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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打手心”与“真是鬼话”
来源:澎湃新闻 | 陆灏  2022年03月28日08:11

1991年秋天赴京组稿,拜识了罗孚先生。

此前他在《读书》杂志写了一组介绍香港作家的专栏文章,笔名柳苏,在读书界更有名。

记得那天上午,我和赵丽雅去北京大学朗润园张中行先生家,观赏了张先生的藏画藏砚,并在张先生家吃了午饭。我们从北大骑车到双榆树拜访了罗孚先生。

罗先生给我的名片上印着史林安,他说在派出所登记的是这个名字。我当时贸贸然说了一句:“这么多化名,像搞地下工作的。”

那天罗先生托我回上海后查一下六几年的《文汇报》副刊,找一首聂绀弩的诗。但是我没能找到。手头有当年12月10日罗先生给我的信:

绀翁佚诗累你花了许多时间。刚和提供此一信息的文怀沙先生通过话,他把刊稿时间一下子拉长为1961到1963年。61是不大可能的,聂当时还身陷北大荒,62才回北京,估计63的可能性大。如不太麻烦,请再查查63年的副刊;如太麻烦(查报的滋味我能体会),那就作罢。仍要谢谢你!据说是一首七律,为钱锺书先生注宋诗而作。

罗孚1991年12月10日来信

结果还是没找到。不久收到罗先生寄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为聂绀弩在香港出版的诗集《三草》,还订正了多处错字。

聂绀弩在香港出版的诗集《三草》

罗孚对错字的订正

多年后,罗孚先生写了一篇《钱锺书与聂绀弩》,刊在2000年1月号的《万象》上。原来1998年,北京有位先生在香港报人高旅的遗物中找到了聂绀弩历年写给他的信札和六十八首佚诗,其中就有罗先生托我寻找未获的那首,题为《题〈宋诗选注〉并赠作者钱锺书》:

诗史诗笺岂易分,奇思妙喻玉缤纷。倒翻陆海潘江水,淹死一穷二白文。真陌真阡真道路,不衫不履不头巾。吾诗未选知何故,晚近千年非宋人。

罗先生在文中介绍,据文怀沙说,聂绀弩在他家看到钱锺书送他的诗,其中有“非阡非陌非道路”(用《南齐书·张融传》典),亦狂亦侠亦温文(用龚定庵句)一联,第二天就送来了这首七律。而据聂绀弩当时写给高旅的信,钱锺书颇为欣赏聂诗,还送他一顶“高帽子”。罗孚引述的聂绀弩致高旅的信,后来都收录在《聂绀弩全集》第九卷“序跋·书信”中(武汉出版社,2004年2月)。聂绀弩1961年底给高旅的信中说,他读了不少清人的诗集,“所有这些人的诗,都不及王夫子两句:‘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两句是钱锺书为我赠他诗,谓我诗可与此二句相当而为我诵出的。这是高帽子,且不管它。就这两句,是以上诸人都做不出的”(228页)。

钱锺书送出的这顶高帽子,聂绀弩还是很受用的,颇有些得意。罗孚在文章中说,后来聂绀弩在《春夜诣迩冬乞定吟草》一诗中,就有“七尺非天能活埋”之句;在后写的《答锺书》一诗中,又有“生面六经匪所思”之句。

高旅原名邵元成,字慎之,当时在香港《文汇报》编副刊,可能将聂绀弩的诗刊发在香港《文汇报》上,而文怀沙误记成上海《文汇报》,我当然找不到。罗孚写过一篇《高旅和聂绀弩》,收在香港天地图书公司2007年出版的散文集《文苑缤纷》中。上面提到罗孚在香港为聂绀弩出版的诗集《三草》,也是高旅写的序言。

就在罗孚先生托我寻找聂绀弩赠钱诗的前一年,已经有人发现了这首诗,并写成文章投给上海《解放日报》。副刊编辑陈诏将文章寄请钱锺书审阅,钱锺书的回信原件出现在2018年西泠印社的春季拍卖会上:

诏兄编席:

奉书及附件,既笑且叹。文君之自我吹嘘,马君之偏听偏信,皆可惊也。数十年前文君殷勤攀结,强我赠诗,我因窃取龚定厂句(“亦狂”云云)而以张融语为出句。是所谓聂君之联实出于我(或与我暗合)。此文于出典既不尽不实,又与事实乖违,想系为文君所误。我不存此应酬牵率之诗,即归之聂君可也。如原联出于我,则我该打手心也;试思“道路”二字平行连绵之词,“头巾”则“头之巾”,二字而为主属之一词,岂可作对乎?马文中不可信处甚多(如谓“得”太炎“夫妇宠爱”,而不言其师冒广生,又言与愚夫妇交谊之“同气相求”等),不暇一一举。发表时务必将拉扯及我处删去,我既不爱此类吹嘘,亦不愿供旁人利用为自我吹嘘之衬托物。如果知误不删改,则我来函更正,揭露一些底蕴,反累马君为者败之,于文君不利矣。匆复,即颂

编安

钱锺书上 十一月九日

原件附璧

钱锺书对陈诏的回信

据信封邮戳,为1990年11月20日。信中提到的“马君”,不知何人,那篇文章应该也没有刊出。陈诏去年12月刚去世,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和他曾有往来,当时不知,现在更无从询问了。从钱锺书的回信可以看出,聂诗中“真陌真阡真道路,不衫不履不头巾”,虽出于钱赠文诗中的“非阡非陌非道路,亦狂亦侠亦温文”,但钱却认为“头巾”并不能对“道路”,如果是他写这样的诗句,“则我该打手心也”。钱锺书赠文怀沙诗全篇,似不曾见发布。

钱锺书在送出高帽子的同时,往往会暗藏着打手心。聂绀弩应该不会知道钱的微词。他对钱锺书还是很佩服,他给高旅的信中有“海内以博学知名者为钱锺书”,给舒芜的信中说:“我不会欣赏主要指艺术造诣和渊源之类,如钱锺书所谈者”。有意思的是1977年2月2日给舒芜的信,聂绀弩说:

钱锺书能一眼看出某人所作出自某人,据我的经验,也只是信口而出。他说我的诗得力于黄道周,真是鬼话。明末姓黄的我知道一个黄星周和他的一首诗,就是你介绍的那一首,后来又在民【明】末遗民集中碰到过(还碰到几个桐城老乡)。至于黄道周,远不如李卓吾、金圣叹那么熟悉,几乎连有没有此公也不知道。钱公真是读了一肚子诗,装满了一肚子统绪之类,见到谁的诗就能立刻看出它像谁的什么,这自然是一种本事,但要以之论尽天下,却很有危险的。(《聂绀弩全集》第九卷380页)

“真是鬼话”几乎像暗暗回应了“该打手心”,虽然提前说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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