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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楚风、傅菲:每个字都很珍贵
来源:《长江文艺》 | 曾楚风  傅菲  2022年07月11日07:47

 

▶ 曾楚风(以下简称“曾”):

傅菲好!你的作品量太大了,我老眼昏花,简直看不过来。你算过自己发表的字数、篇数,出了多少本书吗?大概不等身也及膝了吧。我还是先交代一下你和我们杂志的交往。我记得是2019年二三月间,我为“家乡书”栏目约稿。这个栏目在《长江文艺》并非重头戏,每当字数发超了时不时被挤掉。但我个人偏爱。这种文章写得好不容易,好稿子难得一见,我实在不想断档,到处找作者。我找到赵柏田,以前编过他的专栏,他没空,创作另外有方向。于是介绍你给我,说,他大概合适。我之前没注意你的作品,百度了一下,上面说你是1988年开始写诗,1997年停笔,停笔就是完全不写了?2002年开始散文写作,2006年就被人叫做“傅菲年”了。可见影响力惊人。我作为一个文学编辑没读过作品有点心虚。随便点开一篇,一见如故。古人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读这些文字就有这样的共鸣。此后我每一年都发了一篇你的作品,今年又要出专栏12篇,没有失望过,没有厌倦过。我很想找一个词来形容阅读的感觉,总找不到贴切的。前天看到中央美院宋晓霞教授共享了一篇梁硕的《乡野金石录》,谈“野刻”——“在野外随便什么地方刻字”这件事,出现了一个词:金石感。那种“野刻”中体现出来的金石感,就是这个吧。我很想发表你的作品,便找你约稿,还发了几篇以前的作品以示意。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啊?因为你回答我两句话:没问题。我和别人写的乡村都不一样。几年过去,我强烈而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两句话的技术含量。所以,你首先要回答:你看到我发的范文内心是怎么想的?

▷ 傅菲(以下简称“傅”):

曾老师好! 2019年1月,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散文集《河边生起炊烟》,3月11日,赵柏田兄在他朋友圈晒了我新书,被您关注到了。经柏田兄介绍,您约我写“家乡书”栏目散文。我非常感谢柏田兄,见了柏田兄,去要请他喝酒。

应承了您的约稿,我丝毫不敢怠慢,我必须全力以赴。《长江文艺》是广有影响的名刊,我懂“约稿”这两个字的分量。其实,我很害怕名刊约稿,担心自己写的作品,使编辑老师失望。4月2日,我交稿《元灯》。4月3日,您回复我:一口气读完,我喜欢。

2019年11月21日,您约稿。2020年4月2日,我交稿《盆地的深度》。4月6日,您回复:我看了,这个人让我心里很震动。我会极力推荐。下半年才能发出来,不过,今年,在《长江文艺》发一篇这样的作品是值得纪念的(注:这一年是《长江文艺》创刊七十周年)。

2020年11月18日,您约稿。12月7日,我交稿《似斯兰馨》。12月14日,您回复:读罢眼中有泪意,心中有惆怅。我非常喜欢这篇文章,有血有泪的文章看到有血有泪的人生,不管这人生是在今天,还是在过去。尤其是语言的节奏,稍有变化,好像从读七言诗或者古风,变成了四言诗。那种很古老的朴素的味道。山高水长,松柏长青。这篇文章我会好好对待。

2021年元月27日,我向您谈起了在《长江文艺》开专栏的想法。2021年5月,我把专栏12篇作品,交稿给您审定。

我在此之所以记下这个“编作交往史”,是因为我十分珍惜这个情缘。好编辑是不断鼓励、启发作者的。我的成长得益于刊物和出版社编辑的帮助。在我二十年的散文写作历程中,编辑对我的帮助非常之大。我铭记。您无疑是我最重要的编辑之一。谢谢您一直编我作品。

2002年,我开始写散文。在2015年之前,我属于散文爱好者,一年约写4 — 6万字。2015年开始,我除了烧饭、带娃,就是去野外调查和写作。我没数过自己篇数,出版了30本散文集,其中不重复篇目散文集有16本。我差不多每年要在25 — 35家省刊或省刊以上刊物首发原创作品,年发稿量在30 — 35万字。

在您没约我写稿之前,没读过我作品,非常正常。说明我没有写出让编辑、读者印象深刻的作品。一个作家,写了比较多的作品,却在读者心中没有刻下印痕,那么这些作品是失效的。我是这样认为的:一个作家一生所写,只为叠高某一部作品或几篇作品,大部分作品只是为其做准备、铺垫。

2006年被网络媒体称为“傅菲年”,也许是因为我那一年写得特别多,差不多一个星期写一篇,有7家散文年选收入了我作品。

您第一次约我写“家乡书”栏目作品,您发了3篇例文给我学习:李修文《白杨树下》、郑保纯《野花六种》、阎连科《被我走丢了的家》。在您没发我例文前,我已拜读李修文老师的《白杨树下》。我阅读过李修文老师的大部分散文。另两篇,我当时没拜读。这不是轻慢郑老师和阎老师,而是阅读了例文再写,对我来说,会“痛苦”。写作,还是讲究异质化。

“因为你回答我两句话:没问题。我和别人写的乡村都不一样。几年过去,我强烈而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两句话的技术含量。”您这么褒奖我、鞭策我,让我诚惶诚恐。我现在想来,当时所答,是不是过于自信或轻率了?但出自我内心所想。我写的散文来自我的现实生活。我与绝大部分作家的区别之处,在于我坚持长时间在乡村生活,题材鲜活,如刚出炉的面包。我对生活敏感,感受敏锐,丰富了我的写作。有很多篇什,我是坐在村里写的,甚至直接叙述当时发生的生活事件。这或许就是您所说的“野刻”。但我还没达到“刻”的深度。

▶ 曾:

2021年1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出了你的新书《元灯长歌》。开篇《元灯》就是我编辑的第一篇稿。2019年4月3日,我回复你说,我喜欢。并且说,一生无憾的人多好。“他(指你的父亲)和我公一样,都是一生无憾的人。”几代人历经沧桑,艰难,剧变,怎么算无憾啊!看到这句话,我真是百感交集。我想到我那几乎失去了全部记忆的93岁的父亲。想到一生多灾多难2016年去世的母亲。想到我自己几十年所经历和体验过的家国情怀。今天再读,我还是觉得你把自己最重要的篇章,或者是之一,给了我们杂志。对此,我心怀感激。这一篇写的是傅家家史。我想问:写这个你做了怎样的准备?

▷ 傅:

2007年,我祖父诞辰100年。元宵节,源自我祖父血脉的近百人来参拜我祖父。我祖父88岁去世。百年,对于个人和国家,意味着什么?我站在我祖父坟前,既欣慰又悲痛。我自小和我祖父睡。他抱着我睡。我现在仍感觉到他的手抱着我。他温暖的鼻息和热热的体温,包裹着我。我凝视着坟墓里的人,心里想:我要好好写一篇文章纪念我祖父。

过去了十余年,我没写出来。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写出来。这是我的执念。

2007年元宵节之后,我再也没给祖父上过坟。我内心恐惧。我从来没有觉得老人已离开我。每年清明节,我站在远处,默默地看老人的坟墓。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我所爱的人离去。我没办法接受。2019年元宵节,我再次去看老人的坟墓。坟墓在一个茅草冈上,被刚竹包围。山冈无比荒凉。在回家的路上(约两华里),我默默流泪。我问自己:我已中年,我到底有没有辜负我祖父。人活着,需要给自己交代,也需要给家人交代。

《元灯》在这个时间节点写出来了。《元灯》是我祖父、我父亲和我的交代书。三代人向各自的时代、各自的生命的交代书。《元灯》既有家国的情怀,又有生命的情怀。“一生无憾”就是最好的交代。篇名直接以我祖父名字命名,这是我对祖父至高的致敬。《元灯》与我血液同在,与生俱来。

《元灯长歌》是一部以“人民史诗”为主题的散文作品,以郑坊盆地为叙述背景,以百年大视角、以长卷式、多声部、呈扇形,写“时代和人民”“土地和人民”,写人民的生存状态、内心困厄、精神面貌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写人性之美、劳动之美、伦理之美、生活之美、时代之美。全书收录16篇,其中5篇首发于《长江文艺》,由您责编。您是我非常信赖、尊重的编辑。

您和我同属物质匮乏年代出生,经历时代相同。我们具有时代共情。您对双亲的情感,我感同身受。

▶ 曾:

题外话问一句,2022年5月14日,我看到你发了一张图是父亲的背影。写《元灯》时,他84岁,老人家看上去腰杆真硬。扛着一捆豆扦,大概是竹竿子?苦竹?那东西很重。你的留言是:村居第15天,老父87岁,早早去种四季豆。我说我来扛豆扦。老父说,你一个书生还和我比力气?书生这个词在《元灯》中也反复出现。意味深长。我想问:你能谈谈你对这个词的理解吗?

▷ 傅:

今年4月30日至5月15日,我村居,陪父母。我父亲种四季豆。14日早上,我父亲削豆扦。他削好了豆扦头,我抱起来,扛上肩,去田里扦插。豆扦是杉木料,比较重。他不肯我扛。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是古话。在《元灯》中,出现了。在旧时代,乡人很少有人读书的,绝大部分目不识丁。那么在那个时代,书生不仅仅是指读书人,而是具有时代视野的开明人,给乡村带来了具有时代意义的世界认知。他们是有家国情怀、故土情节的道义人士。

我父亲说我是书生,是指我手无缚鸡之力。我从小很少干重体力活。我骨架不是很粗壮,挑不了重担。我砍了很多年柴火,每次砍很少。

书生是知识传播者、精神启蒙者。一个国家,假如书生没有担当,是非常可怕的。读书人是一个民族的火种。没有火种,人间如荒野。

读书人在现实生活的当下,还具有引领的作用。如2021年,我和周瑞忠(在南昌工作)、周干萌(在上饶市工作),带头捐资,在山中峡谷,建了一个二层六角石亭,村民纷纷主动捐钱帮工。有两户村民山地被占用,分文不收。周瑞忠和周干萌是村里第一批考出去的大学生,是村里孩子学习上的榜样。他们又以实际行动,为村里做慈善,很受村人尊重。去冬今春,我和周干萌捐资,在峡谷路边栽树绿化。这条峡谷4华里长,水泥路,无车辆行驶,村里老人每天来山中散步,可下雨了,无处躲雨。建了凉亭,方便了老人休息。

《圣鹿》写到的雁坞与太平圣寺,距峡谷水泥路,还有数百米没有硬化,不方便老人走路。我和周瑞忠、周干萌徒步考察了三次,准备修路。我村里有十数村民为村公益事业,非常热心,出钱出力,以周庆东、周文涛、乐易河、徐远十、李义贞最为热情。乡村公益事业是乡村振兴的重要部分,具有引领的作用。

但有时也会被人误会,甚至被人“暗害”。在峡谷种的183棵树,其中有2棵被人剥皮、1棵被人砍树腰半截。徐远十给树包扎,居然活了下来。我这个自然村110余户,大多杂姓,但最为团结,且很出大学生。良好的民风对村民影响深远。读书人在村民中的榜样作用,是重要因素之一。

村里实施的规划之事,我也会参与。与村民议事、谈心的过程,是我观察村人的过程,也是我“收集故事”的过程。村里有人砍了某一棵大树、捕猎了山麂野猪,或有人得了恶病或意外死亡,即使我在千里之外,也很快知道。村里有人随时向我“通风报信”。

您第一次约我稿,我答:我和别人写的不一样。这就是我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我与村民之间互通互融,内心通达。我那个自然村,谁家欠了多少钱过年,我都非常清楚。

《元灯长歌》的写作,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我研究乡村、扎根乡村十数年,才有了这本书。从另一个角度说,是村民完成了这本书,只是由我书写出来而已。他们的前辈、他们自己,以生命书写了大地赞美诗。这就是生命史诗。

我完成了我祖父在《元灯》中的嘱托:读书人干读书人的事,惠及更多的人。

▶ 曾:

你曾说你每年都在老家枫林住一个月以上。今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说说你今年在家干了什么值得一记的事。你也说去年8月去了德兴市的大茅山,住在学校里。打算住三年。你打算写它。想听听你选中这一座山的理由。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你给我两个地方两个日子的日常记录,让读者也分享一下山居日常如何。

▷ 傅:

在2015 — 2020年,我村居时间不低于三分之一。2021年8月23日,我来到德兴市,居住在德兴市第六中学。学校在市郊,临近大茅山。

《深山已晚》是以福建浦城县荣华山为叙述背景的自然文学作品集,主题是写人与自然的融合、人在自然中的内心获得、塑造生命价值。2020年4月,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这是我第一部自然文学作品集。之后,我又出版了《鸟的盟约》《风过溪野》自然文学作品集。

《深山已晚》有欠缺之处,即对个体的动物、植物生命过程,写得不足。也是因为,我当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去写这个部分。我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题材努力写到极致。我很想再写一座山。大茅山山脉是怀玉山山脉的支脉,原始次生林非常丰富,距离我老家约二十五公里,往返非常方便。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常往返这条交通线,比较熟悉这个庞大的山系。

说来,非常奇妙。我走在荒野、森林、河边等寂寥的野外,内心特别踏实。这种踏实感、愉悦感,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这个时候,内心非常洁净,没有杂质也没有灰尘。人回到人原本的状态——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为此,我愿意放弃很多东西。

我没有写观察日记。碎片化的记录在手机记事本上,形成十余条随感或记事,便会写成单篇散文。截止今年3月30日,我写了十六万五千字。单篇每篇约四千字。一部分单篇已在或将在《山花》《芙蓉》《散文》《北京文学》等刊物刊发,另一部分暂定在《山西文学》以专栏形式刊发。已完成书稿《鸣山》(暂定名),我已交付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待编辑审读。《鸣山》比《深山已晚》写得更有趣、更丰富、更深沉。《深山已晚》恬淡、雅致。

▶ 曾:

在作文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是高举高打。一开始就直言不讳地宣言,写什么,写乡村;怎么写,散文这一大文体;为什么写,不写会中毒身亡。你这些年还真的做到了言必行行必果。知行合一是多么高不可攀的畏途啊。难道没有寻找追求的过程、困难、犹豫和改变吗?肯定是有的。比如你换过几次工作,长期在乡下住,会和家人分离,你至今也没有当专业作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专业作家。我感觉你还是喜欢某种定义的。比如,生态文学的重要作家。我想听你讲述你的写作的变迁。

▷ 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无知者无畏。我读书不多。我不是学院派、知识派。我真是“直言不讳”。乡人秉性。我个人认为,阅读大地和阅读书籍同等重要。

我换过多次工作,去过不同地域工作,倒不是因为写作,也不是因为生活,而是工作本身需要。2015年之前,我写作相当于“打零工”、“副业”。2015开始,我职业化写作。职业化是指态度,而非工作关系。对一个文体的探索,需要职业化精神,只有这样,才可以勘探到文本的深度和难度,才能完成自己的写作目标。

我不是专业作家,也没想过当专业作家。我不需要。我在传统媒体单位工作,已29年。我自由自在的。所以,我没想过换单位。我有很多机会换工作单位、去省城,我不想动。我给自己的定义: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写作。其他定义,都是别人给我的,与我无关。

在我寻找追求突破的过程中,我没有过犹豫,但遭遇巨大的困难。写自然文学需要博物学知识,我没这个知识储备。我自学博物学7年,还在学,仍然素养浅薄。所以,我写不出胡冬林老师《山猫河谷》这样经典之作。我写不好,也没关系,关键在于我喜欢这个领域。我对自然界,抱有孩童一样的好奇心。这是我最珍贵之处。自己喜欢,就是最好的生命状态。

我的写作变迁,简单来说,是经过10年的不自觉写作状态,进入10年的自觉写作状态。您“提示”我讲述的,是对散文探索的变迁和主题领域的拓展。

2002 — 2004年,我写非常诗意的短散文。当时,我以为散文太容易写了,处女作发《人民文学》,选刊经常转载。我太浅薄。我终止了半年写作,给予自己反思。因为一场疾病,我转向叙事散文写作。开始系列化写作,是2013年元月,我暂住在安徽枞阳县渡津宾馆,写《饥饿的身体》(2015年9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2019年3月,广西师大出版社再版,定书名《我们忧伤的身体》)这本书。我心潮汹涌,热情无法控制。一个月写完一本书。这本书,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书。

写作的变迁,不仅仅是思考的方向性结果,也需要生活实在的催化。好比水果变甜,需要阳光、霜。而更重要的是,是童年的生活环境。我自小生活在秀美的高山下山村,与花鸟虫鱼为邻,影响了我的审美、脾性,让我在城市生活之后,依然神往乡村和自然,我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写作,具有“天然性”。

2014年开始写自然文学,我获益于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他给予我自然文学启蒙。我阅读和研究的自然文学作品,来自欧美的经典著作。我注重野外考察和田野调查。在这方面,我深受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的影响。约翰·巴勒斯终其一生,生活在小乡村。我愿意像他一样,布道自然。我是自然的信徒。所以,我愿意很孤独地走在旷野,像一匹孤独的狐狸。

写作观念的变化,随着文本认识的深度、写作难度的推进而改变。

▶ 曾:

回到我们的专栏吧。我查了一下,2021年新年的时候我们谈到专栏,你说要在这一年完成这个系列:动物系列,以动物写人,12篇。每篇字数1万字。5月30号你就把12篇稿子一并发给我,强调说,是哺乳动物。我当时是想了一下,为什么专门提哺乳动物?是因为哺乳动物更有灵性吗?和人类更亲近吗?彼此更熟悉吗?《隐豹》中说,每当有人或者哺乳动物死在野外,上空会有乌鸦盘旋鸣叫。你原先想到的书名就叫《灵兽之语》。当我一一写下这些动物名字的时候,猴,狗,鹿,马,熊,野牛,花面狸,狐狸,水牛,豹,花栗鼠,水獭,内心有一种触动。就像看到你今年二月里种下的树:枫香树,柃木,野樱,野枇杷,杜仲,土松,赤楠,也十分欣喜。不明白为什么。仿佛汉字本身就隐藏了自然之美。隐藏了我们面对大自然时复杂的心绪。我很佩服你对作品的控制能力,但我也担心会重复。一个人怎么肚里有那么多的存货?一个写作者的表达怎么这么丰富?你说写过四次猴。我没看过那三篇,就这一篇,就足以让我坚定不移地向编辑部推荐。我当然也想得到,我的推荐得到了大家热烈的回应。我看到了你感情最炽热的作品。请谈谈创作过程。

▷ 傅:

我喜欢自然的一切:草、木、动物、苔藓、菌类、溪流、星辰……看到这一切,我觉得活着多么美好。我因此明白,对于我这样的尘埃人,活着就是感受生命的过程,而非别的。

我从生活中汲取养分,所以写作题材会丰富一些。我表达,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需要阐述。我写过4篇有关猴子的散文:《刀与猴》《灵猴》《孤猴》《猴与老人》。

我谈谈《灵猴》的创作过程。2020年10月11日,在我家楼下餐馆,请户外旅行家万涛兄和他朋友陈其中吃饭,为去五府山做最后的准备。陈其中父亲住在五府山下洋村(海拔800米),我要居住在下洋。席间,陈其中说起他叔叔在20年前捕猎猴子的故事。说他叔叔最后一次枪杀猴,一枪过去,把猴子肠子打出来了。猴子往腹部塞肠子,鲜血直流,猴子跪下向他叔叔作揖、请求饶命。我非常震惊。我把这个细节作为《灵猴》的开篇现场描写。

五府山是武夷山山脉八大主峰之一。我和万涛在下洋小住。下洋只有陈其中父亲一人养羊,无其他人员生活,不通电,过着原始生活。我去了当年捕猎猴子的地方,勘查了地形,也了解20年前的乡民生活。据此,我写了《灵猴》。

在下洋,我和陈其中父亲一起放羊,居住了两个晚上,生活了三天。我另写了《树冠之上是海》《孤独的牧羊人》《溪涧》。我把下洋的地形和环境,写进了《梨树上的花面狸》。

哺乳动物与人类会发生感情。当然,鸟类也会。哺乳动物还有灵性。野猪是一种凶猛动物,啃食庄稼,破坏生产,被乡民痛恨。我写过《山猪》。野猪的特性是“护犊”、“爱家人”。它是一种为了家族可以牺牲自己的动物。猫狗忠诚无比,是人类的朋友,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在不受到侵害或饱腹的情况下,猛兽也不伤害人。而狐狸非常聪明,会“察言观色”。其实,大部分哺乳动物活得非常孤独、艰难,需要人类庇佑。

我写哺乳动物系列,我所表达的是:善待它们,底线是不伤害它们;它们也有高贵的情感、有生命的尊严,我们应该好好尊重它们;在必要的时候,我们拯救它们,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它们高贵的情感可以治愈我们心灵的疾病;相信世间有因果报应,作孽者必被孽。我写哺乳动物的形态美、生命美、情感美,是因为它们是无可替代的。

▶ 曾:

12篇作品中我换掉了两篇作品,《黑熊的一生》和《野牛为殇》没有发出来。理由是一些情节太血腥了,太残忍了。我内疚,因为你说过写《黑熊的一生》的过程“内心极其痛苦”,“内心十分震撼”。我读后确实十分震撼,惨不忍睹,悲痛难以言传。我发誓永远不沾和熊的身体有关的任何食物以及药品。《黑熊的一生》现实背景是养熊取胆汁以牟利这个黑暗的行业。表达了你个人最强烈的爱憎,最尖锐的批判,最绝望的希望。我希望这本书出版的时候读者能读到原作。《灵兽之语》预计在2022年底出版。我想知道你为这个作品所做的生活积累。你可以介绍一下写作的过程吗?

▷ 傅:

2020年冬,村居时,我和邻居闲聊时,听到一则这样的事:我的两个邻居在年轻时结拜兄弟,誓言同年同月同日死。多少年后,义兄去世半小时,义弟服毒自杀身亡。您可以想象得到我内心感受。我找到当事人家人,去了解很多细节。我写成了《隐豹》。这是一个信守诺言的忠义事件。

这是我写灵兽系列的触动点。

因为我常去乡村,了解了很多人与动物的事。《敏秀的狗》中的那条狗,就是我村口的狗,非常忠诚。《圣鹿》所写的那个被人遗忘的小村,是我经常徒步去的。《水牛的世间》中的那养牛人,是我亲人。《野牛之殇》的那个餐馆是我2017年暂居永新时常去的(我不吃野生动物)。

但我自己最喜欢的是《黑熊的一生》。在写这篇时,我真是欲哭无泪,极度痛苦。写12种哺乳动物,就是写12种人性:忠义、忠诚、贪婪、残忍、温爱、忏悔、救赎、暴虐……写作者要去探索人性,而不是落笔“岁月静好”。

自然文学改变了我的日常生活。我成了一个极简主义者,我不吃野生陆生动物,不砍一棵树,不杀陆生动物(包括家禽),不买皮包、皮衣。我改变不了别人,但我可以改变自己。我爱种树。因此,我也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

▶ 曾:

你说过其中几篇是有原型的,比如敏秀的狗,灵猴,圣鹿,水獭,本期发的《隐豹》。但不是全部。我们还是要谈谈文章中的虚构的因素。你也明言你的创作用了小说的手法。以我肤浅的理解,就是虚构吧。我的同事们读完也总说像小说。听起来是一种赞美。这也是我纠结的地方。从一个编辑的角度看,我们在设计栏目的时候就预设了散文栏目是非虚构的。我在读之前也预设我所读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我先对自己说,这些都是作者编的,我的阅读感受会不会改变?我这个浆糊脑袋想不清楚。我跟於可训老师也谈过,於老师教育我说:有谁说过散文一定是写实的呢,散文如果都是写实的,那记事散文的两个小兄弟,抒情的散文和说理的散文又情何以堪。说散文是写实的,在中国,主要是受了史传散文的影响,又混淆了“立诚”和“写实”的区别,把内在的“立诚”和外在的“写实”混为一谈。事实上,不但中国古代有很多非写实的散文,而且散文在中国古代本来是指所有散体的文字,与讲究排比对仗的诗体的文字(“排偶之体”)相对。这种散体的文字,就包括虚构的小说和戏曲在内。想想这些问题,就可能把散文写作从写实中解放出来。於老师有理有据,我哑口无言。我们就随机以这一期发的《隐豹》为例。我真想知道,云豹真的在现实中存在吗?“脚板坟”的故事是真的吗?有虚虚之死这样的事发生吗?有大兴这样的寻找吗?你可以谈谈你具体如何处理虚构与非虚构的关系?如何控制其平衡?

▷ 傅:

《隐豹》中的云豹、脚板坟的故事真实存在。自杀的死真实存在。大兴跑那么远、那么多天找豹的事不存在。

引入小说的手法,不仅仅是指虚构,如扇形结构、现场描写的深度、人物的立体化、人物与人物的关联度,均属于小说手法。

任何一种文体的艺术化写作,均注入想象。没有想象的艺术是死亡的、僵硬的。虚构是想象的一部分。按照我的理解,“非虚构”是一种衍生文体,并不表示百分百与客观发生事件等同。但尊重客观事实。

我对散文,做过多面的探索。我写过《缺席的旷野》,长达两万多字,是戏剧的形式写的。我曾写过一篇《棉花、棉花》,以说明文开头,别具一格。我写过一篇《气息》,则完全是不分行的诗歌。写散文,需要杂糅。这需要纯熟的技艺才可以完成。艺术是建立在纯熟技艺之上的宫殿。

散文讲究真诚。真不等于客观发生的事件。我有自己严格的尺度,即:不脱离真。真是本真、真诚、真实。本真是情感、心性。真诚是态度、质地。真实是符合生活逻辑。“修辞立其诚”,诚就是诚实、真诚、诚挚、诚恳。作家血液在墨水中的比重,就是“诚”的浓度。

写实是一种表现手法,即不虚化。散文提倡写实,而非提倡通讯化写作。

另,我非常愉快地告诉您,我村前的饶北河,去年冬,再次有人发现了水獭。

▶ 曾:

2020年以来,我和作者聊天都要问:这一次的新冠疫情,对你的生活影响大吗?对你的写作影响大吗?在这个时间点上,有关未来,你有什么想法?这里多讲讲。

▷ 傅:

疫情对我个人生活没什么影响,对我女儿影响很大,去不了大学读书。

2020年初,疫情期间,我村居两个月余,3月15日,回到市区,我闭门写作至5月30日,完成了《风过溪野》书稿。2021年12月下旬—2022年1月下旬,疫情再次来袭我生活的城市,我“躲”在德兴市郊。今年5月初疫情又袭,我村居半个月。这半个月,我走访了很多村民家里,“收割”了很多十分鲜活的“故事”。我已写了《孤岛上的人》《怀病的人》。

我还不知道下半年有没有工作变动,假如有,我可能写不了,会搁笔两年。假如没有,我继续在德兴市六中居住。我要住满三年。烧饭、带娃、写作、瞎走,是我最重要的事。我尽量克服工作的变动。目前,也没刊物约我写专栏,我也可以“田地休耕休作”一些时间。

您要我谈的想法,是指写作计划。我在为新书做准备。我想写一本“大地面孔”的书。我要去观察大地四季的变化、四季的农事更替。这个观察的过程就十分有趣,比写作本身有趣。我喜欢与自然之物互动。我的写作属于沉浸式。这也是一个感受自己生命的过程。我按照内心的意愿去生活。

我只有暂时的写作计划,对未来没有什么规划。如我这样一个中年人,不适合谈太多的未来。您知道的,我是一个对未来非常悲观的人,所以珍惜当下,努力去写,对写下的每一个字负责。于我而言,每一个字都非常珍贵,如同古老的碑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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