隆·马斯克。我详细读过马斯克的几个采访和自述,他讲到自己小时候是一个自闭的小孩,之所以会萌生探索宇宙,并通过这种探索来确认人生意义的冲动,也是来自于他小时候读的《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科幻小说。很难想象,今天一个发射重型火箭、在科技领域有重大突破的人,他创造的冲动和缘起会是一部科幻小说。马斯克有一次对记者说:“我一直有种存在的危机感,很想找出生命的意义何在、万物存在的目的是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们有办法让全世界的知识愈来愈进步,让人类意识的规模与范畴日益扩展,那么,我们将更有能力问出对的问题,让智慧、精神得到更多的启迪。所以,我决定攻读物理和商业。因为要达成这样远大的目标,就必须了解宇宙如何运行、经济如何运作,而且还要找到最厉害的……”这话曾让我感动。还有大家熟悉的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能拍出著名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也是来自于他对太空特别的想象。

想象力几乎是一切创造力的源泉。但20世纪以后,好像文学写作所面对的,只有一种现实,那就是看得见、想得到的日常现实,好像人就只能活在这种现实之中,也为这种现实所奴役。其实要求文学只写现实,只写现实中的常理、常情,这不过是近一百年来的一种文学观念,在更漫长的文学史中,作家对人的书写、敞开、想象,远比现在要丰富、复杂得多。文学作为想象力的产物,理应还原人的生命世界里这些丰富的情状。不仅人性是现实的,许多时候,神性也是现实的。尤其是在中国的乡村,谁会觉得祭祀、敬天、奉神、畏鬼、与祖先的魂灵说话是非现实的?它是另一种现实,一种得以在想象世界里实现的精神现实。

但我也并不想只强调虚构和想象的意义。就文学写作而言,许多时候,我们还要警觉一种没有边际、没有约束、毫无实证基础的想象。要重视实证对于想象本身的一种纠偏作用。我读很多作家的作品会觉得不满意,并不是因他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没有实现这一想象所需要的实证支撑。这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过度飘渺的、不着边际的想象,有时候需要通过实证对它进行限制。

尤其是小说写作,它固然是想象和虚构的艺术,离开虚构和想象,写作就无从谈起。作家最重要的禀赋是经验、观察、想象和思考,但20 世纪以来,虚构和想象在小说写作中取得了统治地位,观察和思考却相对地被忽视。于是,小说家胡思乱想、闭门造车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而忘了写作也是一门学问——生命的学问。这门学问,同样需要调查、研究、考证,尤其是对生命的辨析、人心的考证,没有做学问般的钻探精神,就无法获得写作应有的实感。

虚构和实证并重,才是真正的写作之道。作家必须对他所描绘的生活有专门的研究,通过研究、调查和论证,建立起关于这些生活的基本常识。有了这些常识,他所写的生活才会具备可信的物质证据。物质既是写实的框架,也是一种情理的实证,忽略物质的考证和书写,文学写作的及物性和真实感就无从建立。在写作中无法建构起坚不可摧的物质外壳,那作家所写的灵魂,无论再高大,读者也不会相信的。蔑视世俗和物质、没有专业精神的人,写不好小说。很多作家蔑视物质层面的实证工作,也无心于世俗中的器物和心事,写作只是往一个理念上奔,结果,小说就会充满逻辑、情理和常识方面的破绽,无法说服读者相信他所写的,更谈不上能感动人了。这种失败,往往不是因为作家没有伟大的写作理想和文学抱负,而是他在执行自己的写作契约、建筑自己的小说地基的过程中,没有很好地遵循写作的纪律,没能为自己所要表达的精神问题找到合适、严密的容器——结果,他的很多想法,都被一种空洞而缺乏实证精神的写作给损毁了。

好的艺术作品,既充满想象力,也具专业精神。看过《星际穿越》的人都知道,里面包含着丰富的关于时空的科学知识,《三体》这样的小说,里面也有丰富的物理学知识。没有对时空、对物理学的专业知识,像诺兰、刘慈欣他们,就创作不出他们的小说和电影。必须通过实证的方式,让想象变得更加精确,更加真实。不能一讲到创作,只强调那些没有实据的空想,尤其是现在的电视剧,包括很多网络小说,实证精神极为匮乏,才会有那么多胡编乱造的情节设计。而我认为,以实证为基础的想象,才有叙事说服力,也才能打动人心。诺兰在拍完《星际穿越》之后,又拍了《敦刻尔克》,这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部电影。一个是超级的想象图景,一个则是用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的精准视点来还原一段史实。一个导演,一个作家,如果兼具这两种能力的时候,他就可能创造出重要的作品。

这让我想起胡兰成在《中国文学史话》里说到,有一次他在日本访问一个陶艺家,发现这个陶艺家烧了很多碗、碟、杯子等日用品,胡兰成很惊讶,觉得一个大艺术家怎么会去烧这么多日用的东西。这个日本陶艺家对他说:“只做观赏用的陶器,会渐渐地窄小,贫薄,至于怪癖,我自己感觉到要多做日常使用的陶器。”通过烧这些平常吃饭的碗,喝茶的杯,装菜的碟,来平衡自己的艺术感受,以免使自己的感觉走向窄小,贫薄,怪癖,这真是一种很好的艺术观。艺术家不能一直在一种看起来纯艺术的想象里滑行,他需要现实、日用来平衡和发展他的艺术感觉。太日常了,可能会导致作品缺乏想象力,一直匍匐在地上,飞腾不起来;但太飘浮了,无实证、细节的支撑,也会使作品变得虚幻、空洞。物质和精神如何平衡,虚构与现实如何交融,这是艺术的终极问题。而好的写作,从来都是实证与想象力的完美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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