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红学研究者,一位是书画鉴定家,却成为好友,更兼诗友,二人是如何结识的? 周汝昌、徐邦达的一段艺林交谊
父亲周汝昌和徐邦达先生,一位是红学研究者,一位是书画鉴定家,俩人不在同一界别,相差悬殊,日后却成为好友,更兼诗友。他们二人是如何结识的?这一段艺林掌故,说来话长。
几天前,有一封父亲写给徐邦达先生的信札在孔网拍卖,据闻成交价不低。有热心朋友给我发来图片,这是一张罕见的一米来长的墨书信札,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现把信札全文引录于下:
邦达学长同志:
顷读大著“《宋人画人物故事》应即《迎銮图》考”一文,见其考证精覈,判断确切,不胜钦服。今有有关小线索一事,敬陈于下,或者渊嶽不捐埃滴,幸甚幸甚。
就汝昌所知,当时名诗人杨诚斋有诗题咏此图本,作于淳熙十二年(1185),题曰《题曹仲本出示谯国公迎请太后图自肃天仗以下皆纪画也》。
按“肃天仗”系指原诗第五句,故第五句以下皆纪图本情景,至为难得,足资考校之用,不知您嘗注意及之否,可一论列,若有助于高明研订亦为小快事(此诗曾收入拙著《杨万里诗选》载 页131-132,注文至页134止,如荷高览,尚祈一并教正,至为感幸)。如何之处,盼赐示见教为快。
又有一事陈请:旧年见有人于《春游琐谈》中引及尊说,言甞见一画幅,上有诸名家题咏,中有曹雪芹之笔(尚有舒銕雲等等),此段记忆至为宝贵,汝昌亦甞于拙著《曹雪芹》书中引用之,唯恨不得聆其详细。汝昌本当趋谒恭请,唯以双耳重聋,又患心脏病,迫不得已敢以芜草上达,千祈谅其简率赐以教言,不任悃懇之至之至! 乞将您记忆所及尽可能地见示(诸如您目击画本的有关情况,时日、场合、题咏者姓氏、尚皆有何人、雪芹诗为何体(律、绝、古,内容、特色、词句、韵律......),其字迹情况(行、草、楷、书风接近何家何派,是否亦系乾隆时代相承之赵董风格?......)有何印记,敢乞尽量追忆惠示,若追忆已不能详,即片词隻字于汝昌研讨亦皆珍贵之至(您所知有关曹氏其他线索亦盼惠示),初不以详略而掉以轻心也。
临纸恳切,敬候佳音。专此拜求并颂
腊安!
周汝昌拜上七三.一.廿五。
此信写于1973年1月25日。阅后的直觉告诉我,这是父亲写给徐邦达先生的首封信,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结识往来的起始点。信札开头称谓作“邦达学长同志”,既敬重又严肃,正是那个年代的文字与遗风。
信函分两部分内容。上半阕父亲告知徐先生:诗人杨诚斋有一首题咏《迎銮图》的诗,此诗足资考校之用。这是因为父亲看到了徐先生在《文物》1972年08期刊发的《〈宋人画人物故事〉应即〈迎銮图〉考》一文而提供新的线索。父亲对杨诚斋诗的熟悉,缘于他编著的《杨万里诗选》,1962年底由中华书局出版。书中不仅有专门注释《题曹仲本出示谯国公迎请太后图》的这首诗,在小引中还特别拈出讲解。
信函下半阕是个重点,也是此函价值之所在——父亲向徐邦达先生打探有关曹雪芹的情况。打探什么情况呢? 父亲写道:“旧年见有人于《春游琐谈》中引及尊说,言甞见一画幅,上有诸名家题咏,中有曹雪芹之笔……此段记忆至为宝贵……乞将您记忆所及尽可能地见示……。”
《春游琐谈》是张伯驹先生编著的一部笔记杂著,十几位作者均为其好友。1963年手工刻蜡纸油印本的第一集里,有一篇署名思泊(于省吾)的《曹雪芹故居与脂砚斋砚》的文章,内中引及的内容正是父亲要打探的问题。
于省吾先生的这段记忆,父亲在1964年出版的《曹雪芹》十七节一条注释中曾经引用。现也抄录于下:
又《春游琐谈》第一集“曹雪芹故居与脂砚斋砚”条云:“友人徐邦达告余:‘曾见大手卷,有曹雪芹题诗,忘其手卷之名。’友人陶北溟告余,其同乡庄炎字庄汉藏有《海客琴樽图》卷,系乾隆时……金某奉使中国,乞某画家作此卷,遍征当时士大夫题咏,无虑数十家,中有可著重者二人:为曹雪芹、顾太清(满洲女词人,奕绘之侧室,名春,字子春,号太清) 题诗。……按邦达所称者,当即北溟所言之《海客琴樽图》也。暇日 当质诸邦达。”(按梅曹亮《柏规山房文集》卷十一有《海客琴樽图记》,据所记系道光二十五年(1845)李尚迪出使大清时所绘,或系另一同名图卷?)此卷如犹能踪迹,或者可以发现曹雪芹的一首完整的诗篇。
父亲当年作《曹雪芹》,用他自己的话是“巧妇难炊,痴人畏说”,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材料来写一部完整的曹雪芹传,就连许多最基本的资料都停留在摸索的阶段,一切了无依傍借鉴可求。于省吾先生的这段记载,对于父亲来说十分之重要,“唯恨不得聆其详细”,却早已留存于心中,唯有等待机缘。当《文物》刊发徐邦达先生的《〈宋人画人物故事〉应即〈迎銮图〉考》后,机会来了——父亲不但为徐邦达先生推介杨诚斋题诗,还拜请徐老对于曹雪芹题诗一事“尽量追忆、惠示,若追忆已不能详,即片词隻字于汝昌研讨亦皆珍贵之至。”
徐邦达先生见到的有关曹雪芹题诗的画幅到底是什么样子?下面的故事本来已无法继续下去了,万没料到,在父亲遗留下来的破纸堆中竟然翻找出了宝贵的的回札。50年过去了,虽然破旧不堪,污渍斑斑,且文字残缺,字迹难辨,但文意大体浮出,弥足珍贵。试揣如下:
汝昌先生阁下:
赐教拜悉,惭悚。承示诚斋作画长句,诚为迎銮七图而作,使拙篇又增一段证,尤为感也。《江湖集》中检得更有王尔一诗,韵为题严州新堂,自小序云:郡圃旧亭面东了无所见。太守曹仲本撤材易地为堂云云,因识此公曾□□□。依之探索,更知仲本名耜,以□觀道九□□□□□纪元也。耜字仲本,想无□□□□之封,宋史失载,传之阙□□□□而未知者,怏怏。雪芹绘事逹并无所〔闻〕知,《春游琐谈》如何云云乞详示,俾加思索,或有误传,诚不敢窃攘也。草草拜復,唯候
著安!
徐邦达手状
二.一
紧接着,徐邦达先生又寄来一首《风入松》,其云:
汝昌先生□事:
前者奉笺,计早呈览。休沐馀间偶谱《风入松》一阕,纪《迎銮图》考辨事,辄以求证。
迎銮七赋启煌煌(七赋在松隐文集之首),谯国有篇章。太平
乐事东京梦,信灯擎,归去空藏。步辇虚传晋主,石渠犹指秦王。
慈宁锦幄御垆香,融泄待庄姜(承诚斋□□□)。渡河声绝无馀恨,看翠华,拥簇临江。马上何怜球仗,风波枉自凄伤。
徐邦达 二.四
谯国之封史传固失载,但赋序亦见前竟忘之。又及
父亲接到徐邦达先生的一信一词,皆有回复,可惜今已不知流落何方。
2月5日,徐邦达先生再致一札,正式回答了父亲的提问:
汝昌先生阁下:
复书〔拜〕悉。关于海客琴樽图,逹实未曾〔寓〕目,亦未之前闻,想为于老误记〔矣〕。雪芹墨跡生平从未一见,无可为君助者,奈何奈何! 承教以迎銮〔图画〕为文物作补白,愿试为之,书〔后〕当先以〔指〕正耳。
戯,昨又校赠□□□□□武姜为莊姜,昏昏愦□□□□,〔谅〕之,谅之。武为仄韻自不能□,拟改作申字,如何? 稍觉离经,盖传无此称也。勿笑,勿笑。专此,顺候
撰安!
徐邦达手状
2.5
徐邦达先生仅以“想为于老误记矣”七字,结束了这桩“公案”。
记得父亲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说来也奇,我与徐老结识,既非由于鉴定,也不是求索墨宝,而是诗词唱和之缘。这怕是一般人很难“想”而“见”之的。……徐老因何而下顾于寒斋小舍呢? 连我也感到意外——五十年代中期,我移居北京东城无量大人胡同,此巷西口是溥雪斋尊府,东口是梅兰芳故居。有一天忽有一客叩扉,其人长身清瘦,白面书生型,儒儒雅雅,一派书气。自报了姓名,方说明所以来访,是因为在《杨万里选集》中读到一首诗,特来相就……哪首诗呢,值得他如此重视? 原来是《题曹仲本出示谯国公迎请太后图 自‘肃天仗’以下皆纪画也》。他说,此画他见过,历来知者言者极罕,今人更无道及者。他作过考订,但不知杨诚斋的这篇题咏,重要得很。高兴之下,前来访谈……。我们从此相识了。
文中没有说明与徐邦达先生相识的时间,但父亲的回忆与信札相互印证,清晰明了,弥足珍贵。《周汝昌师友书札手迹》中,徐邦达先生在他的一首诗序中写道:“余来京华廿余载,癸丑始识津沽周玉翁,倾盖如故……”。癸丑即1973,印证了我判断不误。
徐邦达先生到底是哪一天来访的? 还是用徐邦达先生诗里面的语言表述更有说服力:
癸丑清和十四日,晨访汝昌先生于京邸,快谈向午,虚至实归。越数日呈此四绝句,盖予之倾倒至矣。……
诗的最后一句小注是“相见恨晚,倾倒如故”。
自此,父亲与徐邦达先生过从甚密,书法探讨、诗词唱和,成为相知相契的朋友。
今年是父亲和徐邦达先生逝世十周年,谨以此文追念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