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独立存在的主体性”及虚构之外的内核
蔡东,女,80后小说家,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在《收获》《十月》《当代》《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出版《星辰书》《我想要的一天》《来访者》等小说集,曾获得“花地文学奖”年度文学新锐奖、十月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月光下》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每个人能看见的世界都只是一个局部。哪怕是长期生活在一座城市,熟悉它的许多角落,事实上一个人也只是认识了一座城市的局部。蔡东说:“虽然在深圳生活了十几年,但我很难说对这个庞大的城市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作家在写作时,要如何面对自己生活的城市呢?她说:“好作家的写作,延展出一个周身挂满想象和遐思的文学意义上的深圳,形与神都不必相似于本体,获得了独立存在的主体性。作家们的劳动,大概就是书写自己观察到的几个侧面或几种人群。”蔡东小说中的深圳,是一个“文学意义上的深圳”,拥有“独立存在的主体性”,但是作为虚构的文学地理,她也确实来自作家的“生活场”,因而蔡东又说:“对我来说,让我有冲动去处理的东西,主要是城市和女性题材,这并不是一种时髦或姿态,因为这是我的生活场,是我熟悉的也正在经历和体验的东西,是虚构之外最重要的那个内核性的东西。”
深圳关键词
主持人:蔡东老师好,您在深圳生活了许多年,如果让您做深圳的形象代言人,会如何向外国人介绍深圳?如果有一位中国外地的好友要来深圳,您对深圳的介绍将会和之前的介绍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蔡东:昌鹏老师好。如果是外国人,我会介绍说,这是一个适宜植物生长的地方,有丰沛的雨水和盛大的阳光。站在高处往下看,常常会看到一大片绿,离近了细细分辨,会发现绿色不是整块的,而有浓淡层次,是各种各样的植物铺陈出的绿色,在这里,只要有心,就能认识特别多的树木和花卉。从小生活在北方,常见的不外乎是柳树、杨树、榆树、香椿树,还有一些果树。我妈喜欢园艺,我家的院子里就种满了各种颜色的月季,极盛时期种过十几个品种。南方植物的风貌自然与北方的不同,种类也繁多。初来乍到,我最先认识的是榕树、棕榈树。榕树的形貌对北方人来说,足够特别,风度又雍容,见之难忘。接着认识了紫荆和凤凰木,此后这些年,我又慢慢熟悉了朱槿、朱蕉、射干、龙船花、蟛蜞菊、假连翘、琴叶珊瑚等花草。
若是来自中国其他地方的好友,我就直接带他去到城市的犄角旮旯,逛逛街,吃南方特色的小馆子。虽然在深圳生活了十几年,但我很难说对这个庞大的城市有足够的了解,只能介绍和导览我熟悉的一小部分。
主持人:纽约的外来人口特别多,有个杂志就叫《纽约客》。深圳和纽约在这个情况上有类似之处,您如何看待小说中的深圳人,以及文学作品中的城市深圳?
蔡东:至今没见过《纽约客》杂志实物,通过作家访谈知道,很多出色的小说家是这本杂志的作者。文学作品中的深圳有多个面相和多种气质,作家们在书写自己视角下的深圳,这一点还挺让人庆幸的,路数各异,表达的东西不一样,各有各的侧重,各有各的发现。在一篇随笔里我谈到过,同质化的叙说、景观化的呈现不会丰富和加厚一座城市,卓越的作品创造一座城市,而不仅仅止步于再现和复刻。好作家的写作,延展出一个周身挂满想象和遐思的文学意义上的深圳,形与神都不必相似于本体,获得了独立存在的主体性。作家们的劳动,大概就是书写自己观察到的几个侧面或几种人群,立体的“文学深圳”也才得以建构。
隐秘的历程
主持人:有些作家的创作有明显的分水岭,在写到某个状态时,突然迎来一个崭新的状态。我想知道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在您的创作过程中,有没有读者看不出来,但是对您个人而言具有分水岭意义的时刻?如果让您本人来总结、划分,您会怎样回顾自己的写作史?我想,读者和我一样,希望了解新作品不断问世,在作家本人的内心里,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历程。
蔡东:我从读大学的时候开始写作,主要是练笔,习作居多。2005年,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发表在山东的文学刊物《当代小说》上,这是一份很重要的鼓励。分水岭意义的时刻应该在十年前,写《往生》的那个阶段,感觉到自己有了一点点进益。《往生》写得挺黏稠,尘世气息浓郁。2015年左右,写《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这是与《往生》相近的题材,尝试不同的处理,气息和感觉是另外一路了,人物更具复杂性,小说的缝隙和孔洞更大。这两篇作品对我的写作而言意义重大。写《往生》的时候,我是首次面对与衰老、死亡相关的题材,写它们很有挑战性,进了小说就像上了战场,把自己调动得很神勇,也很急切,根本顾不上用巧劲儿,推进、推进,直来直去地表达。《往生》是有点愣的,但我至今钟爱这篇小说的现实质感,也还记得写作时强烈丰沛的感情。《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是相近题材,取生命哲学的视角而非社会学的视角,处理上多了几分静气,故事是自己缓慢浮出来的。短篇小说总归要在意境、韵味上有点追求,我不太喜欢“机巧”这个词,小说中的停顿、迂回、行文的模糊性、语言里透出的恍惚感,不是单纯地书写机巧,也不是故意弯弯曲曲地叙说,而是这样,才贴近和符合女主人公周素格的状态。写作没有近路走,写作能力是在一篇篇的具体实践中缓慢提升的,写法上也不断有调整,有转变。
主持人:对创作的认识、对生活的理解、对人和人生的解读、对历史与现实的感知等等,都熔铸在一个作家的创作中。这种认知、理解、解读、感知,作家会通过形象塑造来传达它们。作品中的形象,它们如何从无到有,这应该属于作家写作的秘密或者秘诀,蔡东老师能否和读者分享几个人物形象,谈谈这种读者在作品中看不见的东西?
蔡东:让人物立起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给读者分享《通天桥》中的医生和《来访者》中的心理咨询师,不脸谱化,较有真实感。塑造形象很难仅凭所谓的虚构,想当然去写,容易写得假,写得隔,没有说服力。也谈不上秘诀,必须下工夫,花时间去了解一个行业、一类人的生活实际,有时候为了一个细节,要跟别人长聊几回,耐心观察,实地探访,尽可能储备更多的材料。唯有如此,心里才有底气呀。说起来人物形象,类型小说的人物塑造是很成功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诞生了大侦探波洛、乡间女侦探马普尔小姐,金庸更不得了,他写出了多少叫人热爱的人物,这些人像实实在在生活在我们身边一样。课堂上,惊觉现在的年轻人不怎么读金庸了,很失落。这么好的小说没人读,也许以后渐渐不再版了。我无法想象令狐冲、郭襄、萧峰日后不在人间了。
影响的焦虑
主持人:每一个作家的身上都隐藏着许多同时代和不同时代的作家,他们或成为技术楷模,或成为精神底蕴,或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或成为令人焦虑的、无法逾越的山岳。比如说鲁迅,他写过的问题,别的作家再写往往是徒劳无功。我想问一个属于作家的私密问题,有哪些作家或者作品曾让蔡老师或惊艳、或犯难、或痛苦?
蔡东:都说《边城》的结尾好,我更喜欢开头,白描手笔真是见功力。“由四川过湖南去, 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开头这几句,跟“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一样,初次读到的一刹那,只能用“驰魂宕魄”来形容。多准确的线条,那么简单,却那么动人。沈从文的语言看起来清淡,实际上是有骨有肉的,很优美,语感自然,节奏美妙。我也很喜欢他的短篇《阿金》和《山道中》,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风度,结尾戛然而止,多自信。《山道中》,看题目就知道,是关于行路的故事。三个兵回老家,在山路上遇到一批旅客,然后写路上吃什么东西,三个人怎么聊天,写得很散漫。看起来很散文化的写法,读起来没有太大波澜,也没有形成很大的张力,或者说悬念。三个人在路上走,读者关心的问题可能是这仨人什么时候到家。读起来感觉很轻松,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戒备心,好像无事发生。作者故意这样处理,让我们读起来精神很放松。为什么说沈从文特别懂小说呢,《山道中》的结尾很特别,三个兵在途中遇到一批旅客,本来是个闲笔,结尾突然一笔,遇到的这批旅客中的一个人被截杀了,到这里小说突然结束。什么都没有了,戛然而止。前文写这名旅客的时候,也是故意一笔带过,不引起读者重视。旅客怎么被杀的?被谁杀的?语焉不详。一个旅客带着钱,忽然在路上就被人截杀了,这远比去描写多少强盗、怎么遇害带给你的冲击力要强,你会感觉到他怎么处理得这么轻?命运无常的东西一下子就出来了,无常的命运就是这么没有道理。人命就是轻贱的、偶然的,突然到来的这才叫命运。到这里小说也一下子停下来。他的行文散淡松弛,看不出控制来,但散淡中却又蕴藏着惊心的力量,后劲儿很大。他对写作的思考很深入,读书多,文论也写得精深透彻。哪有什么偶然冒出来的、稀里糊涂就成为大作家的?他们其实都是有准备、有规划、有艺术自觉的。
主持人:写作者如何消除“影响的焦虑”,如何获得属于自己的写作新领地?
蔡东:倒没有这方面焦虑,焦虑的是如何写好下一篇。写作是创造性的劳动,必然要追求自己的风格和特质,作品的气息也跟写作者的个人禀赋、生活经历、阅读视野有关。日常生活、城市、女性的题材,都是我感兴趣、愿意深入书写的。尤其最近这几年,我意识到,作品中的女性视角和女性特质是非常重要的,而我们对女性题材的发掘和书写远远不够。长篇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被拍成了电影,由郑裕美和孔刘主演,但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其实并没有特别深刻特别文学性的东西,它不是像莱辛的《屋顶丽人》那样的作品——故事底下还有很丰富的空间,但仅仅是很表层的呈现,就已经很惊心,读者和观众是高度共鸣的,这是可以跟普通人对话和交流的作品。
有些女性主义作家中年后转型,这种转型应该是自己文学书写的内在需求,而不是一种刻意的行为——写作者还是要在自然的心态和状态下写东西。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脱口秀演员杨笠,她曾写出过很有力量的文字。后来陆续看了她的几场演出,我发现她有意回避了自己真正有体验有思考的性别话题,其实也是一个社会议题。“回避”的结果是她写出来的东西既不幽默,也不出彩,平庸到跟之前判若两人。对我来说,让我有冲动去处理的东西,主要是“城市”和“女性”题材,这并不是一种时髦或姿态,因为这是我的生活场,是我熟悉的、正在经历和体验的东西,是虚构之外最重要的那个内核性的东西。
我的小说观
主持人:从把物质转化为生活,到考察时代、社会,再到以语言、结构等来兑换它们到小说中,作家是一条有魔法的神奇通道,是一座复杂的混合搅拌站,以蔡东老师的个人偏好,您认为成就一篇好小说,哪些方面是最紧要的关隘?
蔡东:写小说不能泛泛而写,不能是浮皮潦草、陈词滥调的,不能连自己都打动不了。作家还是要有志于写透一种人生或一种情感,抵达较深广的境地。另外我比较看重语言,看重行文的张弛。那些有闲笔的小说,纡徐委婉,风度从容,读起来不干涩。假如不顾韵律,急切地叙述,指向性太强,就很难令小说生发出韵味和余味来。
主持人:您觉得小说是什么?
蔡东:题目比较大,姑且谈谈我的个人感受吧。从写作角度来说,小说的难度最大、综合性最强、可能性也最多。小说的飞翔,是以现实和想象为两翼的,有生活,还要有想象和变形。小说是情感、阅历、认知、艺术方法和艺术感觉的结晶体,也能看出一个作家对人和人世理解到了哪个程度。从阅读角度来说,长篇小说像日子久了有了感情的朋友,读呀读呀,慢慢熟了。回想起来,生命中有一些时光,是沉浸和迷醉在一部长篇小说里的。比如金庸的小说,我觉得就像老朋友一般,隔一阵子我就会翻看一下《笑傲江湖》。令狐冲在西湖边梅庄的经历,波诡云谲,妙不可言,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特享受,每次看都是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读完了,即使放在一边了,我心里也总有个位置是属于它的。
都市文学论
主持人:一座城市,她的过去里有集体记忆、有文化的根,现在的她和自己在物理上最亲密,城市的未来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无限的现代化。蔡东老师的写作最看重城市的哪个部分?
蔡东:写作的时候,比较注重城市经验的个性化萃取,尽量不写公共的、表面化的东西,最好能写出一种若即若离、亦真亦幻的味道。城市生活给人们带来机遇也带来困惑,这机遇和困惑应该都是新的,过去没有的,所以思考和写作也不能在陈旧的框架里去进行。天才的发现和表达总是罕有的,但作为写作者,还是需要去用心体验,提高官能的灵敏度,多接触、多感受跟自己生活方式不一样的人,并在书写时尝试找到一种独特的语调。
主持人:咱们今天这个访谈是应《都市》杂志之约而做的,从“乡土”到“市井”再到“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学”或者说“城市文学”?
蔡东:乡土,城市,写什么本身并不存在美学等级的差异,只有写好了才叫文学。城市文学不是纸上的概念,不在遥远的未来,它就在我们生活里。毕竟,居住在城市里,在城市里生活、工作、恋爱的人越来越多。我心目中理想的城市文学应该是敏锐的、讲究写作美学的、具有人文关怀的,它关心人在新环境里遇见的新问题、新困境。现在来看,城市文学的佳作确实不多,在快速变化的现实面前,文学的表现滞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未找到新鲜的表现方法和文学样式。城市外在景观多有雷同之处,城市生活方式又有趋同性的一面,确实不好写,这对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深透的思考和洞察,需要个性和创造性,需要更刁钻些的角度。展现城市这方面,我的一点观察,社科类著作和影视艺术的表现是要优于文学的。
结束语
主持人:蔡东老师在访谈中从“独立存在的主体性”及虚构之外的内核,谈到了“小说的飞翔,是以现实和想象为两翼的,有生活,还要有想象和变形”。我想,蔡东老师在写作中处理现实的立场,对“独立存在的主体性”的追求,会给我们带来许多启迪和思考。她在谈论的过程中,提到许多细腻的感受、感悟,这其中隐藏着通过个人视角进行的比较和甄选,这是带着个人体温的宝贵经验。感谢蔡老师所做的分享!
蔡东: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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