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庄村的道路》谈起 罗伟章:从四川到重庆,是我深入现实肌理的机遇
《下庄村的道路》
“作家如果不与时代同行,并借助时代的洪流,冲破自身的狭隘,就很难完成对情绪、心灵和人生的真正表达。采访毛相林,正是我深入现实肌理的一个机遇。”6月的一天,记者和罗伟章面对面谈起他的最新报告文学《下庄村的道路》,他道出了这样的创作初衷。
这部新作又是写的重庆
川渝作家应该共同书写
川观新闻:上一次关注您的报告文学作品,还是2020年的《凉山叙事》。时隔两年,您再次交出同体裁的作品,目光已经从四川转移到了重庆。能谈谈这次创作的缘由吗?
罗伟章:写这个作品,是中国作协创研部的约请,他们打电话来,说重庆巫山县下庄村有个全国脱贫攻坚楷模,名叫毛相林,事迹十分感人,希望我去写一部报告文学。我当时没立即答应,是怕自己把握不住这个人的精神实质。当我查看了一些资料,毛相林和下庄村村民的生存环境,他们为修路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和牺牲,都让我震撼——也就是说,他们的人生故事,与我作为写作者的心灵形成了呼应,这样我才有了底气,才敢去写。先写成的是个中篇,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主编施战军很看重,几次给我说应写成一本书,并向作家出版社副总编颜慧提起,颜总又来电话,于是有了现在的作品。
川观新闻:在这之前,川渝作协签署了“文学交流合作框架协议”,除了协议中提到的交流、采风、办会等方式,您作为四川作家,去书写重庆人重庆事,开辟了成渝双城共同书写的新模式。对于这样的尝试,您有何感想?
罗伟章:这是一种更加深入的交流。书写的前提是理解,四川作家去写重庆,重庆作家来写四川,有助于相互间进行精神层面的沟通。对文学而言,建立在精神层面的合作,才可能产生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我除了《下庄村的道路》这个报告文学写的是重庆,长篇小说《太阳底下》写的也是重庆——大轰炸时期的重庆。
川观新闻:在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建设的大背景下,您觉得哪些题材值得四川和重庆的作家去发掘和书写?
罗伟章:写作题材的挖掘,那是全方位的,是非常广阔的。当然作家离不开特定地域的养育,现在我们常常听到一句话,说“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但对作家而言,养不活的是你的视野,你得尽可能拓展自己的宽度,另一方面,要特别懂得珍视能养活你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才是构成你写作说服力的核心。
川观新闻:您写重庆的脱贫攻坚,四川另一位作家卢一萍曾写过湖南十八洞村的脱贫报告文学《扶贫志》。是不是像这种跨地域写作对作家并没有太大难度?“异乡写作”和“故乡写作”有什么联系和区别?
罗伟章:如果只是完成任务似的写作,也就是呈现事件似的写作,确实没太大难度,但如果要写出深度,写出何以如此、有没有别的可能、又是怎样的可能,就一定要进入内部,进入性格和伦理,那就难了。好在一萍和我去的地方,与四川有非常紧密的地缘联系,这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和阐释的方便。你说的“异乡写作”和“故乡写作”,是个非常好的话题,但话题很大,需要一个很长的篇幅才能回答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距离不是本质的,观念才是。
从悬崖峭壁进入文学现场
对疑问进行最好的作答
川观新闻:其实毛相林带领村民修出的路只有八公里,还只是刨出了机耕道。可能很多人会不理解毛相林何以感动中国,对于这样一个疑惑,您的书写会不会有好的回答?
罗伟章:那也正是我的疑惑,我不好好回答,就等于没有写。当年的下庄村,出村只有一条便道,便道不便,去那道上走,不仅人会摔死,连猴子也会摔死。村里的不出去,村外的也不进来。而毛相林作为村干部,去乡上开会,去党校学习,所见所闻让他再也无法安之若素。他对村民们说:“我们已经落后得太远了,再不进步,我们就成原始人了,就要拖新中国的后腿了。”而且,毛相林心目中的路,不是人行道,是能跑车的公路。四面石山,绝壁垂落,飞鸟也胆寒,怎么可能修公路?县上的村村通工程,也是将下庄村排除在外的。要修路,只能靠自己。这简直是疯狂的想法。但毛相林带领下庄人,动手了,刨出了八公里的机耕道,后来在当地政府和社会各界的支持下得以拓宽、硬化,成为真正能跑车的公路。毛相林和村民,铸就了感动中国的“下庄村精神”。
川观新闻:我记得您当年创作《凉山叙事》时,阅读了大量彝族史料,还在昭觉县生活了两个多月。这次书写《下庄村的道路》,是否也有这样深入的经历?
罗伟章:尽管凉山在四川,下庄村在重庆,但事实上,凉山于我而言,有更多的、而且是多得多的未知,因此特别的辛苦。写下庄村,反而没有那么辛苦。当然题材本身也很不同,写下庄村要单纯许多。
川观新闻:去到下庄村和见到毛相林,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最打动的您的真实故事?其中是否有直接影响您架构整个创作的进入点?
罗伟章:有的。首先是看到一段他们修错的路。那是在悬崖绝壁上修路,工具是錾子、铁锤等工具,修一寸也备尝艰辛,错十几米,想想那种感觉,可他们居然没有沮丧,更没有停步,错了,改过来就是。再就是看到牺牲的那六位勇士的名字,六个呼啸的生命,都很年轻……这些虽然谈不上故事,但背后隐藏着丰饶的故事。有了这些,我心里就有了场面了。
川观新闻:《凉山叙事》的书写,把面铺得很开,很多人很多事。这次《下庄村的道路》的创作过程会不会轻松一点?是不是以毛相林为主要对象?在叙事手法和文学语言上,有什么突破和创新?
罗伟章:是的,就像我前面说的,的确要轻松一些。毛相林当然是主角,但群像也很重要,潮头身后是水和更多的水,才形成奔涌的河流。
打破镣铐解除“病灶”
让“报告”和“文学”共存
川观新闻:《下庄村的道路》时间跨度很长,毛相林43年初心不改,如何在那些茫茫旧事中打捞出历久弥新的记忆,但不沾染“故纸堆”气息,如何面面俱到却不陷于记流水账式的罗列,换句话说,您如何让这部作品既“报告”又“文学”?代入感艺术性感染力从哪些地方体现?
罗伟章:你说得非常好,当下的报告文学的确有两种病灶,一种是只有报告没有文学,另一种走向反面,文学有了,却没有报告。前一种直接驱离了书写对象的主体性,把书写对象和写作者自己,都工具化了,因此完全谈不上艺术性和感染力;后一种又削弱了来自生活中的真实力量,无法满足读者对报告文学的期待。《下庄村的道路》这部作品,修路是整个事件的纲,纲举目张。万物都有时间性,唯心灵没有,精神没有,当心灵和精神得到充分发掘和呈现,就永远是新的。写作者要有一种能力,就是把逝去的时光和生命叫答应,与他们对话。
川观新闻:您曾说过,写报告文学,对小说家而言其实是不小的挑战。那么,从《凉山叙事》到《下庄村的道路》,您如何解决那些矛盾的?
罗伟章:小说家以虚构为食,并且借助虚构的手段,探究最本质的真实。报告文学却先就对你说:这里有一个真人,有一件真事,你把他写出来。当报告文学这样要求你的时候,你就成了证明真,而不是探究真。“证明”暗含着任务性、强制性。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所以要打破这种矛盾,报告文学作家同样得具有“探究”的热情、勇气和本领,要你写眼里的真,而不是别人给你的真。
无论乡村还是城市
深入内里窥见的都是时代
川观新闻:近年来,对于乡村的书写,您一直笔耕不辍。无论是小说还是报告文学,您始终坚持待在山野田间,那里是您的出发地,又好像是终点?
罗伟章:也不一定。前面说到的小说《太阳底下》,就是写城市,那是十多年前的作品,读过的人都比较喜欢,上海批评家程德培去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里,还称其为“出众之作”。近年来,我的一些中篇小说,比如《月光边境》《镜城》等,同样写城市。当然乡土是我书写的主体。所谓乡土,并非纯粹意义上的乡村,城镇化进程走到今天,已经很难谈到纯粹意义上的乡村。作家不管写什么题材,都一定投射着时代的影子。
川观新闻:写乡村最终探究的还是人性。是不是放在乡村这个环境中,矛盾更激化,人性更突出?还是说,您其实没有刻意去圈定故事的生发地,可能放在城市当中,亦可如此?
罗伟章:人性是共通的,城乡都一样。乡村也不是矛盾更激化。从根本上说,我选择乡土是因为我对乡土有更深的感情投入,也更熟悉乡村人的所思所想。我的大部分生命是在城市度过的,但乡村是种子发芽的地方。人的记忆很多时候如同植物的记忆,在哪里发芽,就认定了那里的气味。写作者都有自己的气味。如果辨识不出作家的气味,证明这个作家太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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