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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春杰:生命与情感的表达式 ——湖北土家族作家周碧麟散文管窥
来源:《长江丛刊》 | 凌春杰  2022年05月12日11:23
关键词:周碧麟 散文

周碧麟的散文,立足现实生活,以人为中心,以爱为出发点,以情感为显影剂,以民族为底蕴,以时代为羽衣,以生命为归宿,质朴而真诚表达着自己的所见与发现。在他的笔触下,人与世界的种种相处,仿佛蕴含于生命与情感的函数表达,而在这个属于他的表达式中,爱与情感互为导数,让人感触到生命激荡的华彩与哀伤。作为长期生活在鄂西的土家族作家,他以开放视野、开掘姿态和独特笔触写出了独到而深长的生命韵味,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时代变迁中土家人的心灵史、情感史和发展史。在某种程度上,观察和思考周碧麟的散文创作,不仅对于他个人具有一定借鉴意义,也能为研究土家族文学在新时代的特质和发展增加必要的观察样本。

周碧麟在老家的生命历程,与老家的山川恩泽,与继母的人间温情,以及村庄的风情民俗,在他的散文中都有真情抒写、生动呈现。2019年,在送走继母处理完老屋后,从此那个叫周家包的故乡再也没有周姓人家。然而,生长于周家包的周碧麟却以另一种方式,将这个去处烙印在精神河流之中。当然这种村庄志或人物志式的抒写,并非他的首创而是由来已久,难能可贵的是,他用难以精确描述的爱完成了和继母之间关于生命与情感的表达,这种表达是独特甚或是稀缺的,他笔下的继母成为散文领域中一个重要的女性形象,在此基础上,他尝试完成由爱父母向爱家乡爱生活爱大地的延展与转换,爱由天性使然成为人之内在自觉。因此,在周碧麟最初的散文创作中,家乡、亲情等传统主题是他的重要写作资源,在他生命里的那个村庄中,风土人情、生活用品、山川树木都是他抒写的对象。在《中溪走笔》一文中,他深情发掘了故乡中溪村的人文精神与历史记忆。在他的笔下,在这个小小村庄中,不仅有第一位全国党代表、全国人大代表,也有第一位全国“五一”奖章获得者、第一位全国作协会员,还有第一位知名民营企业家、第一位知名职业经理人和第一位全国网红好人。同时,这个村庄也极具历史人文内蕴,其间的花屋场既是历史上“八秀才之家”和白莲教首义之地,也是大革命时期建立苏维埃政府的红色处所,而流传于民间的腰磨岩、牛抵岩、黄金藏、五不怕坟等传说,赋予这个村庄极强的传奇色彩。不仅如此,这个村庄还有独特秀丽的自然风光,公路挂在绝壁犹如大山腰带,皓月穿过山腰巨洞宛如追光投射田园瓦舍,村庄的自然风光也美妙绝伦。可以说,乡村乡情的打捞与抒写,是周碧麟散文创作初始而核心的精神资源,奠定了他散文的淳朴格调和自然气韵,也成为他审美建构的策源地。因而他笔下的乡村,不仅是一个亿万斯年的风化遗存,也是一个人们在交往交流中积淀的人文乡村,还是一个隐含种种传说的神化村庄,寄寓着一个民族内在而共同的审美情韵。

在抒写家乡和亲情之外,周碧麟的笔触伸向了大好河山,源于他面向世界的旅行,他的散文也因此呈现出更为开阔的气象。他从国内行走开始,进而游走世界各地,饱览美好河山,品味不同文化。在《走不出你的情怀》这部散文集中,他以“远山近水”为辑,初次把笔触伸展到土家山寨以外,继而以《远方何处》整部书,专门记述行走世界,品味各地民俗风情,饱览大自然美妙风光。这既是生命历程的美好记录,也是自由情感的倾情浇注,展现出奔放达观的生命意趣。在《高山之上》这部散文集中,依然能看到这种行走的自觉延续,他在追求梦想中不断分享着发现与见闻。纵观他的旅行文字,可以看出,他不仅注重对城市景物的描摹,也重视对异地文化的发现与挖掘,既有情感注入又有文明碰撞,既有拥抱也有思考,展露出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生命格调。在《能不忆疆南》中,天山风物不仅是大自然恩赐,也是富有神奇和磁性之处,他从中感受到现实、历史和人文的交融与洗礼,是对生命的一次涤荡。在《远方何处》这部书中,他的目光从数十个国家的不同城市掠过,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也震荡着他的情感,使他对现实生活有着更深理解。在这些有关山川风物和不同民族文化的散文中,可以明显体味到周碧麟散文气象的某些变化,相较于早些时候的乡村风情散文,这些旅行随笔视野开阔,笔触愈加活泼轻巧,情感愈发深沉浑厚。在《岁月静悄悄》这篇后记中,他表达了这种逐渐获得的体悟:一个人所认识理解的世界永远只是他看到的世界,许多曾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原来还会有许多别样的答案。这种感性体悟,很可能也不单纯来自于行走,还来自于故乡与世界的碰撞,来自于固执中生发出的平和与热情。

周碧麟在回望与行走中也保持了对时代大潮的关注,从他的四本散文集中,大致可以体味到他与时代大潮同频共振的内在欣喜与淡淡哀伤。一方面,无论是回望故土还是行走江河,它们都带着时代之光弥漫出的新鲜气息,即便那些老旧事物也因此而拥有一束今日之光,使人在历史回响中触碰到当下而思绪流淌。另一方面,他在散文叙事传统上,有意融入火热的现实生活,以记录者姿态敏锐捕捉当下印象深刻、令人感动的事件,细致叙写发生发展历程,提取事件中隐藏的人性光芒,扩展内心涌动的喜悦与温暖,写出了一组叙事抒情兼具,饱含浓烈情感的纪实散文。这类作品紧扣时代主题和重大事件,既有波澜壮阔的脱贫攻坚,也有艰苦卓绝的抗疫,如《爱在清江流淌》《传峰化雨润板桥》《决胜佑溪》《谁在点亮群山》《一位土家工匠的追梦人生》《高山之上》《龙池山》等作品,莫不闪现着明亮的时代之光。在他饱含深情的笔下,他们是驻村书记、支部班子、治保主任、回乡创业者、专业养殖户等,是这个时代最美丽的建设者与奉献者。从这些作品中,能够感触到到干部与村民的淳朴之情,由此也体味到周碧麟对家乡在历史变迁中的深情关注和深沉眷恋。

面对丰富的创作资源,以活动器物等展现民族特征,是周碧麟萃取民族文化内涵的重要路径。土家族的民俗文化风情,主要由丰富的各种文化、习惯、心理等综合构成,如巴山舞、跳丧鼓、山歌、南曲、故事、杀年猪、忙年等等。然而一地的民俗文化风情,又远不止于此,一些如哭嫁、赶仗、纳鞋、扛神等生产活动和腰门、火垅、吊脚楼等器物用品也莫不内蕴民俗风情,在《做山货》中,他讲述了剥构树皮和割棕片的生产活动,割棕用的刀子这一器物至今还收藏在书柜里,让他在铭记苦难中学会珍惜。土家族民俗文化是极其丰富的,大多已经被写进各种典籍中,但也还有一些像璞玉埋在岁月深处,需要去寻找、去发现,去辩识。周碧麟就是这个自觉的发现者和记录者,在对土家族文化的长期观察与体验中,他对民族语言有独特感知,对巴土文化有着极大热情和极深感触。面对土家族没有文字的语言,周碧麟并不刻意去突出模拟文字在语音上的民族性,而是从风俗、活动、器物等方面建立民族文化的磁场,既保留民族文化的腔调与韵味,又注意跨民族的融合与共通,极大地增强了文字表现力。这种对语言文字艺术的处理方式,是值得借鉴的。

在生活环境中,以个性化的文字增强对情感的表达力度,是周碧麟散文常用的处理手法。纵观他的四部散文集,无不有着独到的语言传达、自觉的民族文化融入和纯粹的情感浇注,由此而酝酿形成独特味道。在长期积累中,周碧麟对民族民间文化情有独钟,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抖出民族文化“包袱”,使他的表达具有生长的动感,让人能嗅到空中弥漫的腥辣、硝烟、山野等浓烈的烟火味道。在《生命之舞:土家撒叶儿嗬》中,通过对土家族民族风俗跳丧鼓的回忆,展现的土家族人以审美面对死亡、以歌舞表达感念的通脱旷达与宽阔胸襟,正与他的传神叙述相得益彰。将内在情感熔铸到文字之中,往往既见秉性又见功底,实现殊为不易。世间事物千般万种,唯独人之个性与情感,始终在同与不同中生长,最是令人难以说清道明,这对于文学而言也正是开拓空间所在。将难以表达的人性情感细致深刻地揭示,需要作家对笔下每一个文字赋予灵魂,使文字从意义的精确走向意蕴的无限。他写年事已高的母亲从乡下送土特产进城,豆腐已被整成了肉价钱,对周碧麟而言,爱是对母亲辛劳的成全,这种情感质朴单纯;而对于母亲而言,爱是对儿女无私的奉献,情感也是单纯质朴的。当周碧麟将这两种单纯质朴归置到一起时,文字便具有了强大的情感震荡力,人间之爱又岂可一语而概括其全部?

塑造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形象,是周碧麟擅用的表现手法。读周碧麟的散文,可以看到他以叙事手法真实鲜活地描写了继母、父亲、二爷爷、女儿、外婆、舅舅、高老师、伯父、二妹、鼓师、举人、哈哥、糕点师傅、扶贫干部、返乡青年等各类人物,这些人物都生活在当下不同的现实情境之中,既有大多数人的共性又有着鲜明个性,都携带着作者的情感基因。他在写一位外号叫举人的人钓鱼时,有人问钓了几条,举人回答说“这条钓上来,还钓两条,就有了三条。”举人形象顿时跃然纸上。在散文的叙事传统中,受形散神聚等理念影响,散文选择的往往是间断性叙事,东鳞西爪或神来之笔,尤其是在一些短章中比较显见。近些年来,以家族记忆、历史沉钩等为代表的长篇叙事兴起,散文叙事向遵循事物线性逻辑的纪实方向发展,与报告文学、非虚构的边界模糊不清。周碧麟写散文的叙事冲动,往往从对细节的白描开始,从对细节的描摹刻画到对事件的整体把握,不时将小说手法在散文中予以运用,不仅从细节中获得情感力量,也从事件中加持情感力量。《柿树的故事》中,二爷爷早就准备好临终“装老”:他上下穿戴一新,脚上穿着一双绣花布鞋,一根指头粗细的棕绳子勒进他的脖颈,他仍然像平日那样谦卑地低着头。周碧麟笔下的这些现实人物,与小说家塑造的人物形象极不相同,他们不强调典型化而追求个性化,每一个人都散发着爱的光芒,这种爱正是从母爱开始,随着生命成长而不断扩展。而无论所爱之人还是被爱之人,都是生活中活生生的人,他们是极其平凡的自己,透过周碧麟的笔触,在平凡中显现温暖和智性。

总体来看,以我手写我心,自然率性地表达对自我感觉的唤醒与确证,可以看作周碧麟散文的重要特征。人所面对的现实世界,无非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两大空间,对物质世界的理解与阐释,当只有在基础研究中才能逐渐窥探到一些自然奥秘时,这种探索越来越属于极少数人的事业,而对精神世界的感知虽则属于每一个人,也只有少数人能将己情传神于对象,由此打通物质世界和感觉世界。当把这个感觉世界用文字方式进行表达和呈现时,它就是文学。当周碧麟以新的视野,“看透”世界后依然对世界葆有感性与激情,他传递的真实不仅离客观更近也离内心更近,因而在他的笔下,真实既是追求客观世界的真相,抵近事物本身,真实更是情感的真实,将个人意志注入到抵近本原的过程之中,从而熔铸出深沉磅礴的情感力量,获得精神世界亦即艺术世界的真实体验,这也是艺术表达走向纯熟的重要标志。这种特征,在他对亲情友爱、古俗今风以及时代之光等的抒写中,表现得极为明显。在《从前的树》中,以树的栽种或砍伐折射时代变迁,对时光的怀想中也对生命与自然进行了感性思考。

周碧麟的散文,注重在叙事与抒情中构建出精神张力。在叙事和抒情之间,他崇尚的是质朴自然,他在叙事与抒情的并行和对既有形式的跟进中,通过情感与文化构建精神张力,一定程度上形成了自己的形式与意味。世界就在我们眼前,无论大而言之抑或小而言之,究竟该如何表达事物的意义和意思?倘若既无文化加持也无情感浇注,事物该是多么地苍白枯燥!周碧麟散文的韵味,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谙熟土家族文化,对生养他的大地饱含深情,他在自己的视界中以文化和情感加持,使叙事和抒情在相互吸引与对抗中融为一体,生成个性化的意义和意味,流露出独特的声气和腔调。从最早出版的《推磨谣》到他的新著《高山之上》,他善于将碎片化叙事融入到情感表达,以细节凝结情感意象,在张力形成中传递出精神力量。

周碧麟的散文,传达出豁达通透的人生价值观。散文不是基于公众的政治理想,它基于个体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与文本之间的自在自为。一个创作者如何理解和处理文学面临的种种复杂关系,其实也显得极为重要。显然,文学是需要入世的,但同样需要是出世的,但就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天然形成了自在表达。一切表达都是有取向的,但作家的表达很可能不是去安慰或诠释世界,甚至也不是从世界去寻找安慰或理解,它有时就只是一种内在表达。周碧麟的表达兼而有之,当他面向纯粹自我时,他表达出一种无为的通脱透彻,而当他面向火热现实时,他传递了鲜明的个人倾向。这样的表达所呈现的理念,有时是无为的,有时又是有用的,但二者并不矛盾,也许就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得以贯通。周碧麟散文呈现出的这种通透圆润,主要源自他对原生态的热爱与尊崇,他无意间已去除杂质,切净不必要关联,任由原本的我、看到的本相和情感回响流诸笔端。这或许也是文学为人生的本初意义,也是周碧麟散文的又一价值所在。

周碧麟的四部散文集,《推磨谣》是他用自己的方式进行一种较为传统保守的表达,《走不出你的情怀》则在题材与表达方式上尝试有所拓展,《远方何处》以宏阔视野将笔触伸展到世界的大好河山,《高山之上》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向乡土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回归,它们所整体上呈现出来的,正是生命与情感在对故乡的逃逸与回归中的嬗变。这种嬗变,展现出他在艰辛探索与不停歇中所追求的个性与变化,逐步将文字之美、情感之纯、生命之真和思想之透融为一体。由于他将目光聚焦于无限丰富而复杂的生命与情感,使他的创作具备进一步走向深广与宏阔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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