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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张家姐弟家书情
来源:北京晚报 | 王道  2022年02月08日08:14

近日,由苏州图书馆、上海图书馆联合举办的“九如巷三号张氏文献展”也在苏州开展,此次展览将持续到2022年2月27日。展览期间,九如巷张家后人拿出不少珍藏的文献史料,有些还是首次呈现。在这些展品中,张家姐弟之间的通信,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跨越到二十一世纪,从国外到国内。他们仍在以传统书信相互联络,同时为编辑《水》往来笔墨。书信中也牵涉到一些张家友人,如俞平伯、余英时、匡亚明等。家书中有姐弟情深,同时也凸显出当代文人之家交往的印记。江南文化学者王道解读其中几封,与读者一同再次体会来自苏州文人家庭的流动的斯文。

张华奎写的家信。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张家人在上海合影。

周有光、张允和写给张寰和的贺年卡。

一、昆曲、千禧年、江南小生

五弟、小二妹,12月26日信收到,条理分明,问得极好,我可逐条答问,并告诉你们我的原则。

一、所有小题如“未曾相识”;“已相识”等等,是给你们知道顺序。纪念册上不必刊明小题,即依我的小题把照片排刊先后而已。

二、我是1970年与徐樱同到夏威夷(由台初次至美)在那里教曲友昆剧身段,演了三台戏,住五十多天,才到四姐家的。在四姐家住五年,回台湾四个月又到美国西部。在赵家住到千禧年。

千禧年宏女接我到康州,所以现住在和家,(这样写,是要你们知道我的过去旅程及住处)。

三、有志成的照(片)一概印成如杜丽娘那样大小,没有志成合影,我个人,及同别人的照(片)都不须印大的,越小越好,我喜欢小而清晰的照(片)。附寄一张陈安娜为我印的游园春香影,让你们参考(这是我很喜欢的小形身段)(一定要寄还我)。

四、1993年更正为1997年,是曲友赵徐志云太太为我九十岁祝寿,在美国圣马刁安老自助处办的祝寿庆典,非常热闹,京剧票友还演八仙上寿,各人唱一段京戏,我扮“王母娘娘”唱昆曲,又同学生杨美珊演了牡丹亭的“春香闹学”,是车祸受伤后,我还能在高龄串演的高兴事。

五、册子页数可减至极少为之。

六、“海韵”是金山一个华人京剧票房。

七、明德排在凌宏前面,我赞同。

八、玉菁、嘉玲、嘉俊等照(片)都是台湾拍的,最近给我的,不必注明年月日(我不知道),其中一张三人的有嘉俊在后面,不全身,前面小儿是夭折的小孙子,嘉华这张可以取消,不刊登为是。

九、背后有战旗的,武装生角是顾传玠扮的张绣,坐地者是朱传茗扮的婶娘,这戏名《张绣刺婶》,又名《战宛城》(是三国志上的戏)。

十、《亭会》小生名赵汝舟(赵伯涛),是元和扮的;旦角名穆素徽(谢素秋),是许振寰扮的。昆山演的义务戏之一。

十一、《楼会》小生名潘必正(于叔夜)是元和扮的,旦角名陈妙常(穆素敏),是许振寰扮的(也是在昆山演的义务戏之一)。

十二、(1)附图四张,以连、杏珠结婚喜宴,左起杏珠母、杏珠、以连、元和。

(2)元和在美国加州屋仑市(约1976年或1977年,不必注明可也)。

(3)在赵乃凯、张蕙元家(我住此),左起赵乃凯、赵文祺、楼老太太、元和、楼蕙君。

(4)在美国圣马刁安老自助处,上(海)昆(剧院)名演员岳美缇(扮小生)、张静娴(扮旦角)演皂(罗袍)戏。我等上台与彼二人合影。左起:岳美缇、许闻佩、元和、朱何孔敬、张静娴。一月六日,我又交给和统五张照,烦他由电脑传送给你们。

在赵徐志云公寓下面由张蕙元拍的古装《扫花》身段照,都说像十九岁,一笑。

所有分寄给你们照(片),都是相簿上拿下来的原版照片,务请用后妥为保存,或即挂号寄还我,贴回原处。费心,费心!拜托,拜托。若有其他问题,可再来信告我知。二姐有没有寄文及申报旧新闻给你们,我很惦记着。

大姊,元(和)2002年1月6日

上述是张元和从美国寄给在苏州的五弟张寰和的信件。这封信主要内容是围绕着编辑《顾志成纪念册》的。

众所周知,张家四姐妹之大姐张元和是嫁给了当年的昆曲第一小生顾传玠。而且在婚后不久,顾传玠就更名为顾志成,开始转业做教育和商业,为的是摆脱当时演员没有社会地位的阴影,同时也希望自己在事业上有所突破。1949年5月,顾志成有意赴台,元和跟随移居台湾,后来元和协助顾志成在台中经商。两人还常常利用商务之暇参与业余昆曲活动。顾志成曾为昆曲爱好者“拍曲”授艺,并一度应东海大学徐道邻教授之邀,向学生们传授了《牡丹亭·游园》等戏,使江南昆剧一脉得以在台湾传播。1965年1月6日因肝硬化及肺炎并发症在台中逝世,终年56岁。

顾志成去世后,元和一直都在围绕着昆曲艺术打转。应该说这也是她对丈夫最好的纪念,以及对自己的慰藉。顾志成的昆曲艺术应该得到传承,张元和身体力行在台湾并远赴异国他乡开展昆曲传播、演出和教授活动,她早年受邀赴美,与李方桂夫人徐樱一道宣传昆曲,后来两人还在一辆汽车上出车祸,徐樱不治而亡,张元和重伤。在信中,元和就提到了自己重伤后还能上台演出,颇为欣慰。

为了编著《顾志成》纪念册,张元和把在台湾和美国暂住地以及早期在苏州、上海的照片、资料都集中在一起,交给五弟张寰和主编,后来,在定和、宇和、寰和、以迪、致元等三代人共同努力下,终于在2002年9月自费出版了《顾志成纪念册》。次年9月,张元和在美国去世,享年96岁。

九如巷三号展览现场图片。

张元和与顾志成合影。

二、谷音社、俞平伯、水杂志

小五弟,昨天、今天收到了你两封挂号信,照片底片都如数收到,到底老人好。那些照片都是你放的吧?也不能怪迪公,他太忙了,为事业忙,为家人忙,只好对自己人拆烂污了。

俞平伯在10月15日12时55分去世,我第二天才知道,已经火化……

他是我们曲社创始人,也是海内和海外曲社的带头人。北京曲社将在本月(11)十八日,开一个纪念曲会,要一些照片和他的手迹,我所以才打电报给你们要照片。我这儿还有两张,俞和我们的底片。

……自俞平伯去世后三天,我开始从我的十八本日记中,我编的十八期《社讯》中摘录俞平伯的昆曲活动做了近两万字的年表。目前已告一段落,要在纪念会中展览。

大病之后,眼力很差,有光又不在家,要到十二月中旬才回来。晓平上月17日由美国回来,回来后又到青岛出差。后天又要去武汉。

(张允和致张寰和,1990年11月9日)

这是1990年11月9日张允和致张寰和的一封信。其中一些内容需要注解一下。张允和所言的“老人”应该是他们那一代的人,即同辈人,有共同的话语和感受,做事认真负责,待人真诚。提及放照片,张寰和先生是摄影家,曾与夫人周孝华在北京周家住过一时,因此有机会为二姐、二姐夫以及相关友人,如俞平伯拍了不少照片。由于底片洗出来的都较小,张允和就想放大一些照片。此事应该是牵涉到了张寰和家公子张以迪先生。因为以迪先生也是摄影家,而且有自己的专业暗室。寰和先生似乎对以迪做事不满,但允和女士所言有理,毕竟各有家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信中提及的俞平伯先生去世,颇为至要。

1936年,由俞平伯先生发起在清华大学成立业余昆曲社“谷音社”,主要成员有浦江清、唐兰、汪健君等,当时张家充和、宗和与好友陶光都是主要社员,曾在校内多次举行曲集和公演,可谓享誉京津地区。

时隔二十年后,1956年8月,由俞平伯等业余曲家发起,北京昆曲研习社在京成立。初起属北京市文化局领导,每月发经费250元。首届社委主任是俞平伯先生,社委有项远村、许士箴、伊克贤、袁敏宣、周铨庵、许宝騋、许宝驯、郑缤、钱一羽、张允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被迫中止活动。1979年夏,原社员58人联名呈请复社,俞平伯先生因年事已高主动请辞,经选举主委改为张允和。

从此,张允和、周有光,因为昆曲活动,常与俞平伯夫妇来往,还曾专门为俞平伯庆祝九十岁大寿。

张允和尊俞平伯为师,平时常常请教诗文,两家都与苏州关联密切,又同样痴迷昆曲,因此常有聚会和联络。

张允和对俞平伯夫人许宝驯也很尊重,称为大姐,曾送她诗句:“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俞平伯去世,允和女士深感悲伤。俞平伯出身名门望族,于文学、诗词、戏曲等方面均有建树,之前,俞平伯曾寄给张允和诗句,“沧桑易代繁华远,更有何人道短长。”

张允和想要为这位老友组织纪念活动,摘录日记中的内容,编年表、发社讯、在曲社中举行纪念活动等。由此可知,张允和特地向五弟要照片不是为了别的事,正是为了俞平伯先生的纪念活动。

张允和为人热情仗义,因此家中《水》复刊也是她的主意。虽然在病中也始终坚持主编。信中所提晓平是允和之子,著名气象学家、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已于2015年1月22日去世。

1996年,张家《水》复刊时,张寰和、周孝华在允和家住过两个多月,周孝华提及:“两个人各拥有一台sharp电脑,有光用了七八年,得心应手不必说,而二姐苦苦学习不到一年,《水》的第一部分大半是她一人,日日夜夜敲打出来的,她是用汉语拼音转变汉字打出来的。她半夜起来,把衣服遮着灯光,怕吵醒有光兄。有时光线不足时,还站着打。87岁高龄的她,一连七八天紧张地将稿子打出来。她不但自己打电脑,还培养了六七个6岁到13岁的孩子。她说:‘我们要向世界看,我们要为孩子着想,要为后人留下点东西。’国家语委领导和同事来向有光祝贺90岁生日说:‘看到老奶奶学电脑,培养孩子们使用电脑,真叫我们汗颜!’”后来又在三姐兆和前来帮忙之下,张家复刊《水》第一期顺利出炉了。

左起周有光、张允和、周孝华、张寰和在北京合影。

周有光、张允和为俞平伯祝寿敬酒。

三、凤凰,沈从文墓地,湘行散记

孝华五弟前后两信及所寄照片。元元照的这一批相最清晰,所取角度也不一般,毕竟是摄影世家!上次的大批照,需要加印的虎雏已一一登记,这是从回来就忙,复信尚未寄出。现在又收到了第二批,其中有几张,小红说以前未见过,现在我把它们记下来(附信末),望参看虎雏的信,如他已登记过,就把我的取消。纪伦、凌宇两处照当即转去。谢谢你们,特别谢谢小致元,因为这是第一手好的珍贵资料。

这次沈二哥葬事县里大致是按照我们愿望办的。我对那块墓地特别欢喜。虽然上面略显逼窄,但周围环境太好了。依山傍水,林木幽深。前后左右,泉水、碾房、遍山遍野的野花草,都是沈二哥心爱的,也是他笔下经常设计的家乡山水风物。他能长眠在那里,他会十分满意的。

难得的是我们的这次欢聚。人老了,好几年不见了,见面时互相看看,身子骨总算还不错,饭吃得,山能爬,洞能钻,尽管有人已两鬓成霜雪(那是我),应当说,已经是很不错了。在凤凰时,大家都说我体质好精神好,我自己也如是想,回来后才感到疲惫。有两天只想躺着,不思饮食,只想睡,且有低烧。虎雏、之佩亦然。小吴大夫说,是受潮湿的缘故,不碍事的。果然,不久就好了。你们去贵阳,有小吴大夫这个医药顾问,在文思那里又高兴,想必是吃的玩的,非常尽兴的。人生难得几回圆?让我们再寻找机会安排这种机会吧。

前阵子(我们回来后)有光兄左臂疼痛(又不是肩周炎),二姐又腰腿各处疼,后来听我的劝告,要小保姆为两个老人按摩,现在已感到舒适多了。还要请我去亲临指导呢。我不进医院,不滥吃药,就是用按摩来调整自己。

五弟回苏后感到累不?苏州家务烦人,避免不了的。望多多保重,劳逸结合。我回京后百事待理,纷纭杂沓,而工作效率不高。可喜的是,《湘行集》已见到样书,看样子还不讨厌。待订购书寄到即为你们寄来。这里面小虎花了大量劳动,小虎的脑子太细,细致的难以想象,你们如见到他整理沈二哥的那一柜子资料,会感到惊讶,可惜他身子不好,不能过累,又不能不累。

大家保重,再谈。下面是我加印的照片。(张兆和致张寰和,1992年7月4日)

1992年张兆和回凤凰安葬沈从文骨灰。张致元摄

这是张兆和女士于1992年7月4日致张寰和、周孝华的信。信中谈及的摄影师元元,即张寰和的孙子张致元,也是张氏家族的长孙,而且沿用老祖宗的家谱取名,“致”字辈最大。祖父、父亲都是摄影家,而他也继承家传,至今也还是摄影发烧友。

信中提及的纪伦为田纪伦,为沈从文的大姐家次子,后在长春中国第一汽车制造厂工作。对于那一年的事情,田纪伦曾有文记录:“今年(1992年)5月,我陪同二舅妈护送二舅父沈从文先生的骨灰到凤凰县沱江镇安葬。我是六十年第一次回到家乡。以前,我虽然从来没有到过家乡,但是关于家乡的介绍听了不少。这些介绍有许多是从讲起我二舅父童年的趣事而引起的。从我小时候起,父母就常常讲起家乡凤凰县沱江镇。那是个美丽的小山城,有碧碧清澈的沱江,水面上漾映着傍依江边的吊脚楼;有已斑驳陈旧的古老城楼;有花草丛生的青山,城镇很小,也挺穷,苗族、土家族、汉族等民众和睦地生活在一起。那里地灵人杰,出过很多名人。二舅小时候聪颖,顽皮,早上上学……”

凌宇则是吉首大学教授,是第一个为沈从文作传的学者,与沈从文交往较早,获得了不少第一手的材料。值得一提的是,凌宇之女凌云岚还是《合肥四姊妹》英文版的译者。

从1992年张兆和致张寰和的信中内容可知,1992年5月,在北京家中停放四年的沈从文骨灰,在家人的陪同下回到了沈从文故乡凤凰。其中一半的骨灰由沈从文的次子虎雏、孙女沈红亲手撒入沱江,另一半葬入了凤凰听涛山下。没有坟冢、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天然五色石,上刻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1902年12月沈从文出生于湘西凤凰。一百年后,这位一代文豪,终于魂归故里。黄永玉为表叔题写碑文:“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

也就是在沈从文先生落葬家乡之时,张寰和、周孝华、张致元等与张兆和、沈虎雏、沈红等一起回到凤凰聚会。在张家相册里,即可见到,张兆和女士回到凤凰,安然在山脚下小镇吃着油条,头发虽然花白,但精神依旧,似乎是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在信中,张兆和提及沈从文墓地的植物之丰富,相信一定会有沈从文笔下的虎耳草、黄栌树、牵牛花、芷草、柿树、柏树等。

信中特别提到了虎雏先生的做事认真,沈从文一些文集出版,以及文物史稿整理,包括佚文搜集,可以说他是下了很大功夫的。记得有几次我曾与之联系,就因为发现了新的史料,他也是非常认真的甄别,一再告诉我哪些笔名是沈从文的,哪些不是的。后来我曾为他提供《历史教学》上沈从文的补白说明,当时他也曾去国家图书馆查过,但不全。

新近出版的《沈从文全集·补遗卷》多达80多万字,其中有不少就是沈虎雏先生的功劳,而且他是常年带病坚持工作。2021年1月1日,沈虎雏先生去世,享年84岁。张兆和女士在信中一再提及虎雏的心细如发,绝非夸张,而是实事求是。应该说,他心疼儿子的默默付出,但同时又希望他能把沈从文的文学遗产多整理一些出来,流传后人。

至于信中所提的《湘行集》则应该是1992年,由岳麓书院出版的《沈从文别集》之《湘行集》,封面由张充和书法题签,内容插画则为黄永玉所画,内容则由沈虎雏参与编选。

对于这套别集,兆和女士尤其重视,特别作序:“从文生前,曾有过这样愿望,想把自己的作品好好选一下,印一套袖珍本小册子。不在于如何精美漂亮,不在于如何豪华考究,只要字迹清楚,款式朴素大方,看起来舒服。本子小,便于收藏携带,尤其便于翻阅。八十年代初,有一家书店曾来联系过,也曾请人编了一套,交付出去。可是,落空了,未能实现。我一直认为是一件憾事。……出这套书,当然,同时也了却死者和生者的一点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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