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 文艺:用文学的方式领悟战争
2015年,在戈壁滩上
创作须“设身处地”和“将心比心”
文艺:西元好,在我阅读的军旅作家作品中,我感觉你的小说辨识度很强。从内容上说,你的题材非常广泛,从历史题材到当前,从基层部队生活到反腐、科幻,均有涉猎。从最早我读你的短篇小说《遭遇一九五〇年的无名连》到最近的中篇小说《南下》,你总在刷新着我的阅读体验。并不是说你靠故事吸引人,相反,你的作品故事性不强,人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才能读完,而且字数都偏长;我记得第一次编你的中篇小说《界碑》时,七万多字,我狠着心删掉了三万。细节取胜的小说,让我想到了王安忆,从她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到前不久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每一个字,我都舍不得放弃;她就像在绣花,让人总想在她的每一个针脚里看出她的精致与韵味。你认为你的小说是靠什么取胜的?
西元:最近,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革命战争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苦难山》,这一年,我也刚好四十五岁。在此之前,我的小说创作是没有什么界限的。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不顾一切、不惜代价,明明可以沿着一个突破口向纵深推进,却又吃力不讨好地将主力撤回,另选取一个突破口。这样做,有时能得到认同,有时也会碰得头破血流。那个时候,唯一在意的是所写的小说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也很想把军旅题材的小说所能表达的疆域扩大一些,而不仅仅局限于传统上的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导致我不太关心小说的故事性。当然,现在慢慢明白了“文如其人”的道理,小说的质地是不需要,也无法刻意地去创造的,它是阅历的积累和岁月的沉淀,及其领悟到的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文艺:你的《无名连》《死亡重奏》等不少小说都是写抗美援朝的,具体细微到用的什么炮,什么弹,敌我双方人员的家庭、学历,参军前的故事等等,这种战壕里的真实,你作为一个从没战争经历的七〇后,除去平时美学、文学的储备,军旅生活历练中获取的军史兵器知识,细致入微地描写一场战斗的始末,你的这些详实的资料从何而来?而在史实与想象之间,你是如何有机结合的?
西元:我们这一代军人没经历过战争,当然,只是说目前没有经历过;想补足这一块,需要靠采访、阅读,与老兵面对面的交流,等等。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一条,是“设身处地”和“将心比心”。每当我接触到战争资料时,无论是纪录片、回忆录,还是纪实、小说等等,我都设想我是其中一员,检验自己在那个环境下的本能反应。我深感遗憾的是,参加过战争的老兵已经越来越少了,所能接触到的一手资料也越来越少。幸运的是,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中,我也发现了一些保有许多真实细节的东西。我对这些资料的作者怀着极大的敬意,他们没有辜负那些舍身报国的战士所流下的鲜血。我所要做的,是在他们的肩膀上再向前走一步,用文学的方式去领悟战争。
小说表现出来的新质,并不是刻意地以新为新,而是对生活对时代的一种鲜活的表达
文艺:有一个问题我特别感兴趣,就是你作品中人物的人名不少都是一样的,比如你以前的小说中主人公王大心、魏大骡子、霓云等,在《南下》《生》《死亡重奏》后又一再出现。因为你的小说用的是散点透视,小说故事和人物形象不是那么突出,如此做,会不会让读者感觉他们形象模糊?是因为他们在你心中并没有鲜明地固定下来,所以你才随意地给他们起名字,还是你认为所有的战争,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一大批人为了我们过上美好的生活,而甘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以我写作的体会,有时也会把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多用,用意是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他们了,总希望他在我作品中永生。
西元:我觉得,无论是在历史还是在现实的军队中,总有那么“一类人”;他们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大概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的小说人物名字不太多,在这个小说中牺牲了,在那个小说中又复活了;可能也是有种潜意识,不希望他们离去,而是愿意他们永远活在文学世界里。
文艺:回想一下,我编你小说有七八篇了,读了你作品最深的体会是,你写作几乎没有禁区,用笔大胆,且用得巧妙,说句好玩的话,你就像走钢丝,走得稳,还走得妙。说实话,初看时,我是决意要枪毙的。比如你的中篇小说《界碑》,读到两万字时,我就是抱着再读一万字,不行就不看了,可是看着看着,我就舍不得放下了,为啥?你写出了人物的真实生存处境。他们就是一伙普通的官兵,当然还有民工,他们在生活中都有各种各样的麻烦,都有解不开的心结。可是当重大国防建设任务来临时,他们克服种种困难,义无反顾奔向了征程。《界碑》里的连长对王大心这样感慨:“你别看民工一个个都不起眼,要是他们成了咱们连的老兵,那就是最有战斗力的。”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这个小说开始反转了,故事一下子好看了,不用说题目用得也极为准确。我反复想,这个小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题目了。果然该文后来被《小说选刊》转载。
西元:《界碑》包括了很鲜活的当下经验。那个时候,我刚刚离开基层部队不久,对部队的状态比较熟悉,所以,写起来也不困难,不少都是真人真事。小说在结构和人物方面比较平常,能够让人接受,大概正是源于在其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时代感。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小说表现出来的新质,其实并不是刻意地以新为新,而是对生活对时代的一种鲜活的表达。脚踩大地,而不必拽着头发把自己拔离地面,这样心里也是踏实的。
文艺:还有你的中篇小说《壁下录》,我一看,写的是高层腐败领导干部,心咯噔了一下。再细看,借一位军区政委秘书的“自白”,清晰呈现了军队内部的腐败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展示了“自我”的矛盾和痛苦。就小说而言,这当然是“十八大”以来军中反腐行动的文学回应,具有高度的现实感,小说具有题材的震撼性;然而更重要的是,小说致力于展开的是对于人性的追问:为什么日常生活中那些并未见有严重瑕疵的人,那些亲切和蔼的面孔,那些本该担当天降之大任的角色,会突然成为阶下囚?我觉得这是这篇小说的意义所在,也是它后来多次被转载和获奖的原因。你在敏感题材的分寸把握上,掌握得非常棒。
西元:《壁下录》是我个人非常珍惜的一部作品,许多问题、段落和细节至今还在反复思考并且寻找更好的答案。小说应该有历史感,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能透过文学的世界依稀看到当年的样子,这一点是小说生命力所在。写这个小说时,我把自己也放了进去,对小说人物的拷问,其实也是对自己的拷问;小说人物的反思、悔恨、挣扎、觉悟,其实也是自己的反思、悔恨、挣扎、觉悟。我觉得,以上两点确保了《壁下录》这个中篇小说的分量与品质。
扎根于现实,能够对中国军队乃至世界军事的未来做出大胆预想,增强读者对打赢未来信息化数字化战争的关注度,这样的小说就有了意义
文艺:我们再说说你的短篇小说《颪乧》,说实话,起初我不认识这两个字,查了词典后,意思还是搞不明白。当你说这字是你造的时,我吃了一惊,我想一个作家能如此费尽心思写小说,他怎么能不成功呢。而且这个题目用在小说里太贴题了,那些我们无法预料的意外情况可不就是如此捉摸不透解释不清吗。
西元:有段日子,中国的科幻未来小说火热起来。我在想,军旅小说可不可能从科幻未来小说那里借用点方法呢?如果可以这样写,那意义又何在呢?我思考着,认识到科幻未来小说也是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的,就看你怎么写。脱离了现实基础,为科幻而科幻的小说对军旅文学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但扎根于现实基础,能够对中国军队乃至世界军事的未来做出大胆预想,增强普通官兵读者对打赢未来信息化数字化战争的关注度,这样的小说就有了意义。于是,我创作了短篇小说《颪乧》,以发生在几十年后的一场虚构数字化战争为背影,讲叙了一个叫“颪乧”的超级计算体在未来战争中的所作所为,设想了未来战争的可能形态,也从人文角度提出了一些哲学思考。
文艺:作家写东西写多了,都有个惯性思维,都想把塑造人物或讲故事当作主题,这样省力又让人难以忘记,还可拍电影电视剧什么的。可是你反其道而为之,你的《死亡重奏》小说还是延续了你一贯的散点透视式的写法,全文采用了两种介入方式,一种是具体人物的显微描摹,一种是宏阔空间的整体扫视,后一种人物往往是无名的,是群像。可小说一开场,一个定格的电影特写马上让画面鲜活地映现在读者面前,让人急于读下去:
“在一米的距离上凝视着一颗一百零五毫米榴弹炮炮弹爆炸,你会看到比太阳还耀眼的光芒,听到巨大以至于无声的轰响。一瞬间里,密集的弹片和冲击波像轻风吹过柳枝一样打断你的脊梁骨,撕碎你的肉身,还有你的耳鼓、视网膜、舌头、手指,等等你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感觉器官,却没有一丝疼痛。从此,没有时间、空间,周遭一片黑暗和寂静,这就是——死亡。”
还有《生》的结尾:
“那场战役结束后,不仅仅是九连连长、指导员、大老张、白医生、师作战科张科长,李大棉裤、霓云、师作战科赵副科长也都相继牺牲了。古稀之年的二斗伢子说,当朝阳升起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死。打那儿之后,死就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这棵黑色的大树让他终生都在想一个问题:人,应该怎样活着?”
我想这就是你的小说与别人不一样的迷人之处,是新的军事文学给人带来的力量所在,也是你把文学与哲学结合的产物。你的小说很少给读者明朗的结尾,好像前路仍漫漫无期,比如《南下》的结尾: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还打仗吗?咱们要去哪儿呀……
西元:小说写到一定程度,年龄也大了,心里就慢慢有了疑问,你的小说能留得住吗?留不下一个长篇小说,留下一个短篇小说也行,将来老了,写不动了,别人还能记起你的只言片语,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这种念头无形地渗透到写作之中,也不自觉地影响到小说的形态。刚开始写作时,是想起啥写啥,啥有新鲜感就写啥,现在则反复构思权衡,一般选题和有问题的选题都放弃了。脑海里也慢慢浮现出那些“经典”作品的样子,暗自琢磨着经典作品何以成为经典。这样,一方面深深感到过去写作的孟浪,另一方面也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因此就束缚了手脚,该放胆写作时还是要放胆,还要有当初豁得出去的勇气。
文艺:你评论与小说都写,在我看来,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作家写的评论说是评论,不如说是创作论,他们基本都是从文本切入来研读某一部作品的优劣,理论性弱,但对实际操作很有裨益,比如毕飞宇的《小说课》,还有张大春的《小说碑类》,当然最著名的还是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你就此谈谈你的看法。
西元:其实,我的小说和评论都没搞好,尤其是评论,现在越来越有隔靴搔痒的感觉,与想表达的细微之处相去甚远,所以能推就推了。小说和评论有点像《听风者》里面的那个听力超常的译电员,当他恢复视力后反而听不清电波的声音了。所以,对于我而言,如果必须牺牲一项接近文学的技能,我宁愿是不写评论。
文艺:据我所知,你每篇小说写出来后,都会给好几位作家或评论家看,他们提的意见你采纳不,还修改吗?著名军旅评论家朱向前教授曾从三个向度给予你小说的高度肯定:一是“微观层面探析、往深度里挖掘的细腻感”;二是“书写军人的铁血精神”,以及“军人的勇敢、牺牲与担当”;三是“作品中显而易见的形而上思考”。这些都极为准确全面地总结了你小说的美学风貌。作为现役军人,在备战打仗的当今,你认为我们军旅作家如何重塑英雄?如何重建英雄叙事?如何写出不负于时代的厚重作品?
西元: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变了。尽管我们面临种种困难,但精神氛围里却多了刚强、血性、坚韧、磅礴的东西。写作者不应该坐在家里思考该怎么塑造英雄,而是到一线去看看我们的战士的真实精神风貌。比如,我在南疆军区就亲耳听到一个前线的上尉连长说过,我很遗撼,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只能把它献给祖国一次。当时,真是把我震撼到了,我反问自己,你的小说能有这个连长这么血性吗?如果没有,你应该感到羞愧。
肯在一个向度上下别人下不了的功夫,这样,你拿出来的作品才是别人无法超越的
文艺:每个人走上创作道路,或多或少都有一个领路人,比如咱们部队的作家王凯就是因为姐姐爱读书,而爱上创作的。你走上创作道路,与你父亲——著名军旅作家刘兆林老师的影响是不是分不开的?你当过排长、干事、代理组织科长、营教导员,又就读于人民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这些独特的经历,对你的创作有何具体影响?
西元:的确,父亲是对我的文学创作起着决定性影响的人。从小我的家里书就多,四五个大书柜,一面墙都不够摆,每次搬家最累的是搬这些书。回到家写作业也是坐在书柜前,抬头就能看见那些书,写累了,还会抽出来一本,翻翻看一看。所以很多小说小的时候就接触过,书的首页还有作者的签名,比如浩然、贾平凹、张承志、朱苏进等等。小说的内容可能读不懂,但对他们的语言风格印象很深,早早就留在了脑子里。三十五六岁那年,我还面临过一次这辈子到底要干什么的选择,最终我选择了写作,其他的都义无反顾地放下了。我想,小时候的影响看似不经意,其实还是很大的。
文艺:我感觉在现实生活中,你跟人交往很真诚踏实,有时稍有些紧张,但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比如对家庭、对工作,都特别严谨,而且很会带孩子,给孩子做饭什么的。讲讲生活中的你,有什么爱好,我在你小说中看到你喜欢戏剧,比如豫剧、音乐、绘画等等,而且你小说中用了不少类似电影镜头、交响乐式的描述,艺术都是相通的,说说你关注的其他学科或门类。
西元:我和我爱人都是独生子女,近年来双方父母年龄都大了,上有老,下有小,很多事情得自己去做。但家里的事还是我爱人管得比较多,到了双休日或节假日,我就跑到办公室写东西去了,陪孩子的时间也少。小的时候学过三四年钢琴,在音乐老师的影响下,听过不少西方古典音乐,大了之后又开始听中国音乐。没学过绘画,但小时候家里边的书柜里有很多西方油画家的绘画集,经常随手翻看,印象非常深刻。所以,音乐和绘画对于我文学创作中的景物描写和语言韵律都有比较深的影响。
文艺:我记得咱们曾经交流过,你读书很杂,且很慢。最近在读什么书,能不能给读者介绍一下你认为必读的书,它们给你什么样的受益?下步有什么创作打算?我一直期待着你与以往不一样的大作。
西元:对于部队的年轻读者,我觉得还是要读经典名著,比如《三国演义》《战争与和平》《死屋手记》等等。现在的娱乐文化太过快餐化,对人的心智成长健全其实很不利。如果你肯花一些时间去好好读一本书,就像你肯花一定精力去好好做一件事一样,你一定会得到不小的回报。越是快节奏的生活,越是需要定力,越是要有一去不回头的狠劲,这样,你才不会朝三暮四左顾右盼,最终也才会比别人走得更远。对于写作来说,我越来越觉得最重要的可能不是才华,也不是巧思,而是你肯不肯在一个向度上下别人下不了的功夫,花别人花不了的精力,这样,你拿出来的作品才是别人无法超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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