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泽宇:“阿宗三件事”
《至少还有文学》,宗城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新经典,2022年3月出版
上世纪80年代末,李宗盛创作《阿宗三件事》用三个片段勾勒自己的早年生活状态,分别写给亲人、创作和记忆,歌词朴实,短长句搭配很有节奏感。每听到这首歌里的阿宗在市井繁华里奔波,我就联想到,青年作家宗城也有自己的三件事:读闲书、写文章、“席地而坐”。前两点看起来与普通文学青年的爱好无甚不同,但宗城阅读极快、涉猎极广、想法极繁,对文学充满热忱,又能在高产出的同时持续性深入阅读。有了这些特点,也就自然交友极多。不过,鲁迅先生讽刺时人谬充知己的说法,用在这里正合适:事实上我与宗城素未谋面,神交多年,错过几次相聚机会,对彼此的印象皆为纸上得来。
宗城读什么闲书?读者从《至少还有文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阅读谱系:在咖啡馆与伍尔夫、张爱玲和门罗共聚,从暗夜窄巷中与卡夫卡、鲁迅遥相对望,新科诺奖得主鲍勃·迪伦、石黑一雄、托卡尔丘克陆续进入宗城的会客室,并和默存理想主义的钱锺书温故《大明王朝1566》。“中文系学生只读文学不算读书。”不知道他的大学第一课上有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导,但显然宗城也在文学边际之外细读更多的哲社经典。除却契诃夫、菲茨杰拉德、托马斯·哈代、袁哲生等常读常新、手不释卷的文学巨匠,他甚爱在同一时段内并置多本其他学科著作同读,以便碰撞启发。例如同时逡巡于《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东南亚史:危险而关键的十字路口》《弱者的武器》几本完全不同的著作之间。又需提一句他对影视作品、媒体特稿、微博热搜的关注,宗城并不将其作为可供消遣的“亚文本”,这是他灵魂活动滋养进补的“闲书”一种,也是另一种开展“心灵辩证法”与“挤掉自我奴性”的阵地所在。可见,“至少还有文学”诚非谦辞,写作的转益多师自然要求“闲书”不闲。
宗城以文学为志业,游走于随笔、批评、诗歌、小说、剧本之间,游走于纪实与虚构之间。他善于臧否文学热点事件,当然不免有全职写作者的为稻粱谋,通过一份快稿糊口养身,但他驳斥庸常之论,三言两语里能见精警。宗城本能地对源头问题自觉追溯,对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观察,几乎要从文学文本分析的字里行间跳出来。他的自媒体时评还有个人文学创作,小说和练笔片段穿插在文学批评与有关时事激昂的两畔。
作为朋友,我必须直言不讳,比起随笔文章,阿宗的小说还显得稚嫩,他笔下人物的情绪有待整理沉淀,转化成更加“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独特情感。然而,我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在与宁静共处时对于阶层变动、身份认同、文学何为等命题有如此的执着,并通过建立一个个相近的童话家园点燃心火,又通过或暴力或蚕食的方式破灭它。宗城的小说与批评文字能够互为镜像,仅从他在《作品》杂志的“左迁录”专栏便可略窥其文学心事:柳宗元、苏轼、汤显祖、李德裕、冼夫人等被贬秩的历史由他打捞,在文本抽丝剥茧中发现诗意,完成了卑贱对世俗的超克。宗城愿意在每一个最后的夜晚里寻找理想者的应许之地。
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得靠互联网。“席地而坐”既是实指宗城的一档播客节目,更是他疏离所谓精英而亲近大众的文化姿态。“席地而坐”着重关注具有大众性的公共议题,谈论文化背后的权力场域,试图以一种平等、宽容和友好的方式建构一种泛文化交流模式。策划主持“席地而坐”时,宗城从他阅读、写作的阁楼上走下来,破除一个关于象牙塔的借喻——又或者他根本没有他的塔,和文字码农、“程序猿”、外卖小哥们一起席地而坐,畅所欲言。对于宗城来说,“体面的反思”是不够的,阅读与行走的结合,目的在于用自我的“普遍性”替代“优越性”,这是“席地而坐”的题中要旨,亦可与他日常的读书写作互参。同时,宗城“席地而坐”的姿态背后也难免有着某种龃龉,他表达的困惑与遗憾也是他建构自身思想的一部分。更可贵的是,他看似是坐而论道,实际上是用自己的方式“站着喝酒”:“席地而坐”绝非流行性“躺平”的间歇清醒,而是在独立“横站”之后的偶然稍息——几个简单的姿势,反映着百年中国的思想变动。在青年写作者行动能力普遍性减弱的当下,“席地而坐”拥有难能可贵的稀缺品质。显然,对新一代写作者的关注,倘若停留在有限的发表或出版履历上,定不能窥得全貌,更无法为其写作的“本事”提供思考。文学的“破圈”在宗城这里不存在,且不谈问题本身是否可以证伪,作家如果不主动给自己“设圈”,又何来“破圈”之说呢?通过宗城的“席地而坐”,我明白了他是鲁迅先生的信徒,用思考实践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行文至此,我仍没有真正展开有关《至少还有文学》具体篇什的讨论,但我已经说出了想说的话。至于更多有关此书眼饧耳热的愉悦共识,读者自然能根据上文点厾按图索骥并会心一笑。人生须臾如梦,文学可抵漫长。我想,倘若努力没有报偿呢?不如慢一点,再放慢一点,毕竟梦境须臾,毕竟“至少还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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